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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劳鸟

第一章 回到树篱之中(那里尸积如山)

森林之神疲惫地醒来。

他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抖落长在他身上的苔藓和常春藤。这次他睡了多久?几个月?几年?他抬起头,发现一只牡鹿正回过头来盯着他,它的黑眼睛很好奇,它的鹿角像尖锐的刺一样顶着上方的树叶。

“你好,”神说,“你知道现在是哪个世纪吗?”牡鹿懒洋洋地朝他眨了眨眼睛。

神叹了口气,他站起身来,拂去衣服上的污垢,努力扯下脚踝上一圈特别顽固的常青藤。它突然断开了,神仍然睡眼惺忪,踉跄地向前倒去。他及时靠在牡鹿身上,稳住了自己。神用胳膊搂住它的脖子,慢慢地呼吸,试图想起自己的名字,而牡鹿没有出声抱怨。

George。

他的名字是George。

“谢谢你,鹿,”他贴着动物柔软的皮毛低声说。“我的名字是George。大概。我知道。”

牡鹿喷了口气作为回应。

“你当然不会在乎,”George说,让手臂从动物身上滑下,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来。“但我可以让你稍微在乎我一下。”

George将手伸向地面,用手指拂过带露水的草地。在一瞬间,一丛灌木冒出土地,叶子和枝条向上缠绕,在George的手指上蜷缩了一会儿,好像在说你好,小小的神,早上好,然后继续向外扩张。看着植物展开时,牡鹿的眼神忐忑不安,然后,随着枝条上长出沉重的浆果,又变得感兴趣起来。

“去吧,”George从他的作品前轻轻退后几步,说道。“这是给你的礼物。”

牡鹿走过来,好奇地嗅了嗅那簇果实,然后转向George。他揉了揉眼睛。“我没有要毒死你的意思。这很安全。”

牡鹿眨了眨眼睛。George也眨了眨眼。

“哦,老天爷,”George呻吟道。“我多年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谈话,谈话对象还是一只动物,觉得我想杀死它。”他叹了口气,靠着他睡过的地面坐下来。“我与众不同,你知道。我和他们其他人不一样。”他的嘴扭曲成一个嘲笑。“我们中的许多都是为残暴而生的,有时我也想知道为什么。血神、风暴之神、死亡之神、战争之神、狩猎之神,什么都有。所以我可以理解你的犹豫。你不习惯于没有附加条件的仁慈,是吗?”

George向前伸手,从他们之间的灌木丛中摘下一颗浆果。他一边确保牡鹿能够注意到他的每一个动作,一边把它送到嘴边,咀嚼起来。

“看到了吗?”除了甜味什么也没尝到,他喃喃地说。“你可以相信我。”

他又拿了一把浆果,把手掌伸向那只睁大眼睛的鹿。牡鹿小心翼翼地走过来,蹄子在柔软的草地上几乎没有踩出声音。它把头冲着他和浆果的方向低下来;George不得不向后靠,以躲开它的角。一支角刮到了他的脸颊,但George并不介意这小小的伤害。

“就是这样,”看着这只鹿终于把浆果送进了嘴里,他说道。“你知道,你可能是唯一一个听过我的名字的活物了。我不知道我睡了多久,但肯定已经长到让人忘记了。”牡鹿吃完了最后一颗浆果,奇怪地盯着George。George笑了笑,又摘了一把递给它,然后继续说:“我睡去时就很疲惫。而我醒来时也很疲惫。告诉我,你觉得这公平吗?”

牡鹿——因为它是一只牡鹿——没有回答。

但George同样对此并不介意。

能说话是件好事,毕竟他睡了那么久,找不到解闷的事情,甚至连噩梦残酷的陪伴都没有。说话的对象不会对他产生任何评判,那就更好了。牡鹿并不关心George知道自己是什么,从第一次呼吸那一刻开始。他睁开眼睛时,命运就已经注定了。他是怎么知道的?花朵是怎么知道如何生长的?鸟儿是怎么懂得飞上天空的?这是事物的本质。它只是存在着,一个简单的事实,他醒来时听到宇宙在耳边诉说:你是一个神,你是一个神,你是一个神。

牡鹿并不关心,George在土地上走过,花草树木和生态系统紧随着他生长,从他留在土壤上的脚印冒出;在他到来之前,这些土壤对生命一无所知。牡鹿并不关心,George认识最早的那些人类,看着他们聚合又分离。

他曾无助地见证了世上有史以来第一场战争。他感受到了每根树枝变成箭的痛苦,每棵树变成投石机的痛苦,每朵花被行进的军队踩在脚下的痛苦。他感受着这一切,忍受着这一切,到最后,他不得不向宇宙道歉。

事实证明,当一个神有些累人。所以,他去睡觉了。也许,天真地、愚蠢地,他以为等他再次睁开眼睛,世界可能会有所不同。

事实并非如此。

他最初的几个世纪就是这样生活的。睡眠而不做梦。希望而不相信。只在短暂的几年或短暂的几分钟内醒来,看看这次能否证明他逃避现实的举动是错的。

有一次,他醒来时发现他入睡时的森林已经被燃烧殆尽。大火让他像个孩子一样蜷缩在尘土和灰烬的坑里,成了凡人们另一个小小争执里唯一的幸存者。他用满是烟尘的肺喘着气,心想,哦。那么也不是这个世纪?然后再闭上眼睛。

牡鹿并不关心这些。它只知道他喂了它,这就够了。George希望这就够了。

“就是这样,”看着牡鹿吃完了他手掌上最后一颗浆果,George对它低声说。“你现在没事了。”

牡鹿看着George稳稳地重新站起身来,用舌头从嘴唇里弹出剩余的果肉。

“好吧,”George说,活动肩膀,直到听到他的身体复位发出的令人满意的爆响。“那么,享受我的礼物吧。现在我们该分开了。我仍然得弄清楚今年是哪一年,这次去问某个毛少一些、词汇多一些的家伙。”他向鹿挥了挥手。“再见了。”

牡鹿瞪大了眼睛。

“哦,拜托。”George翻了个白眼。“别用这种眼神看我。”

作为回应,牡鹿用鹿角边缘撞了一下George的臀部,几乎再次把他撞倒。他站得没有预期那样稳。他挣扎着恢复平衡,并决定不能让人看到他这个样子:笨拙、颤抖,像一只新生的小鹿。

这个世界会把他生吞活剥。

牡鹿还在盯着他。他可以从它的眼睛的反射中看到自己:他那蓬乱的头发和疲惫的表情,森林在他身后拥挤着,好像树木也在等待着他的决定。

“好吧,”George叹了口气,放弃了。“我想我留下来也没什么。只是几天而已。”

他在那片森林里待了很多年。

季节在他注意不到的地方流逝。春去冬来,秋去夏来,周而复始,对他来说毫无意义。他毕竟是个神,几个月对他来说只是几秒钟而已。他可以把一个人类的一生握在手中。

大多数日子里,他都在走路。

他发现走完整个森林要花两个星期,这还不算他被迫休息的时间,因为牡鹿坚持要跟着他走,被更多的浆果的承诺所诱惑。George的口袋里总是装着一些浆果,这似乎并没有多大作用。有时,他们会找到河流,让牡鹿站在里面,而George则从岸边向它扔浆果,他的裤子卷到膝盖上,冰冷的流水几乎把他冲倒。有一次,他确实被卷进了水流中,和森林的其他碎片一起轻松地漂流到下游。他没有挣扎,甚至没有试图游向岸边。他能感觉到他周围的世界变得模糊了,而且这很好。他很好。

然后他听到了动物遇险的嘶叫声,睁开眼睛看到牡鹿在他身后游来。恐慌开始充满他湿透的胸膛,他想,你这愚蠢的混蛋。他抓住了他经过的第一条低垂的树枝,然后他抓住了牡鹿,他们两个拖到泥泞的岸边,并大声说:“你这愚蠢的混蛋!”

牡鹿只是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把鼻子贴在George的口袋上。

George给了它一颗浆果。“你这愚蠢的混蛋,”他低声说,但他不知道这次是对谁说的。此后,他们避开了河流。

他们两个一直独处,George和他的鹿。他们边走边吃浆果,在几乎和George本人一样老的树下躲避危险。当他躺在草地上,脸颊紧贴着牡鹿柔软的腹部,George经常想,滑进另一场长眠是那样容易。但这时牡鹿会在它自己疲惫的睡梦中叹息或哼哼,而George就会继续睁着眼睛。

外面空旷的田野上,阳光照耀着草叶,他们走到森林边缘时,George的赤脚离那里只有一步之遥。这时他想到前面的世界会以种种新的方式让他失望,他的手会抚摸着牡鹿温暖的皮毛,他们会去找到另一棵树,在下面休息。

牡鹿从来没有把他带回它的鹿群,George没过多久就意识到它和他一样孤独。就这样,他们不停走着,神和动物,一起生活,一同孤独。一连几天。一连几个星期。一连几年。

直到世界前来收取。

它到来了,其形式是远处的一场战争,以及响应某个愚蠢的凡人国王的集结号的士兵。在人类消耗生命的狂妄行为中,这不过是一长串里的又一个。

George已经从不安的大地中感到了它的呢喃,但他忙着让他的牡鹿远离峡谷、毒浆果和其他英年早逝的方法,而没有注意到士兵们已经在他们森林旁边的田野扎了营。

George清楚地知道,士兵需要吃东西。他们需要打猎。

他听到了喊叫,然后看到了火。

这声音让他停下了脚步,十几支火把在树间穿过,它们发出的灼热光芒让他不朽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嘿,”他把牡鹿拉到最近的树后,出声警告它。

这本来是一次正常的夜间散步。他只是想和那只该死的鹿去散步。

George把一只手放在动物的鼻子上,防止它发出抗议的叫声,然后把它拉到树木巨大的根之间。这不是最好的藏身之处,尤其是对一只动物来说,它那错综复杂的骨白色鹿角在漆黑的荆棘丛中显得格外醒目。George命令树枝挤向他们身边,但即使是这样的掩护,到头来也许还是不够。

George把牡鹿拉到身边,屏住呼吸。他听着森林的声音,听着每一根树枝在入侵者的靴子下折断,听着每一只动物从睡梦中惊醒。

“那里有东西!”一个粗犷的声音,太近了,太近了——

火指向了他们。

牡鹿开始挣扎,试图挣脱George的束缚,向黑暗中冲去,但George没有松手,即使一支火把戳到他面前,火焰舔舐他的脸颊又撤回。

“这是个……这是个男人,”另一个声音疑惑地说。

“嘿!”第一个声音要求道。“你是谁?一个间谍?”

“走开,”George把脸埋在牡鹿颤抖的身侧,嘶声说。“放过我们吧。”

“逃兵?”第三个声音附和道。“或者只是某个在森林里迷路的可怜笨蛋?”

我在这里永不迷路。

他了解每一棵树、每一块石头和每一个池塘,每一只昆虫和野兽。而相应地,他们也了解他。

“离开这片森林,”George说。“这里什么都没有——这一切都不是给你准备的。”

一声粗粝的大笑。“你他妈以为你是谁?”

George终于抬起头,对着火光眯起眼睛,发现有十几个人把他围在身后的树前。说话的人离George最近,看起来是他们的头儿,大衣上装饰的奖章比其他人更多。他的脸毫无特色,就和在George记忆的泥泞漩涡中游走的所有其他面孔一样。

“赶紧走吧,”George注意到绑在他们腰上的剑,疲惫地说道。弓和箭筒。他抓着牡鹿的手收紧了。“找另一片森林去毁掉。不是这一片。”

“你命令不了我。”头领说道,他鼻孔冒烟,和在他之前的所有凡人一样傲慢而可悲。“抓住这个混蛋的小宠物,小伙子们。我们今晚吃烤鹿肉。”

他们先抓住了牡鹿,George因此败下阵来。

如果他是任何其他类型的神,他可以战斗,可以召唤火焰或闪电,在开始之前就结束一切。但他只是George,森林之神,他不是为了这个而生的。

所以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中的四个人拖着鹿角,把它带出森林,用火和利刃威胁它,让它听话。他们让George跟着,用剑架在他的脖子上,用几支箭指着他静止的心脏。好像这能击垮他一样。好像他还没有被击垮一样。

在森林的最边缘,牡鹿开始反抗。它拉扯、挣扎、呻吟,试图回到George身边,试图回到他们的森林。因为在最后一排树木之外,是一个宽阔而陌生的地方:连绵起伏的山丘上点缀着整支军队的帐篷,像断裂的项链上的白色珠子一样散落着。在远处,山脉的锯齿状部分气势汹汹地俯视着。

其中一个猎人把刀子刺进牡鹿的身侧,想让它安静下来,但这只是让它叫得更大声了。“不要伤害它,”George努力绷住自己的声音,说道。“告诉你的人,不要伤害它。”

跟在George身后的头领哼了一声。“少担心你的动物,多担心你自己。”

“我可以——我可以给你的军队提供所需的全部食物,”George开口说道。“如果你放它走,我就为你种植食物。让我证明一下。”

George试图将手伸向大地,向他展示他的能力,但相反,这位狩猎头领粗暴地拉着他的外衣,让他直起身来。

“随你怎么讨价还价,”那人粗暴地说道。“没有人会听。”

他用力一推,George跌出了森林。

他们把他和牡鹿带到营地的中心,吸引了一群饥饿的人。

George能感觉到他们的眼睛盯着他和那只动物,已经在切割和称量它了。他能听到他们的窃窃私语,要求把它的大腿、它的骨髓、它的鹿角做成装饰。George的双手握成颤抖的拳头。这些话他已经听过一千遍了。

他们把他踢倒在熊熊燃烧的篝火前,让他跪下。一根绳子绕过牡鹿,把它固定在他身边的地上。一位神和他的鹿,呈在一个银盘子上。

头领开始谈论那个间谍或逃兵,或者随便他把George认定成了什么。他大声地、傲慢地对聚集在一起的人群说话,详细说明他将如何拿George以儆效尤。

George没法让自己去关心这些。他关心的只有他和他那只受惊的、颤抖的牡鹿。

“别害怕,”George喃喃地说,慢慢地把手伸向它温暖的皮毛。“我会让我们摆脱困境的。我总是能让我们摆脱困境。我以前从未让你失望过。”

牡鹿哼了一声,仿佛它明白了,仿佛它相信他。

狩猎头领的夸夸其谈被打断了,他转头看向George,目光锐利。“让你的蠢兽安静点。”

它比你和你所有的人加起来还要聪明。“我不是间谍,”George说。“或者逃兵。但我可以对你有用。无论你为什么而战,我都可以帮上大忙,只要你放了那只牡鹿。”

头领的眉毛向上挑了挑。“你?你看起来一阵强风吹过就会倒下。”

“而你看起来没法带领一群幼儿走完一条直路,更不用说一支军队了,但瞧瞧现在。”

人群中传来一阵笑声,很快就被其头领的锐利眼神所压制。

“哦,”George说。“我是不是触动了你的神经?说得太准了?”他毫不退缩地迎着头领强硬的目光。“你看起来很年轻。让我猜猜,这是你的第一场战争,你第一个扮演一位大人物,很可能是你富有的父亲给你的,或者其他所有合格的候选人英勇地放了水。不要看起来那么惊讶,我在一英里外就能闻到你乳臭未干的味道。你的人对你不抱任何期望,所以你什么都需要证明。而你认为打动你的军队的方法是空泛地威胁一个没有盔甲、没有武器、没有恶意的人。但是,让我把话说清楚。”

George站了起来。头领出于本能拔出了剑。

至少他的脑袋足够灵光,明白威胁是什么样子。

George没有理会直指他的利刃。他尽可能地靠近,让剑尖刚好擦过他的外衣前面。这么近,他可以看到对方的眼睛颜色有多么棕,睁得有多么宽,看起来有多么可怜。

George不禁微笑起来。

天啊,他真怀念当个神的感觉。

“我见过比你更好的人独自站在战场上,连最忠诚的士兵都抛弃了他。你凭什么认为你的人不会对你做同样的事?是什么让你认为你足够大,足够强,足够好,能让这些人为你而死?”George把头歪向一边,用他的全神贯注向其施压。“去吧。问吧。问问他们你是否值得为之而死。”

那人的目光移开,寻找一个能够为自己辩护的人。随着一百个士兵以沉默作为回应,他的傲慢消散了。George怀着温和的好奇,看着头领的表情从惊愕到沮丧,继而变成愤怒。他回头看着George,松开了咬着嘴唇的牙齿。

他用剑搡了他一下,剑尖刺入George的胸口,使他向后撞到地上。George靠着牡鹿稳住了自己,就像多年前那样,当时他们中只有一个尚且年轻,另一个则对世界感到疲惫。

“谁在乎?”狩猎头领呵斥道,唾沫星子飞溅,刀刃准备兑现他承诺的惩罚。“要是我让他们那么做,他们还是会的。因为这是我的军队——”

“啊,”一个遥远的声音响起,像夜风中George的皮肤一样冰冷。“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每次空口扯谎,看起来都可怜极了?”

随着脚步声和紧张的低语声,聚集起来见证George被处决的人群散开了。就在一分钟前,他们还在想,在George被拉出去大卸八块后,他的口袋里是否有什么值得偷窃的东西,而现在他们看起来就像被责备的孩子,低下头来掩饰他们的尴尬。那从士兵中走上前来,穿过他们中间,瘟疫使者一般无人敢于近身的,只是一个黑头发、黑眼睛的男人而已。

看着他向他们走来,George知道他是对的。狩猎头领的所有姿态都是为了向某人证明什么,就是George正在看着的这一位。

新来的人在狩猎头领和George之间停了下来,嘴唇抿成一条细线,双臂交叉在胸前,胸前没有任何奖章,不过George马上就明白了,他的地位在他们周围所有人之上:从聚集在一起的步兵,到那个谎称他们听命于自己的人。

“这他妈是谁?”那人对狩猎头领提出要求,而他——值得赞扬地——没有退缩。

“在树林里发现了他。间谍,或者逃兵,或这一类人。”狩猎头领模仿了这个人的姿态,也许是想挽回一些他的勇气,但结果看起来就像孩子穿上父亲的大衣服一样。“你还真有胆量,大摇大摆地走来走去,就好像这地方是你的一样——”

“这地方确实是我的,”那人说,全然无动于衷地低头看了这位狩猎头领一眼。“你仍然觉得自己是掌权的那个,这有点可悲,真的。你曾经掌权过。你的父亲曾经雇我做一位光荣的保姆,而即使是那份工作上,你也总是设法为难我。”那人嘲笑道。“这大概怪我,我以为让你在森林里走走,你就能安静一个晚上。我让你去找食物,你却给我找了——”粗粗瞥了一眼George。“——随便哪个看起来几周没洗澡的混蛋,还有一只愚蠢的羚羊?”

“嘿,”George无力地抗议道。“它是只牡鹿。”

那人再次转向他,这次比之前更好奇、更专注。“我属下的宫廷小丑给你带来了不便,我应该道歉,但是,尽管我不想这么说,他的话确实有道理。如果你是个间谍,或他嘴里的随便哪种人,那么我不会再浪费一个字来阻止这些人把你撕成碎片。”他的黑眼睛在火光中闪闪发光。“我甚至可能会亲自下令。”

“我什么都不是,”George说。“我只是想回到我的森林里去。”

“等等。”那人把头歪向一边,眯着眼睛打量George。“我认识你吗?”

“我……”George眨了眨眼,突然犹豫起来。“我想是的。”这是最接近事实的答案,即使George并不确切地知道那个事实是什么。

“哼。”一种奇怪的熟悉感在他们之间传递,就像一道闪电——突然到来,转瞬即逝,而那人耸了耸肩,转身离开George,将这熟悉感抛在脑后了。“好吧,你听到他的话了。他只是想滚回树林里去。”

“你就这么相信了他?”狩猎头领冷笑道。

“我又不是第一回被迫收拾你的烂摊子。”

“你他妈的——”

“我是这支军队的将军。”那人越过他和狩猎头领之间的小空间,抓住了他的衬衫前襟。“而你总是忘记这一点,实话说,我已经受不了了。我是来打仗的,而我不在乎和谁打,所以除非你今晚想做我的对手,否则就闭上你的嘴,按我说的做。”

“你要叛国吗?”狩猎——事实证明,他不是什么头领——要求道。

“要是我属于那个你们称为王国的乳臭未干的破地方,那才叫做叛国,”那个人——将军,这支军队真正的跳动的心脏——反唇相讥。“我不属于任何地方,而且我不欠你们什么。”

“我们给了你钱。”

“你想得到感谢吗?”这位将军嘲笑道。“好吧,听着:感谢你浪费了我三个月的生命。”他松开猎人的衣服,把他往后搡去,力道几乎足以直接把他扔进身后的篝火。“省省你剩下的尊严吧,去给我找些我真正能吃的肉。”他转向George,眉毛一挑。“没有冒犯你的水牛的意思,但它完全不合我的口味。”

“它不是——”George叹了口气。“算了吧。”

带着一丝饶有兴味的笑意,将军把包袱里的一把匕首扔给了George。“把绳索割开。然后,跑吧,别让我再在这儿看到你的脸。”

George迅速处理了他们绑在牡鹿身上的绳索。它摇摇晃晃地站起来,George支撑着它的大部分重量,让它挣扎着重新站稳。

“和你说了,我会把我们弄出去的,”George试图掩饰自己的庆幸,喃喃道。

他的周边有什么发生了。

一片闪动的影子,一些光线的变化,一个穿过山谷的单一动作。然后影子变成了一个人,变成了挥动的肢体,变成了举起的剑。

在羞耻和愤怒的驱使下,深色眼睛的猎人向猎物冲去。

不是那位将军。

不是George。

一个不习惯失败的人从喉间发出了低吼,猎人挥刀向牡鹿砍去。

事实再次证明,这个世界令人失望。

George不朽的心没有丝毫犹豫,他朝着想要夺去生命的那人挥动手臂,手腕一抖,命令某物生长。一根竹笋从猎人和牡鹿之间的土地上冒了出来,比呼吸还快,它尖削的秆子直接刺穿了那人的手腕,在离目标的鹿角仅几英寸的地方阻止了他的杀招。

那人扔下了剑。然后他尖叫起来。

慢慢地——George有的是时间——他弯腰捡起了那把被丢弃的剑。他麻木的手指握住剑柄,然后举起剑身来检查。在他挥舞过的武器中,这不是最锋利的一把,但也只能这样了。

“随你怎么讨价还价,”George说,他转向那位尖叫着的猎人,没有任何感觉,除了手中武器的重量。“没有人会听。”

更多的尖叫声从他周围传来。那些人群聚集起来见证他的受罚,却反而见证了他的苏醒。

他曾试图告诉他们。他本可以为他们帮上大忙。他们本可以崇敬他。

相反,他们对他拔剑相向。当然,并不是要保护这位愚蠢的猎人。他们以为自己了解George,但他们并不了解,而他们自己的无知使他们感到害怕。所以他们做了恐惧的人类最擅长的事情。

他们发起了攻击。

“我所想要的,”当愤怒的暴徒逼近,剑、矛和箭穿过黑夜,George对猎人低声说,“只不过是回家而已。”

军队向他扑来时,牡鹿从George的手中挣脱了。

他并没有向它伸手。

相反,他将手伸向更远的地方,伸向多年来为他提供庇护的遥远的森林。他将手伸向每一只游荡的野兽和每一只长着利爪的猛禽,每一根荆棘、沉重的树枝和常春藤的窒息绳索,每一只火蚁、致命的大黄蜂和剧毒的蛇。

森林听到了他的呼唤,并作出了回应。

最后,George没有看到牡鹿是怎么死去的。

他发现它躺在地上,惊恐地睁大眼睛,腿像折断的树枝一样摊开。它是在激烈的战斗中为他挡了一箭,还是在试图逃回他们的森林时被卷入了交火?在它最后的、格格作响的呼吸声中,它是否在呼唤那位曾从手掌中喂它浆果的孤独的神?

这已经不重要了。

George站在牡鹿冷却的死尸上,在被他变成墓地的山谷中,这只不过是又一具尸体而已。一支骄傲的军队的营地曾经矗立在那里,现在只有受扰的土地和散落的尸体。一个凡人可以有这么多种死法。被卷入踩踏,从里到外被刺穿,被抓挠或拖拽,或被愤怒的不朽者砍死。

George低头看了看仍握在手中的剑。鲜血覆盖了大部分刀刃,但在飞溅的红色之间,George可以看到自己的表情。没有悔意。

毕竟,他是为残暴而生的。

另外一位幸存者就是这么发现他的:他静静地站在一只死鹿身边,手里拿着一把属于死人的剑。

“它有名字吗?”将军问。

George瞥了他一眼。和George一样,这位将军浑身披着血肉,但身上没有伤。他将汗湿的头发从脸上拨开,流露的恼怒多于其他情绪,而George明白了。

森林确保了只有神才能在它的怒火中幸存。恰好今晚的战场上有两位。

随着一声疲惫的叹息,George转身回到牡鹿的尸体前。“这有什么关系呢?”

“嗯,”另一位神走到George身边,说道,“通常,人们会给自己认为的重要之物起名。”

“不过,我们不算严格意义上的人,不是吗?”

“有道理。”他们之间一片寂静,只有呼啸的风声充斥其中。“你今晚可给了我好一场战斗。我已经很久没有遇到一位能够和我势均力敌的神了。”

“让我大胆猜测一下,”George挖苦地说道。“那么,是战争之神吗?”

“除我以外找不出第二位。”

“你在做什么,把赌注押到这支军队上?”

战争之神耸了耸肩。“永生一段时间后会变得很无聊,你知道吧?我不得不尽可能地找乐子。不过,没想到你会成为舞台中心。”神微笑起来——话里的笑意比脸上更多——接着补充说:“我这可不是在抱怨。”

“好吧,找点别的办法来打发你的时间。我没有安可曲给你听,”George说。“我要回去睡觉了。”

“睡觉?”战争之神快速地瞥了他一眼,疑惑地蹙起眉头。“你为什么要把时间浪费在这上面?”

“因为,我不像你,我并不醉心于观看凡人把这整个不幸的世界烧个干净。”

战争之神嗤之以鼻。“他们做的不止这个。”

“今晚发生的事情证明了并非如此。”

“他们有时会给你带来惊喜。如果你耐心一点,甚至也许能从他们的小小生命中获得一点笑料。”他感觉到战争之神的黑眼睛盯着他,锐利而精明。“你这人看起来可需要好好笑一笑。”

George的声音奇异地有些哽塞,他说:“我很怀疑外面能有什么适合我的东西。”

“那就走吧,”战争之神轻松地回答。“回到你的树和灌木丛中去。”

但George仍然站定在原地。

“我也是这么想的。”战争之神指向北方。“我们要打的仗在那边,但我确信随便往哪走都一样,反正总可以找到另一场。”

“你只知道打仗吗?”George轻声问道。

“还有什么值得知道的?”战争之神对他咧嘴一笑。“这会很有趣的。或者,至少不会无聊。”

“我甚至不知道现在是哪个世纪。”

George低头盯着那只动物,他最开始说出这句话是对着它。只是又一只鹿而已,与其他所有的鹿没有区别。愚蠢的小东西,你为什么不跑快点?

George的口袋里仍然装满了浆果。

“我会全部讲给你听的,”战争之神说。“你并没有错过太多。”

George深吸了一口气。在尸横遍野之处,太阳开始升起,紫色的夜晚渐渐变成金色,世界继续旋转,对所有离开它的生命漠不关心。战争之神正告诉他,在遥远的山脉之外,还有一些值得他去做的事情。

他的肺部因记忆中森林火灾的烟尘而疼痛不已。

他全部叹了出来。

“我想我留下来也没什么,”George说。“毕竟,我也没有更好的事情可做。”

战争之神的笑容咧得更大了,它的边角像刀一样尖。

我他妈到底把自己卷进了什么东西里?George想。

“很好,”战争之神说,他用力拍了拍George的后背,其力道之大足以让他的心脏移位,如果他是个凡人的话。“但首先,我们来找找有没有哪匹马活了下来,然后找一条最近的河流,把这些血洗掉。”

“等等,”George命令道。

令他惊讶的是,战争之神服从了。他默默地看着George跪在牡鹿面前。George挥动手臂,将剑尖深深插入牡鹿头颅边的地面。剑上开出了花。

蓝色的花瓣在牡鹿身上展开,生长在它静止的身体之下,然后是之上,直到它被牵牛花淹没。

George站起来,拂去膝盖上的泥土。然后他面对他的新伙伴,后者正回过头来看着他,George确信自己的脸上也映着同样的表情。但是这一刻过去了,太阳继续在粉色的天空中跳着忠诚的舞蹈,他们慢慢地走过变成废墟的营地。

下一次他们身处这个山谷时,两人中的一个已经多年没有睡觉了。他的眼角会长出笑纹,他将了解什么是爱和被回以爱。

而另一个已经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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