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边别花,十指交握。
夕阳熔金的光晕里,时间仿佛静止。溪水潺潺,晚风带着竹叶的清香拂过,却带不走两人之间那份无声汹涌的、几乎凝成实质的情潮。
萧彻的手指冰凉,带着虚弱的微颤,被蓝曦臣温热而有力的手掌紧紧包裹。那紧握的力道,带着不容置疑的珍重和一种失而复得般的后怕,清晰地传递过来。蓝曦臣的手掌甚至带着轻微的颤抖,仿佛在确认眼前人的真实存在。
萧彻琉璃般的眸子深深望进蓝曦臣因巨大冲击而显得有些怔忡的眼底。那里面翻涌着太多情绪——震惊、狂喜、难以置信、还有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滚烫的心疼与……某种他从未在对方眼中见过的、近乎灼热的专注。这专注,不再仅仅是责任或照顾,而是穿透了所有表象,直抵灵魂深处的确认。
他指尖残留着蓝曦臣颈侧皮肤的微热触感,和他襟前那朵紫色野花的柔软花瓣。这笨拙的举动,耗尽了他此刻能调动的全部力气和勇气。他微微垂下了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遮住了眸中一闪而过的、极其复杂的情绪——有释然,有试探后的安心,也有一丝尘埃落定的疲惫。
蓝曦臣感受到了萧彻手指的微颤和那无声的回避。他猛地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哽咽和更多汹涌的话语。他知道,此刻任何言语都是多余的,甚至可能惊扰了这份来之不易的、脆弱而珍贵的靠近。
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克制,松开了紧握的手。但那只温热的手掌并未远离,而是极其自然地滑下,轻轻覆在萧彻依旧冰凉的手背上,用掌心源源不断的暖意,无声地熨帖着那片微凉。
“风凉了,”蓝曦臣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却努力维持着平和的语调,“先生该回屋了。”
他站起身,动作轻柔却不容拒绝地将萧彻从竹椅上扶起。这一次,他的手臂更加稳固地托在萧彻腰后,不再是单纯的搀扶,更像一种无声的、紧密的守护姿态。他小心地为萧彻拢了拢肩上的薄毯,然后半拥着他,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回温暖的竹舍。
那朵小小的紫色野花,依旧别在蓝曦臣素白的襟口,在暮色中散发着微弱的生机。
自那日后,静室内的氛围悄然改变。一种更深沉的、心照不宣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流淌。
蓝曦臣的照料依旧无微不至,却少了那份刻意的“距离感”。他会更加自然地坐在榻边,一边处理文书,一边留意萧彻的动静。若见萧彻看书久了,眉宇间流露出疲惫,他会不动声色地递上一杯温度刚好的清茶,或是指尖凝聚起一丝温和的灵力,轻轻拂过萧彻的太阳穴,替他缓解精神上的倦怠。
“蓝宗主这灵力,用来揉太阳穴,倒是大材小用。”萧彻闭着眼,感受着那恰到好处的舒适力道,懒洋洋地开口,语气却软得没有丝毫攻击性。
“能替先生解乏,便是它最好的用处。”蓝曦臣温声回应,指尖的动作未停,眼神专注地看着文书,唇角却勾起一抹温煦的弧度。
萧彻不再言语,只是在那份舒适的抚慰下,放松了身体,任由意识沉入一种安然的浅眠。阳光透过竹窗,落在他苍白的脸上,也落在他微微扬起的唇角。那份放松的姿态,是前所未有的全然的信任。
而萧彻,也渐渐展露出更多属于“鹤川先生”的底色,不再仅仅是病弱的伤者。
一日深夜,蓝曦臣被窗外一阵极其细微的、不同寻常的灵力波动惊醒。他瞬间警觉,无声地起身,正欲探查,却见隔壁榻上的萧彻不知何时也已坐起。
月光透过窗棂,勾勒出萧彻倚在榻边的清瘦轮廓。他并未看向窗外,只是闭着眼,指尖在身侧的青玉笛上极其轻微地、有节奏地叩击着。那叩击声微不可闻,却仿佛带着某种奇特的韵律。
蓝曦臣凝神感知,发现窗外那股带着窥探意味的、阴冷的灵力波动,在笛身叩击的节奏下,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缠住,变得紊乱、迟滞,最终带着一丝不甘的惊疑,如同潮水般悄然退去,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一切重归寂静。
萧彻停下叩击的手指,缓缓睁开眼,琉璃般的眸子在月光下清冷如寒潭,带着一丝未散的锐利。他瞥了一眼窗外,声音带着夜色的微凉:“云深不知处后山的‘夜啼枭’,叫声扰人清梦,还带点惑人心神的小把戏。蓝宗主下次巡夜,不妨带点‘安神草’磨的粉撒在它们常落脚的枝头。”
蓝曦臣心中了然。那绝非普通的夜枭!但他并未点破,只是看着萧彻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冷锐利的侧脸,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对潜在威胁的警惕,更有对萧彻这份不动声色、举重若轻化解危机能力的震撼与……安心。
“多谢先生指点。”蓝曦臣温声道,重新坐回榻边,“先生……可还好?”他更关心萧彻强行调动心神是否牵动了旧伤。
“无妨。”萧彻重新躺下,拉高薄被,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慵懒,“睡吧,蓝宗主。明日还要听你弹琴呢。”
蓝曦臣看着他在月光下沉静的睡颜,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缓缓松开。他知道,萧彻在用他的方式守护着这片静室的安宁,也守护着他。这份守护,无声却强大,如同静水深流。
萧彻的精神越来越好,已能在静室范围内自由活动,只是依旧不能久站或劳神。他开始更加细致地观察蓝曦臣。
他发现蓝曦臣在无人时,眉宇间偶尔会掠过一丝极淡的、被深深压抑的沉重。那沉重,并非因宗务繁冗,更像是一种源自心底深处的、无法排解的隐痛。尤其是在处理来自兰陵金氏或与当年观音庙事件相关的文书时,那抹沉重会格外明显。
一日傍晚,蓝曦臣处理完一批卷宗,坐在窗边,对着窗外的枯荣藤出神。夕阳的余晖落在他身上,却驱不散他眉宇间那层淡淡的阴霾。他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温润的玉佩,那是蓝氏宗主代代相传的信物,此刻却仿佛成了某种沉重负担的象征。
萧彻靠在榻上,静静地看着他。琉璃般的眸子映着蓝曦臣沉默而略显孤寂的背影。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打破了室内的沉寂:
“蓝宗主这眉头皱的,快赶上那枯藤上的褶子了。”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点惯常的戏谑,却又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怎么?云深不知处的月亮,也有被乌云遮得透不过气的时候?”
蓝曦臣闻声回神,下意识地将玉佩收入袖中,脸上迅速恢复了温润的笑意:“让先生见笑了,不过是些琐事烦心。”
萧彻没接他的话,目光依旧落在他脸上,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锐利:“琐事?能让泽芜君对着枯藤发呆的琐事,怕不是兰陵那边又送了烫手的‘拜帖’,或是……哪位故人的‘旧账’翻到了眼前?”
“故人”二字,他刻意放轻了语气,却像一把精准的钥匙,瞬间捅开了蓝曦臣强自封闭的心锁。
蓝曦臣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沉默地看着萧彻,对方那双琉璃般的眸子里没有了戏谑,只有一片深沉的、带着了然和无声询问的平静。仿佛在说:别装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长久以来独自背负的重压,在萧彻这平静而锐利的目光下,似乎找到了一个可以倾泻的缝隙。蓝曦臣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紧握的、指节微微发白的手。许久,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逸出唇间。
“先生……慧眼。”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丝无法掩饰的苦涩,“是……一封来自金麟台的密函。关于……当年观音庙后,一些……未曾厘清的细节。” 他没有具体说是什么细节,但那份痛苦和挣扎,却清晰地刻在他的眉宇间。
萧彻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他不再慵懒地靠着,而是坐直了些身体,目光专注地落在蓝曦臣身上。那姿态,不再是旁观者,而是一个无声的倾听者,一个愿意分担沉重的港湾。
蓝曦臣感受到了这份无声的支持。他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时卸下伪装的角落,声音带着压抑的痛楚,断断续续地诉说着那些积压在心底的困惑、自责、对过往的追悔莫及,以及对某些“故人”无法言说的复杂情感……那些他从未对任何人、甚至对亲弟弟蓝忘机都难以完全诉说的隐秘伤痛,在此刻,对着这个一路生死相护、也看透了他所有脆弱的人,如同开闸的洪水,汹涌而出。
他没有说得太多,但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的重量。
萧彻始终沉默着。他没有出言安慰,没有试图开解。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蓝曦臣,看着他眼中翻涌的痛苦和脆弱,看着他卸下“泽芜君”完美面具后,那个同样伤痕累累、疲惫不堪的灵魂。
直到蓝曦臣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和微微颤抖的肩膀。
萧彻才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开口道:
“蓝曦臣。”
这是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地称呼他,不再是“蓝宗主”,也不再是戏谑的“泽芜君”。
蓝曦臣猛地抬头,泛红的眼眶看向他。
萧彻迎着他的目光,琉璃般的眸子如同深潭,里面没有怜悯,没有评判,只有一种穿透灵魂的洞悉和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
“这世上,没有谁该为别人的选择背负永世的枷锁。”
“你把自己困在‘泽芜君’这三个字的冰壳里,用完美和自责当枷锁,勒得自己喘不过气。”
“你心疼别人,谁来心疼你?”
“观音庙的石头不会说话,死去的亡魂不会开口。活人……却要替他们画地为牢,用愧疚把自己活埋?”
“蓝曦臣,”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重锤敲打在蓝曦臣的心上,“放过你自己。”
字字如刀,却又字字如药。
没有温言软语的安慰,只有一针见血的犀利,直指蓝曦臣心中最深的病灶。
蓝曦臣怔怔地看着他,眼中的痛苦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剧烈地翻涌着。萧彻的话太过尖锐,太过直白,将他长久以来用温润表象包裹的、鲜血淋漓的伤口狠狠撕开。
但奇异的是,这尖锐的痛楚过后,一股奇异的、带着凉意的清明感,却缓缓涌了上来。仿佛堵塞的河道被强行冲开,虽然剧痛,却终于有了流动的可能。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喉咙却哽咽得发不出声音。最终,他只是深深地看着萧彻,看着对方眼中那片深沉而清醒的、如同镜面般映照出他所有狼狈的光泽。那眼神里没有嫌弃,没有疏离,只有一种“我懂你所有不堪,但依旧在此”的沉静力量。
月光不知何时已悄然爬上窗棂,清辉洒落,为静室披上一层银纱。窗边的枯荣藤在月光下投下斑驳的影,枯枝与嫩叶的轮廓交织在一起,难分彼此。
蓝曦臣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萧彻。他的肩膀不再颤抖,背影却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的疲惫与……一丝释然。
萧彻靠在榻上,看着蓝曦臣在月光下显得有些孤寂却又挺直的背影。他没有再说话,只是重新闭上了眼睛。他知道,有些伤口需要自己舔舐,有些心结需要自己解开。他能做的,是撕开那层虚伪的痂,让脓血流淌,让阳光照进。剩下的,交给时间。
静室重归寂静。
只有清冷的月光,窗边无声攀援的藤影,和两颗在无声的倾诉与犀利的点醒中,靠得更近、也看得更透的灵魂。蓝曦臣的沉重枷锁被撬开了一道缝隙,萧彻的清醒与守护则如同藤蔓,悄然缠绕其上,支撑着那道伤痕累累的脊梁。这份情,在月下,在藤影深处,已超越了简单的陪伴或心动,沉淀为一种灵魂相托的厚重羁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