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荣谷的清晨,总是带着一种与世隔绝的宁静。薄雾如纱,缠绕在苍翠与枯寂交织的山谷间,鸟鸣空灵,溪水潺潺。竹舍窗棂敞开,带着草木清露气息的微风拂入,吹动着案几上袅袅升起的药香。
萧彻靠在窗边的软榻上,身上盖着柔软的薄毯。阳光透过窗格,在他依旧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比起金麟台重伤垂死的模样,他此刻的脸色总算有了一丝极淡的血色,只是眉宇间那深重的疲惫和消瘦的下颌,依旧无声诉说着那场风暴的惨烈代价。
他手中捧着一卷泛黄的医书,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而是有些放空地投向窗外那片在晨雾中若隐若现的、新抽嫩芽的枯荣藤。琉璃般的眸子沉静依旧,深处却沉淀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疏淡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
旧伤与新创叠加的反噬,如同跗骨之蛆,远比他预想的更难缠。金麟台的灵药和蓝曦臣不眠不休的灵力温养,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但破碎的经脉如同干涸龟裂的河床,重新梳理、愈合的过程缓慢而痛苦。每一次灵力在体内流转,都伴随着针扎蚁噬般的滞涩感。属于“惊鸿剑”的锋芒,被深深锁在这具残破的躯壳之内。
轻微的脚步声从外间传来,带着刻意的放轻。
萧彻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落在窗外。
蓝曦臣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白玉药碗走进来。他换下了宗主繁复的袍服,只着一身素雅的月白常服,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半束,少了几分泽芜君的端方持重,多了几分温润如玉的书卷气。只是眼底淡淡的青影和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关切,泄露了他的疲惫。
“先生,该用药了。”蓝曦臣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自然的熟稔,走到榻边坐下。他将药碗放在榻边矮几上,浓郁的药味弥漫开来。
萧彻这才缓缓收回目光,落在蓝曦臣脸上,又扫过那碗浓黑如墨的药汁。他没有说话,只是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这药是蓝曦臣依据他体内复杂的伤情,结合枯荣谷医典和金氏秘方,亲自调整配制的续脉固本汤,效果极佳,但味道……堪称酷刑。
蓝曦臣自然捕捉到了他那一闪而逝的蹙眉。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递过药碗,而是极其自然地伸出手,用温热的指腹,极其轻柔地拂开萧彻颊边一缕滑落的墨发,动作熟稔得如同做过千百遍。指尖不经意擦过他微凉的耳廓。
“加了双份的紫云蜜和寒潭冰莲蕊,”蓝曦臣的声音带着一丝安抚的笑意,眼神温润,“我尝过了,苦味淡了许多,只余一丝回甘。” 他端起药碗,用玉匙轻轻搅动,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温润的眉眼。
萧彻看着他专注搅动药汁的侧脸,看着他眼底因熬夜而加深的青影,看着他小心翼翼试图减轻药味苦楚的模样。那琉璃般的眸子里,疏淡的冰层似乎被这无声的体贴融化了一丝。他没有道谢,只是极其轻微地、带着一种默许的顺从,微微张开了苍白的唇。
蓝曦臣舀起一勺温度适宜的药汁,动作轻柔地递到他唇边。苦涩依旧霸道地席卷味蕾,但确实夹杂了一丝清冽的莲香和淡淡的蜜甜,冲淡了那令人作呕的腥气。萧彻顺从地吞咽着,目光却一直落在蓝曦臣脸上,看着他因自己每一次吞咽而微微放松的眉心。
一碗药喝完,蓝曦臣放下碗,极其自然地拿起旁边温热的湿帕,替萧彻擦拭嘴角残留的药渍。动作轻柔,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珍视。
“感觉如何?心口可还闷痛?”蓝曦臣轻声问,手指隔着薄毯,极其轻柔地按在萧彻旧伤所在的位置,感受着那微弱的心跳和经脉的律动。
萧彻闭了闭眼,感受着那温热的指尖带来的熨帖暖意,以及体内药力化开后带来的微弱舒缓。他沉默了片刻,才声音微哑地开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涩然:“死不了。只是这身破烂骨头……怕是要养上些时日了。” 语气平淡,却透着一股英雄迟暮般的落寞。金麟台上的杀伐果断,枯藤洞底的掌控全局,仿佛已是遥远的过去。
蓝曦臣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他覆在萧彻伤处的手微微用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先生只是累了。枯荣谷草木尚且有枯有荣,先生亦然。这谷中灵气充沛,最是养人。曦臣……” 他顿了顿,迎上萧彻看过来的目光,声音温润而郑重,“曦臣陪先生一起养。云深诸事,我已交托忘机。”
萧彻微微一怔。蓝曦臣暂离云深,他是知道的,但听他亲口说出将宗主事务全权交托蓝忘机,并决定长期留在枯荣谷……这份心意,沉甸甸地压在了心头。
“蓝氏……” 他刚开口,就被蓝曦臣打断。
“蓝氏有忘机,有叔父,更有成熟完善的宗族体系。”蓝曦臣的眼神清澈而坚定,带着一种卸下重担后的释然,“而我,只想陪在先生身边。看先生养好身体,看这枯荣谷……再焕新绿。” 他的目光投向窗外那片新生的藤蔓嫩芽,意有所指。
萧彻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关怀与守护的决心,看着他眉宇间那份因放下重担而显露出的一丝久违的轻松,心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是感动,是熨帖,也有一丝……被全然接纳的归属感。他不再多言,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试探的生涩,将自己微凉的手,轻轻覆在了蓝曦臣按在他伤处的手背上。
指尖冰凉,触碰的力道很轻,却带着一种无声的回应。
蓝曦臣感受到手背上那微凉的触感和那小心翼翼的回应,心尖一颤,反手将萧彻的手更紧地握在掌心,用自己的体温去暖他。两人交叠的手,一只温热有力,一只微凉虚弱,却紧紧相扣,传递着无需言语的承诺与依靠。
就在这时,竹舍外传来一阵轻微的灵力波动。一道清冷的传讯玉符穿透了枯荣谷外围的阵法屏障,悬浮在窗棂之外,散发着属于蓝忘机的灵力气息。
蓝曦臣松开手,起身取过玉符。灵力注入,蓝忘机那清冷而条理分明的声音在室内响起:
“兄长钧鉴:”
“一、金阐长老已派心腹将金玉荣密室所获之物悉数送达云深。经核查,除其与南疆残余势力往来密信、‘大计’部分名录外,尚有一份加密图谱,疑似南疆某处隐秘据点及操控高阶毒蛊之法,已交由魏婴破解。”
“二、金麟台局势已稳,金子勋及从犯供认不讳,金阐长老依族规严惩。其深感愧疚,言明待萧先生痊愈,必亲赴枯荣谷致谢请罪。”
“三、云深诸事安好,勿念。兄长安心照料萧先生。忘机。”
传讯完毕,玉符光芒敛去。
蓝曦臣看向萧彻,将蓝忘机的传讯内容简述了一遍。听到“南疆据点图谱”和“操控高阶毒蛊之法”时,萧彻琉璃般的眸子深处寒光一闪,随即又归于沉静。南疆的隐患,并未彻底根除。
“魏婴破解,或有所得。”蓝曦臣温声道,“先生不必忧心,待你大好,我们再做计较。”
萧彻微微颔首,目光却再次投向窗外那片新生的藤蔓。枯荣之道,在于平衡,在于新生。金麟血雨已歇,但暗流犹在。他这身伤……或许正是枯荣谷迎来真正“新绿”的契机?他需要时间,需要恢复。为了自己,也为了……身边这轮甘愿为他停驻云深、守候枯荣的明月。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重新闭上了眼,似乎有些倦了。但这一次,他那只被蓝曦臣暖着的手,却没有松开,反而极其轻微地、带着一丝依赖的力道,回握了一下。
蓝曦臣看着他闭目养神的沉静侧脸,感受着掌心那微弱的回握,心中一片安宁。他拿起榻边的医书,安静地坐在一旁,如同最忠诚的守护者。
阳光暖暖地洒在两人身上,药香氤氲,竹影婆娑。枯荣谷的宁静,包裹着劫后余生的两人,也孕育着新的生机。那些未尽的线索,遥远的南疆迷雾,此刻都化作了窗外无声抽芽的藤蔓,静待着……枯荣轮转,新绿满枝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