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荣谷。
蓝曦臣立于谷口,薄雾缭绕,沾湿了他素白的云纹广袖。这名字在仙门百家的传闻里飘渺了许久,带着几分讳莫如深的奇异。他一路寻访至此,此刻亲眼所见,才知那“枯荣”二字,竟非虚言。
眼前景象,犹如被天神以巨斧生生劈开。左首,春意正浓。灼灼桃花开得没心没肺,粉霞蒸腾,染透了半边山谷,甜腻的香气几乎要缠住人的脚步。蜂蝶穿梭,生机勃勃得近乎喧嚣。而右首,却是一片死寂的焦土。寸草不生,只有嶙峋的怪石裸露着狰狞的轮廓,黑黢黢的,仿佛被地火狠狠舔舐过,残留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荒芜与枯败。生与死,荣与枯,界限分明,却又诡异地共存于一方天地。
一丝若有似无的琴音,从山谷深处飘来,不成曲调,零落散漫,却又带着某种奇异的穿透力,撩拨着心弦。蓝曦臣定了定神,循着那断续的琴音,沿着一条几乎被疯长野草掩盖的小径,向那桃夭与焦土的分界处走去。
空气中无形的压力骤然增大。周遭的景物开始扭曲、旋转。明明是白日,眼前却骤然陷入一片浓稠的黑暗,刺骨的寒意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带着令人作呕的腐朽气息,直欲将人拖入泥淖。蓝曦臣脚步一顿,体内灵力下意识流转,试图驱散这幻象。然而心口深处,观音庙那夜残留的、被刻意压下的窒闷钝痛,被这寒意一激,猛地尖锐起来,仿佛有冰锥狠狠刺入。
他闷哼一声,身形微晃,脸色瞬间褪去血色,变得苍白如纸。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润湿了鬓角几缕散落的乌发。他闭了闭眼,强行压下喉头翻涌的血腥气,再睁眼时,眸底已是一片沉静的深潭。他不再试图以力破巧,反而收敛了所有外放的灵力,任由那黑暗与寒意包裹周身,心神却沉入一片空明,只专注于脚下那唯一真实的泥土小径,以及前方那若有似无的散漫琴音,一步,一步,走得极稳。
不知走了多久,或许只有一炷香,又或许已过去半日。眼前的黑暗如同潮水般褪去,刺骨寒意也骤然消散。豁然开朗处,一座极其简朴的竹舍静静矗立在桃夭与焦土的交界线上。几竿翠竹掩映,舍前一小片药圃,种着些蓝曦臣从未见过的奇异花草。
琴音不知何时停了。
竹舍的门虚掩着,里面光线有些昏暗。蓝曦臣正欲开口,一道慵懒含笑的嗓音已先一步从半卷的竹帘后飘了出来,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尾音微微上挑,像把小钩子:
“哟,稀客。云深不知处的月亮,怎么落到我这荒谷里来了?”
蓝曦臣循声望去。窗边一张铺着素色软垫的竹榻上,斜倚着一人。墨色长发未束,流水般散落在肩头榻上,衬得一张脸愈发清俊。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素色宽袍,领口微敞,露出一小段清晰的锁骨。修长的手指间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支青玉短笛,剔透的玉色衬得那手指骨节分明,莹白如玉。
那人微微侧过头,目光穿过半卷的竹帘,落在蓝曦臣身上。那是一双极其深邃的眼,眸色偏浅,在幽暗的室内像浸在寒潭里的琉璃,此刻含着三分未散尽的睡意,七分毫不掩饰的审视与玩味。那目光如有实质,轻飘飘地扫过蓝曦臣温雅端方的面容,落在他略显苍白的唇色和微微蹙着的眉心,仿佛能穿透那身端严雅正的宗主气度,直抵其下强撑的支离破碎。
蓝曦臣心头微微一凛,面上却依旧维持着世家公子的从容。他拱手为礼,姿态无可挑剔,声音温润清朗:“姑苏蓝氏蓝曦臣,冒昧前来,叨扰先生清修。听闻先生医术通神,特来求药。” 他顿了顿,补充道,“家中亲弟,身中奇毒,需一味‘九叶重楼’为引,遍寻仙门无果,唯有枯荣谷或存此物,望先生成全。”
“蓝曦臣……” 榻上人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舌尖卷过这三个字,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他并未起身,只是将手中的青玉笛在指间灵活地转了一圈,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那笑意却并未抵达眼底。“泽芜君……好大的名头。” 他语调拖长,带着点慵懒的调侃,“九叶重楼?啧啧,这玩意儿,可不好伺候。”
蓝曦臣心头一沉,面上却依旧沉静:“先生若有,蓝氏愿以任何代价相换。”
“代价?” 萧彻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安静的竹舍里漾开,带着点磁性。他终于慢悠悠地坐直了些身体,宽大的袍袖滑落,露出半截线条流畅的小臂。他隔着竹帘,目光再次锁住蓝曦臣,那双琉璃般的眼睛里,审视玩味更浓,深处却藏着一丝极难察觉的锐利洞察。“蓝宗主这破筛子似的身子骨,闯我的枯荣阵都差点交代在里面,” 他语气轻松,说出的话却毫不留情,“还敢跟我谈‘代价’?”
蓝曦臣心头猛地一跳。对方竟一眼就看穿了他强压的旧伤!他面上温雅的笑意不变,袖中的手指却微微蜷紧,指尖陷入掌心,带来一丝细微的刺痛,强迫自己维持镇定:“些许旧疾,不劳先生挂心。曦臣此来,只为求药。”
萧彻没接他的话,只是闲闲地拿起旁边小几上一个粗糙的陶杯,拎起旁边小火炉上温着的药壶,慢条斯理地倒了一杯。深褐色的药汁注入杯中,浓郁苦涩的药味瞬间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带着一股奇异的辛烈气息。他随意地将那杯滚烫的药茶往竹榻边缘一放,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药,我有。” 他抬了抬下巴,指向那杯热气蒸腾的药茶,目光重新落回蓝曦臣脸上,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残忍,“要救人,也行。”
蓝曦臣的心提了起来,屏息等待。
“诊金嘛……” 萧彻嘴角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加深了,眼中闪过一丝促狭的光芒,像是在观察一只落入网中的、羽翼华美的鸟儿,“蓝宗主留下,陪我喝三天酒,如何?”
喝……三天酒?
饶是蓝曦臣涵养极佳,此刻也不由得微微一怔。姑苏蓝氏家规森严,禁酒令更是深入骨髓。他本人更是滴酒不沾。这要求……古怪,甚至带着点刻意的刁难。
他看向那杯深褐色的药茶,热气氤氲,苦涩的气息扑鼻。又看向竹帘后那个慵懒随性、眼神却锐利如刀的男人。对方的目光坦然,带着毫不掩饰的玩味和等待,仿佛笃定他会拂袖而去。
心口那阵被枯荣阵引出的窒痛又隐隐泛起。忘机苍白的面容在脑中一闪而过。
蓝曦臣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翻腾的思绪。他缓步上前,走到竹榻边,伸出手,稳稳地端起了那杯滚烫的药茶。指尖传来灼人的热度,他恍若未觉。他抬起眼,隔着朦胧的热气与那道竹帘,迎上萧彻审视的目光,温润的眼眸里是一片澄澈的平静,声音不高,却清晰坚定:
“好。”
萧彻把玩玉笛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看着蓝曦臣毫不犹豫地端起那杯他故意用了最苦最烈药材煮出来的茶,看着他被热气熏得微微泛红的如玉面庞,看着他眼中那片澄澈的、几乎称得上温顺的平静,眼底深处那丝玩味悄然淡去,掠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异样。
蓝曦臣垂眸,看着杯中深褐色的药液。苦涩的气息浓烈得几乎令人窒息,其间还夹杂着一种说不出的辛辣。他不再犹豫,将杯沿送至唇边,屏住呼吸,仰头将那滚烫的药汁一饮而尽。
灼热的液体如同烧红的烙铁,从咽喉一路滚烫而下,狠狠灼烧着食道。难以言喻的苦涩瞬间在口腔中爆炸开来,紧随其后的是一股强烈的辛辣,如同无数根细小的针,狠狠刺向舌根和喉咙。胃里瞬间翻江倒海,一股剧烈的恶心感直冲而上。
“咳……咳咳咳……” 蓝曦臣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呛咳起来,眼角瞬间逼出了生理性的泪花,苍白的脸颊因这剧烈的刺激和呛咳泛起一片不正常的潮红。他一手死死按住灼痛的胸口,一手撑着旁边的竹几边缘,指节用力到泛白,才勉强稳住身形,没有失态地倒下。那杯药茶的威力,远超他的想象。
一阵压抑的、带着明显戏谑的低笑声从竹帘后传来。
“啧,” 萧彻的声音懒洋洋地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泽芜君这养尊处优的喉咙,看来是没尝过人间真滋味啊?我这‘涤尘汤’,滋味如何?” 他故意将“涤尘汤”三个字咬得极重。
蓝曦臣强压下翻腾的恶心感和喉咙里火烧火燎的痛楚,勉力直起身。他抬手,用袖口极快地、不动声色地拭去眼角的湿意和唇边呛出的药渍,动作依旧保持着世家公子的优雅。只是脸色依旧苍白中透着红晕,呼吸还有些急促。
他看向竹帘后那个模糊的身影,声音因方才的呛咳而微哑,却依旧平静:“先生……药效……很足。多谢。”
萧彻看着他那副明明狼狈不堪却还要强撑仪态的样子,嘴角的弧度更深了些,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满意。他随意地挥了挥手,宽大的袖子带起一阵微风。
“行了,别杵在这儿碍眼。后面有间空屋子,自己收拾去。” 他语气恢复了惯常的慵懒,“记着,三天,少一个时辰都不行。” 说完,他像是倦了,身体向后一靠,重新倚回软垫中,手指又捻起那支青玉笛,在指尖漫无目的地转动着,目光投向窗外那片诡异的枯荣交界之地,不再看蓝曦臣一眼。
蓝曦臣默默行了一礼,不再多言,转身走向竹舍后面。推开那间所谓“空屋子”的门,一股陈旧的灰尘气息扑面而来。屋内陈设极其简单,一榻,一几,一凳而已,榻上连席子都没有,只铺着一层薄薄的干草。窗棂破损,墙角挂着蛛网。
他静静地站了片刻。心口的窒痛似乎被那碗滚烫苦涩的“涤尘汤”暂时压了下去,但喉咙和胃里的灼烧感依旧鲜明。他走到窗边,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窗。窗外正对着那片枯荣交界的奇异景象。一边是灼灼其华的桃花,绚烂得刺眼;一边是死寂冰冷的焦土,荒凉得惊心。
蓝曦臣的目光落在焦土之上,那毫无生机的黑色,像一块巨大的伤疤。他缓缓抬起手,轻轻按在自己心口的位置。那里,似乎也有一块无形的焦土。观音庙冰冷的石砖,刺鼻的血腥,忘机绝望的眼神,明玦兄破碎的头颅,阿瑶……最后那声模糊的“二哥”……画面纷至沓来,沉甸甸地压在肺腑之间,几乎让他喘不过气。
他闭上眼,长长地、无声地吸了一口气。枯荣谷清冽又带着腐朽气息的空气涌入肺腑。再睁开眼时,眸底已敛去了所有波澜,只剩下温润的平静。他挽起素白的广袖,露出半截清瘦却有力的手臂,开始动手清理这间简陋的屋子。
动作不疾不徐,一丝不苟。世家公子的仪态刻进了骨子里,即使是在拂拭灰尘、整理干草时,也带着一种行云流水般的优雅。
萧彻斜倚在竹榻上,指尖的青玉笛停止了转动。他并未回头,神识却如同无形的触须,悄然笼罩着后面那间小屋。他能“看”到蓝曦臣推开窗时片刻的失神,看到他按住心口的细微动作,看到他闭眼时眉宇间一闪而过的沉重,更清晰地“看”到他如何用那双本该抚琴执笔的手,平静而专注地打扫着那间破败的屋子,动作间没有丝毫的嫌弃和不耐。
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在萧彻唇角勾起。
云深不知处的月亮?
呵,也不过是裹着一层温润光华的……碎瓷罢了。好看,却一碰就伤。
他重新闭上眼,窗外的光透过竹帘,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