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皈依

      作为天界最盛大的节日，蟠桃会历来都备受瞩目，能够受邀上天赴会的至少是上仙品阶。千年前的那场大战，天界折损严重，无数仙神身殒道消，而后飞升上来的仙人虽有不少，但尚无功绩，一时难以晋升，往年三千宴仙符，如今盛会再开，送出去的却不足千道。

       天帝赐给黎山的，一共两道宴仙符。一道是黎山圣母的，一道是紫微的。圣母不喜繁华，一直由宣黎代为赴会。送别赐符天官后，商非正要将符送去给师姐，路上正好碰见了宣黎，便将其中一道给了他，宣黎闲来无事，便也随她一同上了悯生殿，想顺道来瞧一瞧桑青那个小丫头。

       商非里外望了望，心中微有些气恼，桑青那丫头进门才多久，不说跟着师姐近身侍奉，日常连个鬼影子都没有，还得师姐劳神照顾她，竟像个活祖宗。

     “何事？”紫微从静室里走出，淡漠的语气一如既往，眉目间寒霜凛冽。

      商非皱了皱眉，师姐去静室，要么是为了练功，要么是为了静心，眼下还不到闭关的时候。听着那微促的呼吸声，她能感觉得到，师姐的心似乎是乱了。

      “这是天帝赐下的宴仙符。”

      “知道了。”

      紫微看也未看，掌心绕出一缕柔光，便将那符收归意海。所谓盛会，不过是些虚热闹，粉饰太平罢了，她并不喜欢，但身份职责所限，却又不得不出席。

     宣黎左顾右盼，感应不到桑青半点气息，心中很是诧异，可在师姐跟前又不敢表现的太明显，便只是若无其事道：“小青怎么不在？平常听说我来了，可是老早就在殿前迎着了，竟这样惫懒。”

      紫微眉间微微皱起，并未揭穿他的心思，只淡淡道：“她走了。”

     “走哪去了？”

     “离开了。”

      宣黎震惊道：“离开了？为什么？”

      紫微沉吟片刻，慢慢阖上了眼眸，淡然道：“她私自盗丹，野性难驯，不适合这清净之地，所以我便让她走了。”

      “师姐！你明明知道，东海容不下她，一旦她离开黎山，她会死的！”宣黎怒声嘶吼，转身便往门外冲去。

      “站住。”望着宣黎毫无分寸的模样，她的神情微微冷下，眸中透出嗔怒。“你是天庭正神，陛下钦封的擒魇神君，为了一个龙女如此失仪，岂非有负圣恩？”

       宣黎瞬间驻足，冷声道：“师姐时常教导我们，修行者当待万物如己身，方能成就大道。何以对待桑青，您便不能如此了呢？”说罢，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紫微低头沉默，宣黎的话并非危言耸听，没有黎山庇护，桑青将难以活命，只是此女戾气太重，留在身边未免遗祸，能否教好她，自己也真的没有把握。

      “师姐……”商非想了许久，还是试着打破局面，尽管她并不喜欢桑青，但她已深深地明白，桑青正是师姐心神不定的症结。

      “你也觉得……我做错了？”紫微苦涩地一笑，不置可否。

      “师姐撵她走，必定有您的缘故。只是师姐，小孩子哪有不犯错的？说到惹事生非，小月可比小青厉害许多。若当真计较起来，她的罪过怕是有十条命也不够抵的，但我是她姐姐，她惹了祸，我不替她担谁担？她犯了错，我不教她谁又教她？实在气的狠了，动手也从没轻过，可即使那样她还是我的妹妹啊。”

     紫微低着头一言不发，藏在袖中的双手不由自主的握紧，听着商非的话，眉眼间的寒霜渐渐散尽，心头亦思绪万千。

     “小青本质不坏，您既然收下了她，便不要轻易舍弃，她犯了错您罚她就是了，这种话是很伤人的。她那样的身世，又有几分的心可以伤呢？”

       望着始终沉默的师姐，商非心情复杂的离开，桑青是师姐命中的劫数，无论身在何处，她们的命运总是紧密相联，或许比起逃避，直面本心才是更好的办法。

       屋子里再度空旷下来，商非的话一直回荡在她心中，令她陷入了一种可怕的煎熬。是啊，拜师之事已成定局，那孩子从此便是她的责任，为人师者，微光致远，虽千里而不殆，怎可轻易就放弃了呢。

      一天过去，她想了许久，也想了许多。远处日头升高又下沉。直到黑夜来临，再看不到一点光影，那离开的人也不见回转，终是无奈一叹，下山去了。

       桑青能去的地方不多，娘亲是她唯一的牵挂，此番离去必定会回人间的故居，可当她寻到此间时，却发现这里荒草丛生，破败不堪，没有那孩子的半点灵息。

       桑青没有回来过。

       望着眼前荒疏的院落，紫微心中怅然，往昔娘亲还在时，桑青在这里该是何等快乐，而今却飘零无依。照顾好那个孩子，明明是她可以做到的，不是吗？

       若她们注定彼此纠缠，那么漫长一生，她愿成为她的温暖，她的救赎，让那孤苦漂泊的灵魂，得以栖息与安宁。

       兜兜转转了一月，她寻遍五湖四海，却始终一无所获，三日之后便是蟠桃会之期，她必须要回去做些准备，只好暂时放下寻觅桑青一事，先回了悯生殿。

       望着空荡荡的殿宇，桑青的一颦一笑都仿佛近在眼前，明明是那么可爱的家伙，可她却弄丢了她，不由得心生懊悔。

       大概再也找不回来了吧，望着屋中那株盛开的吻心花，慢慢接受了这一事实。得失从缘，心无增减，幼年时普渡尊者赠她的佛偈，可笑如今她才明白。

       吻心花！

       她的眼神骤然亮了起来，平常她若不在时，商非他们绝不会进她的房间，即使任性如小月也不会这么做，这吻心花不该凭空出现在她的房间里。

       她小心翼翼的伸出手，用术法小心翼翼的探测着，这花许是刚采下不久，清冽馥郁的花香中，仍有桑青些许的气息。

       吻心花，长在后崖的潭水边……

       她立时惊坐而起，一闪身便出了房间，飞快的奔向后崖。

       淙淙水雾之中，少女倚石而坐，望着水中游鱼默默发呆，眸中空洞而死寂，仿佛万物在她眼中，都变成一片虚无。

      “青儿。”

      她压下微乱的呼吸，语声极尽温柔，不敢靠前一步，生怕会吓到孩子。

       桑青骤然回头，望着那熟悉的面容，一时不敢相信，不由得自嘲一笑，师父明明都不要她了，又怎么会来这里寻她呢？这自欺欺人的幻觉，真是可笑啊！

      “青儿。”她鼓足勇气，试着靠近那失魂落魄的人儿，连微笑也变得小心翼翼。“这次是我不好，是我言不由衷，不该就这样赶你走，跟我回去好吗？”

       桑青小心翼翼的回头，小心翼翼的挪步，小心翼翼的触碰着眼前这个人，好像听到师父的声音了，好像看到师父的影子了，好像看到师父来接她了，她万般小心的试探着，触碰着，生怕这一切都是幻觉。

       她的手轻轻贴在紫微胸前，感受着那温和有力的心跳声，才终于相信眼前的一切不是幻觉，便扑在紫微身上狠狠嚎啕。

       紫微将她抱入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背，那撕心裂肺的哭声，几乎让她心碎。

      “你为什么要赶我走？你明明知道，除了你，我没有其他人啊！”

       一句质问，直扣心扉。

      紫微默然阖眼，心像针扎一般疼。“对不起，但……我不会再伤你的心，永远都不会了。”她的诺言温柔坚定，能挡住世间所有的风雨灾厄。

       桑青止住了哭泣，整个人怔愣起来来，片刻之后，便又擦去眼泪独自傻笑，眸中亮起了一束光。

       命中有一人如此，胜过万千繁华。

       恍惚之间，桑青想起了死去的母亲。在人间，她从来都没有朋友。人们畏惧她、憎恶她，因为她是半龙半人，生同不同。幼年的她对此满心恨怒，便也将这份恨怒发泄在母亲身上，她恨母亲与龙为侣，她恨母亲将她生在这茫茫世间。

       可母亲总是一笑了之，温柔的包容着她的过错与怒火，直到母亲病危，她才醒悟自己的罪过，跪在病床前泣不成声。

       “得一人如此，胜万千繁华。”病重的母亲，最终是带着笑离去的，大概是想起了他吧。最美的年华遇到了那最特殊的存在，从此世间一切美好，在她眼中都黯然失色。尽管彼此身份悬殊，即使拼尽全力也无望相守，可母亲从未后悔过啊。

       如今，她终于明白了，除了这里，她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除了此人，她也没有别的人可以相信。

       紫微就是她的全部，终此一生啊，她愿追随她的道，她愿皈依她的心。

       永不背叛，永不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