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青裴已经记不太清楚自己是第几次孤身一人地从大床上醒来，在睡眼惺忪的时候总是下意识伸手去摸，直到摸了空，才瞬间惊醒，他身边没有原炀。
等到驾车穿行在拥堵的北京城早高峰的时候，顾青裴又清清楚楚地记起来，他来到这个“异世界”已经整整五天了。
他不禁有些绝望地想着，难不成真是要他在这里过完这后半辈子了吗？
顾青裴必须靠着三十年来锻炼出的意志力，才能压制住这种令人窒息的恐惧感。
他到青衍总裁办的时候，小陈已经拿着文件候在门边。
“顾总，刚给了回复，总算是约上了，在今天上午十点半，不过……对方只给了四十分钟的会谈时间。”
顾青裴点点头，有些赞许地看了小陈一眼，说：“把今天的早上的会议流程缩短，我们尽量在九点半前就出发。”
小陈点头应下，马上就去打电话协调安排，眼里是藏不住的高兴。
顾青裴也高兴，他知道小陈这两天都在锲而不舍地同原氏那边交涉，单就这一点来说，小陈这个助理的确是很称职。
临出发前，顾青裴忍不住去更衣间的落地镜前照了照，镜中的人和那个世界的自己几乎没有任何区别，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在心里提醒自己等会儿见了面要沉住气，绝不能失态。
原氏总部的大楼比顾青裴想象中还要气派，他们提前了十分钟到，在会客厅等了一阵子，听到一阵稳健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
原炀开门走进来，他穿着深蓝色的西装外套，整个人看起来干练又精神，除却那脸色有些阴沉以外。
顾青裴记得他刚认识原炀那会儿，原炀是很反感穿正装的，是在他反复不停的耳提面命之下，原炀才不情不愿地穿上了西装西裤，却仍是不愿意打领带，非要缠着磨着，不知要在他这儿讨多少好处才肯乖乖听话。
而现在，这个并不认识顾青裴的原炀，就这么西装革履地出现在他面前，还十分懂得商务礼仪地上前来主动握手。
不过脸色依然不冷不热，那股子痞气没有褪尽。
他们刚认识的时候，原炀就是个十足的兵痞子，后来原炀是怎么做出改变，为了谁做出改变，顾青裴比谁都清楚。
那现在这个原炀呢？他又是怎么改变的？为了谁改变的？
顾青裴不愿继续深想，他压住心里的酸涩，也站起身来，走上前去一边握手一边客气地自我介绍。
两人离得近了，顾青裴才看清原炀的脸，惊讶地发现原炀额角处一片光洁，顾青裴皱起眉，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又很快惶惶然地收回目光。
原炀倒是没觉察什么异样，他黑白分明的双眼在顾青裴身上快速打量了一下，握了一下手便立刻放开了，让助理去烧水泡茶。
顾青裴坐回去，一颗心在狂跳。
他和原炀朝夕相处快两年，对原炀身上每一处都清楚得不得了，他记得，原炀额角贴近发际线的地方，是有一处伤疤的。
只是位置不明显，疤痕也淡了，不细看看不出来。
而这个伤疤，还是出自顾青裴的手。
那时候他是气急了，上了头，抓起烟灰缸就朝原炀砸了过去……
他怎会不记得？
可是这个原炀，眼前这个原炀，并没有那个伤疤。
他是原炀，但又不是……
顾青裴忍着心头混乱的情绪，深重又无声地缓了几口气，环顾了一下这气派宽敞的会客厅，笑道：“原总年纪轻轻就打理这么大的产业，真是青年才俊。”
原炀好像早已听腻了这些话语，坐下来点了一支烟，不咸不淡地开了口：“这是老头子扔给我的，算不得什么本事，听说顾总是自己白手起家，青衍能做到现在的规模，顾总才是能人一个。”
顾青裴笑着抿茶，原炀素来不喜欢互相吹捧，他也从这句看似恭维的话语里听出了几分讽刺。
果不其然，原炀抖了抖烟灰，继续说：“不过青衍的规模和实力在这次的合作方竞争里面并没有什么优势，我想顾总你也知道了，原氏集团已经签完合同作为装饰协会承办方之一，我想要的合作对象必须是有实力、有经验、且经得住长线项目期的巨大资金压力的。如果达不到这些要求，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人总不能太过自不量力了，顾总你说是不是？”
这话可以说是毫不客气了，连一旁的小陈都听得目瞪口呆，反应过来之后有些生气地坐直了身体。
顾青裴脸色也沉了沉，却仍是笑道：“原总直爽，虽然说出来的话我不爱听，但是你这也是出于对项目负责的考量。不过今天我并不是要和原总谈装饰协会合作方的事情的。”
原炀眉峰一压，审视地看着顾青裴，那种不善的眼神顾青裴可太熟悉了，简直跟从前原立江刚把原炀扔给他的时候一模一样。
虽然披了个西装皮，但到底还是那个混小子。
想到这一点，顾青裴心情反而愉悦了一些，他脸上带着得体的笑容，转过身去从小陈手里取来那份他写了两天多的计划书，递给原炀：“这是我们青衍准备下个季度开展的室内设计‘新风尚元素’项目启动计划书。原氏在地产和房产方面是行业巨头，但在智能家居、新兴室内设计这些领域却涉猎较少，我们青衍的设计师与工程师团队虽算不得顶尖，但也绝对无可挑剔，我认为，原总如果想要打通房地产和装饰设计这一条产业链的话，应该没有理由拒绝这次合作。”
原炀在接过那份计划书之后，脸色就慢慢变得认真起来，他快速地浏览一遍，又听了顾青裴简单的介绍，很快就敏锐地捕捉到了这里面巨大的商机。
新兴产业、市场前景好、投资周期短、回报率高、客户挖掘度深……
原炀脑子并不笨，不可能不明白，这不起眼的十来页的计划书，是一个高质量的合作项目。
原炀合上计划书，再抬头的时候，看着顾青裴的眼神有了一些变化，但脸上却依然还带着凌人的傲慢态度，只把计划书随手递给助理，说：“顾总这个提议是不错，我可以考虑考虑。”
顾青裴笑了一下：“原总大忙人一个，但我们青衍这个项目也是硬实力，一旦开始启动，相信想来合作的房产地产商都不会少，我们今天既然能坐在这里，就是带着十足的诚意的，也希望原总能认真考虑。”
这时候原炀的电话响了几声，是有信息进来，他立刻拿出手机来看了一会儿，紧绷的脸瞬间放松了，抿着嘴也压不住想溢出来的笑意，开始埋头回信息。
会客厅忽然安静下来，只剩下茶台上的烧水声。
原炀一心对着手机屏幕，全然把他们给忘了一样。
直到原炀的助理忍不住轻咳一下，动手添茶，原炀才将手机收了起来。
再抬起头，原炀又变回一张不冷不热的脸，说：“顾总的诚意我是看到了，但是实力还有待考量，毕竟原氏对合作方是有高标准要求的，更何况，我们原氏现在不缺项目，也不缺合作方，跟那些想找项目而滥竽充数的小企业可不一样。所以我们需要的是完整的可行性分析报告，而不是这样草率的几页计划书。”
尽管顾青裴在来之前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但真正面对原炀这样的冷漠疏离，他一时间还是难以适应。
一旁的小陈听到这里实在忍不住了，他跟着顾青裴出去谈过不少生意，太子党也见得不少，但从没见过像原炀这样傲慢又无礼的，小陈皱眉开口说：“原总，可行性报告里面都是项目的机密数据，在没有确定合作意向之前怎么可能……”
原炀不满地皱着眉将烟头摁在烟灰缸里：“所以说到底还是顾总诚意不够嘛？”
“原总，您这……”
顾青裴伸手示意小陈不要说下去，他看了看时间，客气地打圆场说还有急事，于是起身来告辞。
原炀也不留人，他身侧的电话再次响起来信息的声音，他立刻抓过来看，也不知道那边到底发了什么内容，原炀眼神顿时变得温柔了许多。
顾青裴感觉有些刺眼，起身走到门口，忍不住回头看向原炀，语气里已经有些压不住火：“原总一直是这样和人谈生意的吗？”
直白、傲慢、无礼、说话不懂得转弯。
从前原炀就有这个毛病，顾青裴为此说过他好几次，但原炀总是气鼓鼓地说，讲那么多条条框框干什么，我就这样子，生意不也照样谈成了吗？
顾青裴对原炀无可奈何，要不是因为他姓原，要不是因为他手里的项目确实有前景，就凭原炀那直来直去的脾气，在生意场上不知道要碰多少壁。
但后来顾青裴也多少听说了，在他去新加坡的那两年，原炀几乎是不要命的拉投资，在场子上一轮接一轮地喝，就为了把生意谈成。
那两年，他不在的那两年，这样牛脾气的原炀，是怎么一路扛过来的呢？
原炀本来抱着手机在笑着回信息，被顾青裴这一句话问得整个人一愣。
记忆里，好像除了他爸妈，还没人敢用这样的语气跟他说话。
这个什么顾总，是在训他吗？
两人隔着光洁的花梨木茶桌，就那样对视着。还是原炀率先回过神来，有些痞气地一笑：“怎么，顾总这是对我待客之道有意见啊？”
顾青裴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被刚才原炀埋头回信息时候那个笑容给刺激到，咬了咬牙，也硬邦邦回道：“原总好得很，我没有任何意见。”
说完转身就走。
顾青裴快步从会客厅出来，小陈跟在后面，脸上也愤愤不平，直到上了车，离开了原始大楼，小陈还在恨恨地说着：“太过分了，根本就是瞧不起人！这么好的项目，第一个给他们，他们还这态度！顾总您别生气，我这边马上约王总和张总，他们对咱们的项目可感兴趣得很！”
顾青裴看着车窗外不说话，脑海里还在想着原炀刚才抱着手机回信息的样子，那种笑容，那种幸福的样子，绝不可能是装得出来的。
之前顾青裴就知道原炀有个习惯，就是每天隔两到三个小时要跟他打个电话，再忙再忙也不例外，如果因为在开会或者谈事情实在不方便打电话，那就改发信息。
曾经顾青裴就发现原炀好几次把合作方和客户晾在一边儿冷场喝茶，却抱着手机问他，中午吃了没，吃饱了没，想他了没……这些没营养的废话。
顾青裴当时并不知道，还跟原炀回几句，是后来从原炀的助理那儿套出了话来的，为此他还严肃地把原炀训了一顿，训他不知轻重，训他对客户没有礼貌。
不过虽然嘴上训着，但心里却是甜蜜的，小狼狗那股子黏糊劲儿他其实内心很受用。
如今却……
顾青裴看着车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说不上心头是什么滋味。
顾青裴回到青衍后忙了整整一天，有些自虐一样，故意把工作堆在一起，就想让自己跟个陀螺一样转不停，只有没空去想原炀，才能压住心里那股子难受劲儿。
等回过神来天都已经擦黑了，回到家里，感觉这一天无论身心都格外疲惫，简单冲了澡就上床休息，但刚入睡没一会儿，胃部一阵绞痛又将他活生生痛醒。
迷迷糊糊中，才反应过来今天一天都没怎么吃东西，胃在跟他抗议了。
顾青裴的胃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独居的时候一直都有在家里准备胃痛的常用药，可自从和原炀在一起以后，胃病基本上没有再犯过，而他也被原炀惯得十分依赖对方，大半夜被痛醒后条件反射竟是张嘴喊原炀。
可他喊了两声都得不到回应，这才清醒过来，原炀不在。
留给他的只有一屋子漆黑。
顾青裴捂着痛得打抽抽的胃，艰难起身来去开灯，也不管凉水热水，和着药片一口吞了，再回到床上蜷起身体，疼得浑身都冒出一层冷汗。
他痛得直咬牙，不得不直面这个问题，他是时候该重新学着自己照料自己的身体了，这个世界的原炀不是他的，他总不能让自己这样稀里糊涂地过下半辈子。
不知痛了多久，药效上来了，他才慢慢舒坦了些。
顾青裴似睡非睡间，似乎听到原炀一边给他倒洗脚水一边说：“我让你养生是心疼你辛苦，不是嫌你老。你变成什么样儿我原炀都喜欢你，我只喜欢你！这辈子，下辈子，都喜欢你！”
骗子。顾青裴难过地想。
原来是有这样一个世界，原炀不会喜欢顾青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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