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荣谷的深秋,褪去了夏日的葱茏,染上了一层更为沉静而斑斓的色彩。层林尽染,枫红似火,银杏金黄,与那些依旧苍翠的松柏交相辉映,在澄澈高远的碧空下,泼洒成一幅浓墨重彩的画卷。谷中特有的枯荣藤,褪去了新芽的稚嫩,藤蔓虬结坚韧,攀附着山崖古木,一半叶片已转为深沉的赭红,一半依旧顽强地保持着苍翠,在秋风中沙沙作响,无声诉说着枯荣轮转、生生不息的真谛。
竹舍前的庭院,被精心打理过。一株从云深不知处移栽而来的、树龄悠久的玉兰树,已在院角扎下了根。树下,新设了一张宽大的青玉棋枰,旁边置着暖炉茶具。此刻,暖炉上煨着一壶药香清冽的“枯荣养脉茶”,白雾袅袅,与院中草木的清气交融。
萧彻坐在棋枰一侧的藤编圈椅上。他依旧清瘦,但眉宇间那深重的疲惫与病气已消散殆尽。一身素色宽袍,墨发随意用一根青玉簪挽起,几缕碎发垂落颊边,衬得那清隽的轮廓在秋阳下愈发分明。那双琉璃般的眸子,沉静深邃,如同敛尽风霜的古井,重归从容。只是偶尔执棋落子时,指间流转的灵力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感,提醒着那场风暴留下的细微痕迹。
“啪。”
一枚温润的白玉棋子落在纵横交错的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坐在他对面的蓝曦臣,一身月白云纹常服,墨发半束,姿态闲适。他修长的手指捻着一枚墨玉棋子,目光落在棋局上,温润的眉眼间带着全然的专注与放松。阳光透过玉兰树稀疏的枝叶,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也落在他唇边那抹温和的笑意上。
“先生这步‘镇神头’,看似围魏救赵,实则暗藏杀机,曦臣可要小心了。”蓝曦臣轻笑道,声音如同暖玉相击。
萧彻端起手边的药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微芒。他浅啜一口,清苦回甘的药香熨帖着肺腑,也驱散了秋晨的微寒。“蓝宗主慧眼。只是这杀机,未必不能化作转圜之机。” 他放下茶盏,指尖在棋盘上空虚点了一下,意有所指。
两人你来我往,棋局胶着。棋风一如人。蓝曦臣棋路端方绵密,步步为营,如同云深雾霭,看似温和却暗含无尽后劲;萧彻则奇诡多变,落子如风,时而大开大合,时而羚羊挂角,如同枯荣谷的藤蔓,于无声处缠绕绞杀。这已非简单的对弈,而是彼此心性与默契的无声交流。
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棋局的沉静。
“萧先生,泽芜君。” 金阐长老苍劲的声音在院门外响起。这位兰陵金氏的定海神针,此刻一身素色常服,须发似乎更白了几分,但精神矍铄,眼神清明。他身后跟着两名弟子,抬着一个由千年阴沉木打造、散发着淡淡异香的长匣。
蓝曦臣与萧彻起身相迎。
“金长老远来辛苦。”蓝曦臣拱手,笑容温煦。
“请。”萧彻微微颔首,言简意赅。
金阐长老步入庭院,目光扫过萧彻气色,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与更深的愧疚。他示意弟子将木匣小心放在院中石桌上,然后对着萧彻,深深一揖到底!
“萧先生!金麟台之祸,若非先生力挽狂澜,洞烛奸邪,金氏早已万劫不复!老朽管教无方,纵容奸佞,致使先生身负重伤,险死还生!此恩此疚,金氏上下,铭感五内,亦无颜自辩!今日特携此微物,聊表寸心,望先生万勿推辞!金阐,代金氏,向先生赔罪!” 老人声音洪亮,带着沉甸甸的真诚与痛悔。
萧彻上前一步,扶住金阐长老的手臂:“金长老言重。枯藤洞至金麟台,幕后黑手处心积虑,非金氏一门之过。萧某所为,亦是自救。此事已了,不必再提。” 他的声音平静,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豁达。
金阐长老直起身,眼中仍有愧色,却也释然几分。他郑重地打开那沉重的阴沉木匣。匣内并无珠光宝气,唯有一株通体呈现温润紫金色、根须虬结如龙、散发着浓郁生命气息和奇异药香的参状灵植,静静躺在铺着冰蚕丝绒的匣底。
“紫髓玉龙参!”蓝曦臣眼中闪过一丝讶色。此乃金氏秘库中传说级的续命圣药,生长条件苛刻至极,千年难成一株,蕴含的生机之力对修复本源、续接经脉有奇效!此礼,太重了!
“先生伤及本源,此物或能助先生彻底根除沉疴,重焕生机。”金阐长老恳切道,“万望先生收下!”
萧彻看着那株紫气氤氲的灵参,又看向金阐长老殷切而愧疚的目光。他沉默片刻,终是点了点头:“长者赐,不敢辞。萧某,谢过金长老厚意。”
金阐长老见萧彻收下,脸上终于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他又与蓝曦臣寒暄几句兰陵现状,言明金氏已与云深、清河等仙门重修盟好,共同戒备南疆残余。最后,他婉拒了留饭的邀请,带着一身轻松,告辞离去。
送走金阐,院中重归宁静。紫髓玉龙参被蓝曦臣小心收好,置于药室最稳妥之处。
暖炉上的药茶再次滚沸,白雾袅袅。萧彻重新坐回圈椅,目光落在棋盘上未完的棋局,又缓缓移向院角那株枝叶扶疏的玉兰树,最终,定格在蓝曦臣温润的侧脸上。
蓝曦臣似有所感,抬眸望来,四目相对。
“南疆已靖,兰陵已清。”萧彻的声音低沉平稳,如同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眼底却带着洞悉世事的了然,“这仙门风云,终于……尘埃落定了。”
蓝曦臣微微一笑,那笑容如同暖阳破开云层,带着卸下所有重担后的澄澈与安然:“是啊,尘埃落定。” 他端起一杯新沏的药茶,递到萧彻手边,“先生可觉得……此处枯荣,比之云深雾霭,如何?”
萧彻接过温热的茶盏,指尖触及蓝曦臣温热的指腹。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垂眸看着杯中沉浮的碧绿茶叶,感受着那熨帖掌心的温度。许久,他才抬起眼,琉璃般的眸子映着秋阳,也映着眼前人温润如玉的身影,那沉静的眼底深处,漾开一圈清晰而温柔的涟漪。
“云深雾霭,是责任,是枷锁。”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此处枯荣,是归处,是新生。”
蓝曦臣的心,因这直白而深情的“归处”二字,重重一跳!一股滚烫的热流瞬间涌遍全身。他看着萧彻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温柔与归属,看着那清隽容颜上卸下所有防备后的释然,心中盈满了难以言喻的感动与满足。
他站起身,走到萧彻身边,并未言语,只是极其自然地伸出手。萧彻抬眸看他,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无比真实的弧度,将自己的手放入那温热的掌心。
蓝曦臣握紧那只微凉却有力的手,将他轻轻拉起。两人并肩,缓步走出庭院,沿着蜿蜒的小径,走向山谷深处。
秋日的山谷,色彩绚烂,天高云淡。枫红如火,点燃了层叠的山峦;银杏金黄,铺就了蜿蜒的小径。枯荣藤缠绕着古老的树干,深红的叶片在阳光下如同燃烧的火焰,与依旧苍翠的藤蔓交织成生命的赞歌。溪流潺潺,清澈见底,倒映着斑斓的秋色与湛蓝的天空。
他们在一处视野开阔的山崖边停下。脚下是深深浅浅、如同打翻调色盘般的山谷,远处是连绵起伏、在秋阳下轮廓清晰的黛色山影。清风徐来,带着成熟的草木气息和微凉的秋意,拂动两人的衣袂与发丝。
萧彻望着眼前壮阔而宁静的秋色,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源源不断的暖意。那些枯藤洞底的冰冷血腥,金麟台上的惊心动魄,病榻缠绵的痛楚煎熬……如同隔世的云烟,在眼前这片沉静的枯荣画卷中,渐渐淡去。唯余掌心那份温热的、真实的触感,如同定海神针,锚定了他的神魂。
他微微侧过头,看向身边的蓝曦臣。蓝曦臣也正望着他,温润的眸子里盛满了无需言说的深情与安宁。阳光落在他清澈的眼底,如同洒满了细碎的星辰。
萧彻的唇角,缓缓扬起一个清晰而温暖的弧度。他不再看那山河壮丽,只专注地看着眼前人,那琉璃般的眸子里,映着整个秋天的暖阳,也映着唯一的身影。他反手,更紧地握住了蓝曦臣的手。指尖的力道坚定而温柔,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沉淀下来的、全然的交付与承诺。
蓝曦臣感受到那紧握的力道和专注的目光,心尖滚烫。他亦用力回握,向前一步,与萧彻并肩而立,肩头相抵。无需言语,所有的情愫与誓言,都在这紧握的双手、相抵的肩头,和彼此凝望的、盛满对方身影的眼眸中,流淌得淋漓尽致。
山风掠过山谷,卷起几片斑斓的落叶,打着旋儿飞向远方。枯荣藤在风中舒展着坚韧的身姿,一半深红似火,一半苍翠如故,在秋阳下闪耀着生命最本真的光芒。
藤影灯深,抚平旧日伤痕;金麟血雨,淬炼此心如玉;枯荣新绿,终成归栖之所。鹤影掠过澄澈的秋空,留下一声清唳,没入层林尽染的云深之处。
此间枯荣,便是余生归处。
此心归处,鹤栖云深。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