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书案上的丹匣,紫微陷入沉思。九粒仙丹完好无损,足可见其悔过之心,可她清楚商非是对的,倘若她对桑青教导不严,将来必酿巨灾。
“站那么远干什么?”看着她这精乖又生怯的模样,紫微哑然失笑。“过来。”
抬眼间,桑青不由得心下一紧,这才明白紫微方才所说的,盗丹一事必要有个了局是什么意思,慢吞吞挪了过去。
“既已许下重诺,我自会好好待你,你亦须听从我的教导。私盗灵丹乃重罪,今日之罚你要好生敬领,不得反抗。”
轻缓的语气之下,却裹挟着不容轻忽的威严,桑青深吸一口气,接过紫微手中的自在经,恭敬的叩首告罪。
那自在经足有百页,她抄到深夜也只到一半,这要是一页页的抄完,手腕怕是都废了。回顾着身前这一叠叠经文,还有那些抄废了的纸,桑青有些欲哭无泪,直到天亮,才将最后一个字写完。
拖着疲惫的身躯,将所有经文送去给紫微检视,生怕紫微一个不满意,便让她回去重抄一遍。此刻她是真的抄不动了,一颗颗眼泪无声砸在地上,逐渐聚成了一条“小溪”。
听着身边的抽噎声,紫微不由得软了心肠,到底没忍心让她再写一遍,便伸出手指,将她眼角晶莹的泪珠轻轻抹去。
“今日之罚你要记在心里,所谓修行,其实不过是修我们的一颗心。心正则道盛,心斜则道惘。”
说着,便将桑青送回了房间,尽管困的眼皮也抬不起来,桑青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勾住她的衣袖不愿撒手。
“你留下来陪我。”
“我没想走。”紫微轻轻拢回衣袖,含笑在她身边躺下,温柔地望着她。“本来就打算过来陪你的。”
很奇怪,平日刺猬般的人,如今俯卧在床,竟是如此的温顺。这一顿罚,倒是让这小鬼学乖了些,紫微如是想到。
桑青慧黠的笑笑,望着那人温润绝美的轮廓,心中一阵说不出的满足,思虑良久,终究还是作出决定。
“师父,你废了我的功法吧。”
“为何?”紫微有些意外,之前她每次提出,桑青都万分的不愿,与她赌气也不止一次两次,现在竟主动提了出来。
“从前不愿,是因为那是我唯一拥有的东西,可是现在我有师父了,我知道无论什么时候,师父都会永远爱我保护我,那些东西自然便不再重要了。”
紫微并未如她所想,即刻废去她的功法,只是轻轻捏了下她的脸颊,笑道:“不必了,其实你有此心便好。”
桑青愣了片刻,回想之前种种,皱起眉头问道:“师父是在试我?”
“那倒不是,你修行之初未得指点,以致功法残缺混乱,强行修炼已经让你的经脉耗损严重,长此以往必受反噬。不过刚才罚经时,经书上的符文受你感召,不仅为你修复了经脉,周身功法也已拨乱反正,自然便不需要再废了。”
紫微的回答如此坦荡,桑青不禁心生惭愧,明明紫微已经给过她承诺,她还是忍不住要去猜疑,就在刚才,她竟又一次对紫微生疑。
不曾想,紫微待她竟这样好,就算施以责罚,也会默默顾念她的身体,周全她的将来,思量如何才能对自己更好,而她竟然猜疑这样的紫微。
这是多么小人的行径啊!
她低下头,狠狠唾弃着自己。
紫微刻意不去点破,因为她知道,刺猬一样的青儿,其实比常人更加脆弱。
说一遍,青儿不信,她便多说一遍;做一次,青儿不信,她便再做一次。如此日日年年,时时刻刻,她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因为她本来就是这样不厌其烦之人。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青儿一直在自责。她不忍青儿这样沉湎,便不由自主的开了口,将一切付之一笑。
“其实那些丹药本就是给你的,不然我不会留下,只是要等你打好基础才能服用,我马上便要去天宫赴会了,你愿不愿跟我一起去呢?”
“我可以去吗?”青儿瞪大了眼睛,虽有龙族血脉,可她尚未得道,还是一副肉体凡躯,如何去得那天宫盛会。
蟠桃会,作为三界最盛大的节日,自是令三界无数高手垂涎,可即便得道飞升,也只有上神才能获天帝授符上天与会,而她离上神远了何止十万八千里。
可是紫微的话,分明又给了她希望。
“你想去的话,就可以去。”
“我想去!”桑青激动的大喊,瞬间身上也不疼了,起身一把将她抱着。“要是不为难的话,你带我去吧。”
紫微欣然应允,“九重天上规矩极重,你需时刻跟在我身边,你答应这一点,便没什么可为难的。”
如此简单的要求,桑青毫不犹豫便答应了,头点的跟小鸡啄米似的,整个人兴奋极了,笑得简直合不拢嘴。
眼前之人恬静温柔,一颦一笑,仿似都落在心口一般,桑青看得入了迷,竟下意识吻上颊去,忘情道:“你待我这样好,我不想叫你师父了。”
她突如其来的亲密举动,令紫微猝不及防,那柔软温暖的触感,让她常年苍白的脸颊染上了些许红晕,尽管桑青言语放肆,她却并未觉得冒犯。
眼波流转,仍旧柔如春水。
“自我得道之后,获封紫微,乃斗数之主,主贵权、掌官禄,世人皆唤我紫微星君,不如你唤我紫微可好?”
桑青摇头,直接将不满写在了脸上,“别人都这么唤你,我也这样唤你,那还有什么意思,我不想跟别人一样。”
紫微低头静思片刻,便道:“南海修行之时,曾得普渡尊者赐名白素贞,世间知此名者仅寥寥数人。”
桑青轻轻唤出这个名字,唤了一遍又一遍,舌尖卷曲回弹之时,声音也一同回响,只觉一阵清香萦绕齿畔。
真是个好名字。
如今她是那为数不多,知道她名字的人了,她于紫微,已经是有别于旁人的存在,这让她心生雀跃。
片刻之后,她有了主意,笑道:“你于我有授业之恩,我直呼其名恐有不敬,但若唤你师父,我又总感觉不够亲近,不如,我以后唤你作姐姐吧。”
紫微宽容的一笑,其实怎么唤都行,名分什么的,她向来都不计较。
只要桑青觉得好,她便觉得好。
桑青开心的满床打滚,捧着她的脸又是一顿猛亲,两人笑着闹着,时间便飞逝一般眨眼而过,这座冷清了数千年的悯生殿,也终于多了几分温暖与生气。
九重天路途遥远,即便是修为深厚的上神也要半天左右才能抵达,寻常仙人则要飞上十天半月,好一些的也要数天,因此为了不延误盛会,许多仙人都会提前动身。
往年这个时候,为了上天与挚友相见,白素贞也会提前,有时甚至会提前三四天到,但今次多了桑青动身便迟了,又怕路上飞得太快桑青会受不了,平常只需半日的她硬是飞了足足四天。
到了南天门外,离开宴只剩半个时辰,无数仙神鱼贯而入,看得桑青眼花缭乱,一些她知道,一些却是她连名号也不曾听过的。
入了天门,便见数千根百丈巨柱耸立云间,柱上紫气轩昂,瑞兽盘踞,桑青行走其间,不觉心生敬畏。巨柱之间,一条玉阶隐约可见,这便是登仙阶了,世人得道飞升之时,均要跨此玉阶直达九霄云殿,以获天帝赐封。
蟠桃盛会早已挪至瑶池,不在九霄云殿举行了,所以她们自登仙阶一跨而过,转入无尽长廊,无数天兵执戟悬鞭,分立长廊两侧,个个威武不凡。
随着越往里走,桑青的视线便越是开阔,雾色朦胧间,数百座巨殿若隐若现,座座宝相庄严,见之无不心生朝拜。
而其中一座,更是金光流转,祥云拱护,相比其他宫殿更加精致美观,却少去了许多威严与冰冷。
白素贞忽然伸手,遮住了她瞭望的视线,低声叮嘱道:“快入瑶池了,收摄心神,莫再随意张望。”
“姐姐,那间宫殿是哪位仙神的居所呀?”桑青听她的话,当即收回了目光,却却不住心中的好奇。
白素扫了一眼,心中忽然一紧,语声清凉却哀伤,“那是七仙阁。”
“七仙阁?”桑青吃了一惊,忽然想了起商月之前跟她所说天庭的一些往事,“是七位公主的居所吗?”
白素贞心中刺痛:“曾经是,可伏魔一战后,几位公主四散伶仃,天帝下令封存此地,永不再启。”
听着她的话,桑青也不由难过起来,公主之尊,神圣之躯,却甘愿为大道舍身,哪怕生离死别,诸般困厄。
这就是神灵的宿命吗?
救世,救人,却不能救己。
修行的尽头,是牺牲?
姐姐,将来是否也会如此?
不,她不想,也不许。
她握紧了姐姐的手,摁下那无尽心绪,装出一副灿烂的笑脸。
“那公主们现在怎么样了?”
“大公主与三公主主持筹办蟠桃会,你稍后便会见到,五公主闲云野鹤,但如此盛会她必会上天与亲人团聚,稍后你也会见到,其余人中,六公主、七公主已经自除神籍,堕入轮回再无音信。四公主以身封魔,永世沉眠,二公主超出天界,一生永守灭灵渊,你能平安从黑海脱身,多亏了她的相助。”
自七位公主离散,往年的压轴节目七彩祥和舞便也断了,这蟠桃会越发显得冷清,除了饮酒便是颂圣,毫无乐趣可言。坐着坐着白素贞便没了兴致,倒是桑青,听说蟠桃有助于修行,便一口气吃了三个,以致嗝声不断。
如此肃穆的氛围里,一声接一声的饱嗝儿,很难不引来注意。没过多久,天帝的目光便扫了过来,威严的语声远远而至。“这位可是星君刚收的徒儿?”
她低下头,桑青还在胡吃海塞,心中有些无语,警告似的瞪了桑青一眼,随即含笑答道:“回陛下,正是。”
“果然与众不同。”天帝一笑而罢,没有过多计较。坐在他下首的大公主也微微一笑,眼睛始终盯着白素贞,但她的笑容里,却藏着更多深意。
三公主却冷哼一声,眼神里甚是嫌弃,不敢相信好友竟会收这么个弟子,五公主倒是笑得开怀,九重天上冷寂许久,难得能见到这么有趣的人。
没过多久,她便自行挪了座位,径直坐到了桑青跟前。望着突然凑来的公主,桑青心里一阵恐惧,自己一口气吃了那么多,这人不会是要找他赔吧!
天宫的人,怎么这么小气………
“公……公主,我赔不起的。”
五公主一时有些错愕,半晌才反应过来,不禁噗嗤一声笑开来,轻轻拍了下手,仙婢便又捧来两大盘蟠桃。
“你放心,蟠桃园里多的是,你放开了吃,想吃多少便吃多少。”说着,便一脸笑眯眯的盯着她。
桑青抬眼看了下姐姐,见姐姐没有反对,便道了声谢,抓起一个塞进嘴里,五公主一旁看着,只觉得她烂漫可爱,心中越发的欢喜起来。
“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桑青。”桑青一边吃一边回答,声音模糊不清。
“青?”五公主默默呢喃,看她的眼神竟更加柔和了几分,拍手笑道:“真好,我也叫青儿!”
桑青连连点头,却没空再跟她说话,只是一口接一口的啃蟠桃,那一下下清脆的声响引得众仙家纷纷侧目。紫微遮住眼眸,不忍再看那小馋鬼,可群仙的注视仍旧令她脸颊发烫。
九天之上时辰缓慢,一日便抵的人间一年,且乾坤朗朗,永无暗夜,只要不逾越天规,仙神们大多行止自由。每次蟠桃盛会之后,几位公主历来还有自己的小会,那才是重头戏。
这不,仅半日之后,诸位公主、驸马,以及与她们交好的年轻天神便又齐聚梵云宫。二公主性格冷清,一向对蟠桃会爱搭不理,小聚却甚少缺席,因为这是他们数百年间唯一相聚的时刻。
食神已经甚少下厨,可耐不住公主们的央求,便还是亲自张罗了一大桌好吃的。众人有说有笑,大快朵颐。只是如此热闹,却没有桑青的身影,蟠桃会上的狼吞虎咽终于迎来了报应,散会没多久,便开始腹胀难受起来。
越胀越大的肚子将衣服高高顶起,整个人肿成硕大的一团,仿佛随时都要爆炸了一般,白素贞见她难受,也没心情再凑热闹,试了许多方法也无法将蟠桃内蕴的灵息化去。关键时刻,大公主送来了老君的灵丹,为她们解了燃眉之急。
桑青服下丹药,整个人一下松快了不少,爱热闹的她哪里闲的住,当即就要下楼去。小小蟠桃便已如此,更何况是食神的手艺,白素贞扭她不过,只好拉着她一起楼,但也叮嘱下楼后只许坐着,不许再贪嘴。
看着众人大快朵颐的样子,桑青是馋在嘴里,急在心里,那委屈巴巴的样子再一次逗笑了五公主。
“喂,你没弄脏屋子吧!”三公主语气不善的问。桑青吓得赶紧起身,连忙摆手澄清:“没有没有,公主殿下,我没有。”
大家都有些愣住,三公主也挑起了眉头,眼神微微疑惑,看了看身上,自己有这么可怕吗?
大公主温柔一笑,“三妹,她胆子小,你说话别那么冲。”
“就是就是。”五公主一旁连连点头,起哄道:“要是吓坏了我的小朋友,你拿什么赔我?”
三公主气的咬牙,抓起盘中一块糕点便往妹妹脸上砸去,却被五公主轻松接下,送进驸马衡烨散仙的嘴里。那蜜里调油的做作模样,吓得三公主一个激灵,大家也出了一身冷汗。
白素贞拉过妹妹,在她耳边轻声语道:“不必那么怕她,她就这么个脾气,没有恶意的,其他公主也都很好。”
“为了让青丫头尽快融入我们这个大家庭,不如咱们都介绍一下自己吧。”五公主眼珠一转说道,开始发挥她一贯的特长,一下就让宴会又热闹起来。“我先说我自己,我叫青儿,天帝之女,排行第五,天庭最最最最最美丽的仙女,平日与驸马游荡三界,不常待在天庭,别的不敢说,我的养颜之术……”
三公主猛地咳嗽了几声,知道自家五妹是老毛病又犯了,要是再不制止,只怕这宴会又得变成她的梳妆台了。没好气的说:“此处省略一万字。”
五公主只好气鼓鼓的坐下。
大公主欣然笑道:“天帝长女,我家五妹性子跳脱,那蟠桃不宜多食,她明明知晓却未曾明言,害青儿姑娘受苦,我待她向你陪个不是。”
桑青闻言,便将那偷笑之人狠狠一瞪,这五公主这么恶趣味的吗?明明知道却不点透,还故意多送了两盘蟠桃给她,害的自己白白受苦,现在这么多珍馐摆在眼前,更是一口都吃不了。
“在下食神,乃大公主驸马,王母钦点。”食神淡淡说着,转头望着身边的大公主,眼神里藏着无尽温柔。
“天帝之女,排行第三,这位是金吒太子,我们便是梵云宫的男女主人。”三公主语气娇蛮,霸道的宣示主权。
衡烨随即也道:“在下衡烨,天地间一散仙,本为俗世凡人,后因王母点化,修行一世,得以登天为附。”
相比大家的侃侃而谈,二公主一直在沉默,眉头轻轻敛起,眸中寒霜淡淡,似乎是在思量该如何开口,良久才缓缓道:“程如许,护守黑海灵渊。”
言简意赅。
丝毫未提及天庭公主的身份,也未曾提及天帝,众人纷纷变了脸色,空气忽然死寂下来,一向于聚会长袖善舞的五公主,低头揉捏着指尖的纱巾,眸中泛起了点点泪光,连白素贞也格外沉默。
桑青意识到了什么,当即便站了起来,笑着道:“我是东海龙君昊泽与人间女子所生,因血统不纯,人间与龙族均容不下我。后来我逃出东海,拜入黎山门下,有幸识得了姐姐。”
一番话,将气氛回暖过来。
远处的大公主眸色微沉,攥着酒杯的手指不自觉紧了一些。昊泽之女,莫不是与那千幻一般,是二妹的……
今年的聚会似乎比往常更加无趣了,二公主渐渐不耐烦起来,饮下了最后一杯酒,随即便起身告辞,不待众人挽留,顷刻间便化作云烟直奔天门。
众人留不住她,只得默默叹息,又坐了一会儿便各自散去了。
姐妹散去,金吒履职,周围又是一片冷清,云台之上,三公主酒意正酣,凉风拂面而来,催人伤怀。
她的身后,白素贞缓缓走来。
“她呢?”
白素贞知道她问的是桑青,便淡淡一笑,“热闹凑够了,好吃的好喝的也都享受了,身子还亏着,我让她睡了。”
“陪我再喝一盏。”三公主摇头一笑,扔给她一只酒壶,“你这个人真是奇怪,越是危险的家伙,越是能入你的心,商非如此,桑青也如此。”
白素贞接过酒壶,却没有再饮,望着酩酊大醉的好友,语声温柔恬淡。
“桑青可不危险。”
三公主冷冷一笑,劝道:“昊泽之女,东海一族,还不够危险?紫微,商非与桑青皆身负凶戾,处置稍有不当,恐怕黎山便从此多事了。”
“天生万物虽有不同,但并非不能共存。大道至简,众生皆同,缘何要分个三六九等?出身错了,便不该有选择吗?不管是她还是商非,甚至你我,不都是这众生之一么?为何定要取舍?”
三公主还想再劝,可看着紫微愈发坚定的眼神,忽然自嘲一笑,以前她没能劝住紫微,如今想来也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