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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年末是我们搭档的一个新节点，新的队伍在前头等着，新的挑战接踵而至。就台风修改我们吵过太多次，最后都累了，居然按照一个奇怪的、互不让步的形式莫名其妙地得过且过。周航站在窗户前，驻足良久。他穿着学员蓝，把近期做的粉红嫩绿、五颜六色都关进衣柜，穿着一身最朴素，最常见，最熟悉的蓝上台。那天的场子照旧不算热闹，他捧得瓷实又死板，连现挂都没有安插。台下该玩手机的，嗑瓜子的，聊天的发呆的，不一而足。唯独没有人叫好，没有人喊我们的名字，鼓掌显得太有气无力。于是后台的窗户成了周航蜗居的壳，自省的小黑屋，他就站着，一动也不动，也不说话。站得我手足无措，饼哥四哥对视一眼，也都面面相觑。

只有朱鹤松，周航的新晋室友拉住我，隐晦地摇摇头：“他也煎熬，慢慢来吧。”说完八字箴言就跟着大部队走，留下我和周航在这间屋子里，相距两三步，却像隔着一道厚重的、打不开的门。

我叹气，随后就要离开——这里实在太压抑、太难熬，绝不是个聊天的好地方。可才一动，他忽然被什么警醒了似的，猛地抓住我。

倒春寒凉，他握住我腕子的手偏滚烫。眼神坚定，能比一把刚铸好的剑，淬上佳玄铁，剑柄用精钢。可我一抬手，还没看向他眼底，就扰了他的“心无杂念自然强”。他合眸又睁眼，虽然还是在看我，但好像剑梢一晃，自此就不稳，连剑身都逐渐震颤起来，再不成气势。

一时无言，而后我拍他肩膀：

“周航，何意百炼钢。”

他又被我这句话定住、转过身子，左手在背后抓住右手腕，如同没有安全感的孩子。好像这空间里有什么吓人的东西或气氛，拧死了眉毛，攒定了步子，低头就要大跨步迈出去。又很犹豫，很踟蹰，连带着绷紧的脊背都有一些弯曲的预兆。好像他只要站在这里，站住、站定，熬过这一关就能赢得双色球最高奖金五百万。慢着，不行，不准确，世人庸庸碌碌为几两碎银，或许我也不能免俗例外，但对周航而言却不顶用。他心里更重要的是相声，所以要抗争，要拧着一股劲跟我杠。偏偏又很沉默，用肢体，用表现来抵抗我提出的新想法。

我很想生气——这就是头倔驴！可把茶杯重重一摔的动作掀起阵风，他飘起的大褂衣摆落到我手上。挨得太近了，连体温都能互相感染。那片布料划过我的掌心，像代他主人赔罪。轻轻地、滑滑地，在我掌纹上搔痒，又害怕被抓住似的，不敢多停留就滑落。

多像周航。

像被抽走了力气，我整个都软下来。是真的软——瘫软似的，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他还是转过头来，依旧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面对我，又像个迷途的羊羔，不，迷途的兔崽子。他所坚持的那些书本上的、老师讲的相声理念就理所应当地变成溺水兔子的浮木，被抱着，搂得死紧。或者类似我刚刚被他在掌心，仍有余热的手腕，成了恶鬼兔的最后一根粮食。

看向他是那个瞬间我就想，他一定懂过刚易折。只是没从我嘴里说，我不点破，他就绷着，咬着牙扛着，奉一路而终。而我也犹豫着，揣摩着，要不要说，该不该说，该不该让周航就守着这一点“清正”“刚正”，这一点与赤子之心殊途同归的，对他在学员班学到的、书里写的《相声》的坚持。在冰与火的煎熬中，我也无数次否定自己，我问孟鹤堂，出名真的重要吗？成功真的重要吗？去往更大的舞台真的重要吗？你又是否衡量过要承受的代价，周航心里的乌托邦，相声的纯洁与规矩，你要打破、然后改变、扭曲、污染吗？那是他的执念，孟鹤堂，你以为他不懂吗？

他不知道什么能迅速火起来，什么又能带来人气，他难道没有事业心，不想去往更大的舞台，被更多人看见、记住，有自己的一方天地？

周航其实都懂，他仰着头，挺着脊背，穿着学员蓝，大大方方地展示着初心。他只是坚持，坚持他的纯与白，几近信奉。

或许源于那一届的传习社，栾哥和高老师都有授课，栾云平老师教授的是赏析/特色讲述，高老板可能就讲相声本质，一些理论和实际相结合的课程，比如基础论调，或相声的真正内涵，与存在意义。所以传授就这样一脉相承，周航在“不如做个以相声为君的纯臣”这个思想上和高老师十分相似，但是还并不很一致，至少当时的周航，还踏不出高老师能走的很多步。

那段日子，我是困兽，他是青头。我横冲直撞试图突破困囿，他梗着脖子不肯低头。他是不愿意迁就我么？他是知一见百，怕我直入最歪、最可怖的一条路，怕我与他自此相隔去远背道而驰。

他是不愿意和邪门歪道同流合污，又怕我深入歧途里。所以要梗，要倔，要拦着我差行错步。

我又怎么会不懂，恨不能要把一颗心剥给他看了！我剜一眼周航，这混蛋！而他依旧沉默着，用一双包涵了浓郁情绪、浓到化不开、杂到分不清的。被熬红、带着眼下乌青的眼睛看着我。就只是看着我，什么也不张嘴说。

于是在这样的沉默里，我又一点点、一点点地被软化。悄无声息送口气，率先举了白旗。我开口喊他的名字。周航啊周航，我又怎么不懂你的坚持。我又何尝愿意你去放下自己可贵的执着与信念。我们只颔首——把脑袋弯下来一点。你要信我，我们不会垂头，更不弯腰。

我们会堂堂正正地闯出来。

“何意百炼钢，不如绕指柔啊周航，你在传习社上的诗词鉴赏，一定讲过，”我将冷茶的苦涩压在嗓子底，没任它上眉头，只是平铺直叙、掏心掏肺地与周航说了许多，直至夕阳西下，才把凉透的茶杯轻轻送回小桌，“周航，钢之硬不如水之柔，这个柔不在柔软，在柔韧。水韧，千变万化，成千上万的姿态让它们首尾相衔成环，水环可绕钢而走，千回百转，直到水滴石穿。所以你明白么？”

我要与你并肩，不做钢，做水，总有一天能滴穿以后的大石头。

因韧能知进退，你我亘古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