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荣谷的日子,在药香、清风和无声的陪伴中,如同溪水般静静流淌。萧彻的身体在蓝曦臣无微不至的照料和枯荣谷得天独厚的环境中,缓慢而坚定地恢复着。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几分血色,深陷的眼窝也渐渐丰润,虽然依旧清瘦,但那种令人心碎的脆弱感已淡去许多。只是经脉的修复依旧漫长,灵力运转间滞涩的痛楚如影随形,时刻提醒着他那场风暴的代价。
蓝曦臣彻底卸下了宗主的重担,一身素雅常服,墨发轻束,每日除了为萧彻煎药、调配药膳、输送温养经脉的灵力,便是翻阅枯荣谷浩如烟海的医典,试图从中寻找更温和有效的续脉之法。他眉宇间那份因常年端方持重而生的沉郁之气,在谷中宁静的时光里渐渐消散,显露出一种温润如玉、返璞归真的平和。
这日午后,阳光正好。萧彻难得精神稍佳,靠在廊下的竹制躺椅上,身上盖着薄毯。他手中拿着一卷新得的南疆风物志,目光却并未聚焦在书页,而是有些放空地望着庭院中那架古琴。
那是蓝曦臣带来的裂冰。此刻正沐浴在暖阳下,琴身流转着温润的光泽,如同收敛了锋芒的秋水。
脚步声轻响。蓝曦臣端着一只青玉小碗走来,碗中是温热的、散发着清甜香气的药膳羹。他看到萧彻望着裂冰出神,脚步微顿,随即温声道:“先生若是闷了,不如听曦臣抚一曲?”
萧彻回过神,目光落在蓝曦臣温润的脸上,又扫过他手中那碗精心熬制的羹汤。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极其自然地伸出手。
蓝曦臣会意,将小碗递到他手中。萧彻接过,指尖不经意擦过蓝曦臣温热的手背。他低头,慢慢用玉匙搅动着碗中晶莹剔透、点缀着鲜嫩灵果的羹汤。动作间带着一种久病之人的缓慢,却又有一种沉淀下来的从容。
“许久……未听你抚琴了。”萧彻的声音依旧带着一丝微哑,却比之前清朗了许多。他舀起一勺羹汤送入口中,清甜温润的口感熨帖着脾胃,也似乎柔和了他周身的疏淡气息。
蓝曦臣微微一笑,走到裂冰前坐下。他并未立刻抚琴,而是伸出修长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拂过琴弦,仿佛在唤醒一位久别重逢的老友。那专注而温柔的侧影,在暖阳下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指尖轻拨。
清越空灵的琴音如同山涧清泉,潺潺流淌而出。并非蓝氏清心音的肃穆,也非战场杀伐的凛冽,而是带着一种春日暖阳般的和煦与生机。琴音婉转,如同描绘着枯荣谷中草木抽芽、藤蔓攀爬、溪水欢歌的景象,充满了宁静而蓬勃的意趣。
萧彻靠在躺椅上,闭目聆听。那温润的琴音如同最轻柔的暖流,缓缓注入他依旧滞涩的经脉,抚平着那些细微的、无时无刻不在叫嚣的痛楚。紧绷的神经在熟悉的韵律中渐渐放松,眉宇间最后一丝残留的戾气与落寞,也在这琴音中悄然散去。
一曲终了,余韵袅袅,仿佛连庭院中的阳光都更加温暖柔和了几分。
萧彻缓缓睁开眼,琉璃般的眸子里映着暖阳,也映着琴前那道温润如玉的身影。他放下手中空了的小碗,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朝蓝曦臣伸出手。
蓝曦臣起身,走到他身边,极其自然地握住那只依旧微凉、却比之前有力了许多的手。萧彻的手带着薄茧,骨节分明,此刻却传递着一种沉甸甸的暖意。
“坐。”萧彻的声音低沉平稳。
蓝曦臣依言在他躺椅旁的竹凳上坐下,两人的手依旧交握着。
沉默了片刻。微风拂过庭院,带来草木的清香和远处溪流的潺潺声。
“南疆……”萧彻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沉凝,“魏无羡那边,可有消息?”
蓝曦臣握着他的手紧了紧,温声道:“忘机昨日传讯。魏婴不负所托,已破解了那份加密图谱。图中所示,乃是南疆十万大山深处一处名为‘万蛊窟’的废弃古祭坛,确是昔日南疆蛊神教一处重要分舵遗迹。金玉荣所得操控高阶毒蛊的邪法残卷,亦源于此。魏婴与忘机已亲自带人前往探查,传回消息,遗迹荒废已久,残留的蛊虫禁制已被他们联手破除,所有可能遗留的隐患皆已清理干净。所得之物,唯有一些无关紧要的蛊术残篇,已就地焚毁。”
他顿了顿,看向萧彻:“魏婴言道,那处遗迹阴气森森,残留的怨念颇重,但核心之物早已被时光或前人毁去。金玉荣所得,不过是当年蛊神教覆灭时流落在外的一点皮毛。真正的源头,已断。”
萧彻静静听着,琉璃般的眸子里光影沉浮。万蛊窟……蛊神教……这些名字勾起了他记忆深处一些不甚愉快的片段。但蓝曦臣话语中的“源头已断”四字,如同一块巨石落下,压在了那潜藏的隐患之上。他微微颔首,紧绷的肩背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丝。缠绕多时的南疆阴影,终是彻底散去。
“金阐长老前日递了拜帖。”蓝曦臣继续说道,声音带着一丝感慨,“言明待先生身体允许,他必亲携重礼,登门致谢请罪。金氏此次元气大伤,但也借此肃清了内患。金阐长老整顿族务,颇有成效。”
萧彻对此不置可否。兰陵金氏的兴衰,已与他无关。他关心的,是身边之人。
“你……”萧彻的目光落在蓝曦臣脸上,带着一丝深沉的探究,“卸下宗主之位,可曾……后悔?”
蓝曦臣迎着他的目光,温润的眸子里没有丝毫犹疑,只有一片澄澈的释然:“从未。曦臣前半生,为蓝氏而活,为责任而活,从未真正问过己心所求。直到……”他顿了顿,握着萧彻的手更紧了些,声音轻柔而坚定,“直到遇见先生,经历枯藤洞底,金麟血雨……方知这世间,还有比‘泽芜君’身份更重之物。护先生安好,守此间枯荣,便是曦臣心之所向,无悔亦无憾。”
他的话语很轻,却字字千钧,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在萧彻沉寂的心底漾开层层波澜。萧彻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坚定与情意,那琉璃般的眸子深处,最后一丝冰封的疏离,终于彻底消融。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混杂着深沉的悸动,缓缓流淌过干涸的心田。
他不再言语。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郑重,抬起另一只未曾被握住的手,用微凉的指尖,极其轻柔地、仿佛拂去世间最珍贵的尘埃般,拂过蓝曦臣鬓边一缕被风吹乱的发丝。指尖的触感温润,带着阳光的温度。
蓝曦臣浑身一震,感受着那微凉指尖拂过鬓角的珍重,心尖仿佛被最柔软的羽毛扫过,激起一阵滚烫的战栗。他微微侧过头,将自己的脸颊更深地贴向萧彻微凉的掌心,如同寻求温暖的幼兽,闭上眼,发出一声满足的、几不可闻的喟叹。
阳光暖暖地洒在相贴的掌心与脸颊上,庭院中的藤蔓在微风中舒展着新绿的嫩芽,生机勃勃。裂冰古琴静静沐浴着暖阳,仿佛也敛去了所有锋芒。
枯荣谷的时光,在这一刻温柔地凝滞。藤影灯深的暖意,金麟血雨的考验,千里归途的焦灼,终在无声的相守与这珍重的拂发中,沉淀为最深的羁绊。枯木逢春,新绿满枝,此心安处,便是归途。前路或许仍有风雨,但执手同心,枯荣与共,便是世间最好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