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遇见你的时候(我的优点不可胜数)
预警
对暴力的描述,背景故事中的角色死亡
“你,”George说,“真是发生在我身上最糟糕的事情。”
一些绳索把他们背靠背绑在一起,George感觉到战争之神在发力挣扎。
“我从你的话里听出了一些潜在的敌意,”战争之神慢慢地说。
“哦,拜托,我的敌意是明晃晃的。”
George猛地向前倾身,使紧缚的绳索勒进另一位神的皮肤。战争之神报复性地扭动身体,直到他的肘部碰到George的侧腰。作为回应,George强行向后甩头;他们的头骨相撞,发出沉闷的砰响。
“哎哟。”George咬紧牙关,疼痛在他的骨头中回荡。“应该想到你有个砖头脑袋的。”
“你他妈的得了吧,”战争之神吐了口气。“与其抱怨,也许不如帮我摆脱我们身上这个烂摊子。”
“你是说你惹的那个烂摊子吗?”
“这与当前的谈话无关。”
“你他妈害得我们被绑在一个满是尖刺的坑上,如果掉下去肯定会被扎成串,与这事无关?”
战争之神很安静,可能是在估量他话中那个尖刺坑,他们正被高高悬挂其上。说到这坑,George不得不承认它的可怕;它足够深,即使只是掉下去也会造成很大伤害,更不要说那些木桩,它们被打磨得如此锐利,这手艺连George不禁要愤恨地佩服。
不管是谁制作了这个坑,这人一定非常热衷于让人受苦。而George运气不好,他那位神祗同伴把激怒这人当作毕生所求。
他们才一起旅行了六天,一切就变糟了。
此前的日子充满了礼貌的、甚至是友好的谈话。在篝火旁轻松地大笑,交换他们漫长、漫长生活中的故事。他们谈到冒险,战争之神带着兴奋,George带着好奇心。毕竟,George所经历的唯一一次冒险只有几天而已。
尽管开头有些坎坷,但他们的同伴关系还不错。不。不是不错。是轻松。
就像他们以前做过无数次一样。
“你知道,”漫无目的地前进时,George对战争之神说,“我以为到这时候我们已经把对方杀掉了。”
战争之神看了看他,挑了挑眉毛。“你为什么这么说?”
George耸了耸肩。“我也不知道。我从来没有真正和另一个神相处这么久过。我以为这就像……就像把狮子和老虎关在一起,我们要争夺主导权什么的。”
战争之神爆炸般的笑声从脏腑深处传来。“拜托,”他笑得喘不过气来。"好像我能被你威胁到一样。在我们的圈子里,你可不处在食物链顶端。"
“你什么意思?”George不知道他眼睛后的刺痛感是对遭到低估的恼怒,还是痛苦的赞同。
“相信我,”战争之神将手臂伸过头顶,似乎在为战斗做准备。他总是在为战斗做准备。“你睡了好多年了。你的本性令人畏惧,但在这里,和我们其他人相比?你需要数十年的练习,才能与,例如说,风暴之神,平起平坐。”
“你战胜过他吗?”George忍不住用挑衅的语气说。
而战争之神忍不住露出了傲慢的笑容。“你觉得呢?”
George翻了个白眼。直觉告诉他,他可能经常这样做。
然后,一天后,他们找到了城堡。它位于荒郊野外,墙上和入口处长满了荆棘,这进一步强调了闯入不会有好结果。
“我们把它抢了吧,”战争之神马上说。
“你一定是在开玩笑。”
战争之神脚跟支地转过身来,深色的眼睛注视着George。“听着。这样一座废弃的城堡?想想酒窖。”
George不为所动。
“好吧。”战争之神思考着,用手捋了捋头发。“想想秘密宝藏。”
这句话终于引起了George的注意。
战争之神几乎笑呛了。“宝藏。这就是你的兴趣所在?”
“我能说什么呢?”George耸了耸肩。“我喜欢闪亮的东西。”
“就像只该死的喜鹊。”
“实际上,喜鹊一点都不——”
“好啦,我懂了,你对孤独的小动物情有独钟。”
战争之神不耐烦地注视着George,把重心从一只脚换到另一只脚,城堡从他肩膀上威胁般地若隐若现。George打量了一下它雄伟的城墙:那些荆棘他可以随心所欲地折弯,让他们安全通过,但这之外一切,George就需要仰赖战争之神的庇护了。
George疲惫地叹了口气,转回身来,面对战争之神。
“我们怎么知道它到底有没有废弃?”他如此发问,但他知道,不管答案是什么,他都会跟随这位深色眼睛的神进入兽腹。
“瞧瞧它,”战争之神一甩手臂,指向长满常青藤的炮台,气呼呼地说,“它当然已经废弃了。”
它没有。
在里面,他们发现了一群雇佣兵,亡命之徒和普通的强盗,他们一直把这座城堡当作某种犯罪基地,而且——因为宇宙还没折腾够George——他们预先占领了城堡的武器库。这意味着George和战争之神刚刚穿过大门,一把锋利无比的斧头就迎面飞来,嵌进墙里,几秒钟前George的脑袋就在那个位置。
冲进一群十分愤怒、十分危险、装备十分精良的人里,战争之神似乎对此乐意之至,他那致命的笑容中所表露的凶猛,只有他抽出的刀刃才堪比拟,但George手无寸铁,疲累万分,而且——最重要的是——对又一场浴血奋战毫无兴趣。
洗清血迹需要太久,而他这身斗篷是新的,该死。
所以他抓住战争之神的手腕,无视了他抗议的大叫,沿着原路把他拽了回去。
他挥了挥手,荆棘之墙又一次在入口处闭合,但George知道,追兵无疑有其他的方法,呃,来追他们。他不停奔跑,即使战争之神威胁他如果再不放开,就砍掉他的手。
“我可要对得起我的名声!”George把他往环绕城堡的森林里拽得更深时,战争之神啐道。
“而我也要对得起我的新衣服,”George回击道。
“我发誓,如果你不把手从我身上拿开——”
但George永远不会知道战争之神又要扔过来什么新的威胁了,因为那一刻,他们中的一个——肯定不是George——触发了森林地面上一个隐秘的陷阱。绳子唰地绷响,一声短促的尖叫,然后突然之间,George和战争之神来到了他们当下的处境中:吊在一棵树上,背靠背,身下有一坑致命(或者,对于他们这样的神来说,很疼)的尖刺。
“我不知道你怎么想,”George说道,他们在尖刺上方缓慢地转着,像烤肉叉上的乳猪,“但我并不想把一个世纪里最好的部分用来适应这个差事:世上第一个不朽的针垫。”
“同意,”战争之神干巴巴地说。
在远处,George能听到咚咚的脚步声,是疯狂的追兵挥舞着斧头脱出城堡,冲进森林,寻找两位脑子发热的神。行吧,George自嘲地扭了扭嘴唇,再次受到征求的感觉还不错。
“好,”战争之神突然开口,“开始摇晃。”
“你说什么?”
“前后摇晃,”他不耐烦地解释道,“你瞧,看,这绳子已经磨损了。如果我们施加足够的压力,就能绷断它,但惯性可以把我们甩到坑外。”
“或者也有可能让我们直接掉进坑里,”George说,“立刻把我们扎个对穿。”
“别说这么夸张。而且你又没有什么更好的主意。”
George张开嘴,想要抗议,但只是发出了一声怨恨的叹息。
“好吧,”他嘟囔道,“但你要是拔木刺拔到下个世纪,可别怪我。”
于是他们开始摇晃。往后往前再往后;森林之神拉着,战争之神推着,不顾一切想要自保的一对双子海潮。战争之神一定赤手空拳夷平过城市,撕碎过整个王国。而现在,他在这儿,和George一同,对一个可悲的陷阱——如果换成一位更厉害的神,一英里外就能发现——束手无策。
他就应该放George回去睡觉的。
头顶的树枝因他们移动的重心呻吟起来。
“起作用了,”战争之神说。
但就算在他们晃动的最高点,George也离安全的地面太远了。
“我成不了的,”George说。
“别担心,”战争之神说,“我不会让你遭到任何——”
绳子断了。
George感到身上的绳索松开了,他飞过空中,不受任何人、任何事的约束。在一个短暂的瞬间里,世界变得极其缓慢,每一秒都延长到无限,George看着战争之神到达了安全地带,靴子重重踏在地上,就在此时树木间出现了追兵。George听到了刀刃抽出的嘶响,一声挑衅的大叫,还有战争之神的回应。
但George还在坠落。
“嘿——”他喊出声来,却发现自己不知道战争之神的名字。
落进坑里之前,George看到的最后一个景象是:他的同伴走开了,把剑转成一个危险的弧线,直插进第一个攻击者的心脏。
噢,愤怒涌遍全身,George想,你个愚蠢的混蛋。
在最后一刻,George拼命甩出一只手臂,成功扒住了坑口,手指陷进泥土里,整个人悬在尖刺上方。
战斗的声音在森林中炸响,战争之神的大笑盖过了钢铁的碰撞。George能看到的只有泥土,以及在身下等待的无可避免的遭殃。他手指下的土壤干燥板结,一个轻举妄动就可能导致它被他的重量压塌。
他可以再次呼唤战争之神,就像一个凡人在神坛前祭祷,祈求帮助,祈求拯救。但是那种虔诚鲜少得到回应。George当然知道;他很久很久之前就掌握了这门无动于衷的艺术。
一簇常春藤在他手指下勃发,卷过他的手臂,把他拖上边沿,此刻一把斧头正巧劈来。随着一声闷塞的惊叫,George翻滚开来,堪堪躲过这周里他遭遇的第二次未遂谋杀。
攻击他的人从地里拔出斧头,又一次挥向了George。George设法跃起身来,攥起拳头,接着意识到冲他来的这人高大得实在离谱。他穿着一身骨头盔甲,和其狰狞的笑容相称,而George只能希望他那头盔不是人类的头骨。
“等一下,”George低头躲开持斧者的猛烈挥砍,喊道,“等一下,我跟这场战斗一点关系都没有!”
就好像这个辩解对谁有用似的。
持斧者跌跌撞撞走向George,他向后退去,举起双手作为投降,直到后背撞到身后的树上。他被逼到死角,无处可逃了。
持斧者也明白这件事。他扔出了斧头,斧刃直冲George旋转而来。他扑倒在地,险险躲过了身首异处。他向后看去,看到斧头插在树上,刚才他的脑袋还在那个位置。他和困惑的持斧者——现在没有武器了——目光相接。他们只能盯着对方,像圆睁眼睛的鸟,远处战斗的声音仍然响彻四周。一个瞬间过去了。
然后,他们同一时间向斧柄扑去。
那人的四肢更长,伸手更远,但George离得更近,而且更加不顾一切。他握住了骨制雕柄,轻松将其拔出树干。他转过身来,手里拿着新的武器,现在已经不持斧的持斧者正来到他面前,眼睛里冒着血腥的杀气。
不假思索地,George挥动了斧头——但不是朝着攻击他的人。
斧头砍开了他们头顶的沉重树枝,发出尖锐的断裂声,接下来是一声沉闷的咚响,是它直接坠到那人身上,那人消失在树叶和树皮之下,骨制盔甲咔咔作响。
George麻木地盯着他制造的惨象,在胸前紧握斧头。
“好吧,”他慢慢跨过那人失去意识的躯体,说道,“谢谢你的斧头,我猜。”
George抬起头来,看到一个人穿过灌木,战争之神紧随其后,脸上露出恶劣的笑容。以毫不费力的优雅姿态,战争之神冲向目标,一脚踹在那人的胸口,然后向后一个空翻再次站定。那人向后飞去,直落进他们为George和战争之神挖的那个坑里。
George皱起眉头,赶忙移开了视线,但他已经听到了二十根尖刺穿过皮肤和骨头的扑哧响声。那人甚至都来不及尖叫。
“真的?”一个不以为然的声音拖腔拖调地说,“你一夜间屠杀了一整支军队,结果这个让你受不了了?”
George转过身去,怒视着战争之神,后者正一边向他走来,一边用斗篷擦掉剑上的血肉。
“你抛下了我,”George的话里是有分寸的愤怒,“你抛下了我。”
另一位神的脸上闪过一丝恼怒。“噢,拜托,”他说,“你这不是把自己照顾得挺好吗?”
“这不是重点。”George径直走向他。“你邀请我跟你走。你一头扎进这场愚蠢的战斗里。然后你抛下了我,因为你想要的东西总是摆在第一位。”George的手指握紧了他的新武器的斧柄,几乎有砍穿战争之神的头骨的冲动。“我就知道我不应该跟你走的。”
战争之神的眼睛变暗了。“你不可能是认真的。”
George迸发出一声不自然的大笑。“你对我了解还不够,没有资格这么说。”
“那我能说什么?”战争之神斥道,“你想要我道歉吗?”
“这是个好开头。”George厉声说,“如果你有这项能力的话。”
“我很抱歉,”战争之神说。
George眨了眨眼。然后他又眨了眨眼。
“好吧,”他缓慢地说,眉头因难以置信而皱起。“但这不——”
“我很抱歉我卷进了战斗,”战争之神继续说,仍然向George大步走来,手上仍然沾满了血。“我很抱歉我抛下了你。我很抱歉我把你拽了进来。并且我为你的鹿感到抱歉。”
他离得近了,这样近,George能看到他鼻梁上的点点雀斑,像尘土积在一本被遗忘的童话故事书上。这样近,George能审视他的表情,找出任何欺骗的迹象。这样近,George能找到的只有严肃的真诚。
这样近,George能看到他左小臂上一道长长的伤口,涌出的血从指尖滴下。
六天。
他们才认识六天——如果可以算作认识的话。他们之间的那种东西脆弱而易碎。然而,奇怪的是,George目前为止还不想放弃它。
George叹了口气。“过来。”他说。
战争之神把头歪到一边。“什么?”
“你的手臂。它受伤了。”
他低头看向伤口。“哈。他们有人给了我这么一下,看来我一定是手生了。”
“赶紧给我过来。”
他们找到了一块树下的空地,远离血和死亡的臭味。George把战争之神拉到草地上,他们像孩子一样坐着,膝盖碰着膝盖,一同低着脑袋。George把战争之神受伤的手臂拉得更近,就着树叶间跃动的暗淡阳光估量伤势。
“没有那么严重,真的,”战争之神说。“更糟糕的我也不当回事。”
作为回应,George在手指下召唤了一片白色蓍草。他摘下一把,碾成干膏药。“别动,”George把它撮到战争之神的伤口上方。
“噢,拜托,”他嗤笑道。“你又能做些——他妈的杂种。”
战争之神挣扎着想要脱离George的手掌,但George抓住他不放,继续把药草抹在战争之神的皮肤上。然后,即使那烦人的同伴把他骂得狗血淋头,George还是从自己的斗篷上撕下一块,用它紧紧裹住战争之神的手臂。
“好了,”George整齐地系上了临时绷带,说道,“真的有那么痛吗?”
战争之神怒视着他。“我要像掰树枝一样把你折成两半。”
“就当这是个报应吧。”
“你这小东西挺睚眦必报的,是不是?”
“嘿,”George说,“至少我们扯平了。你抛下我不管我死活,而我用技术、专长和善意帮你预防了潜在的感染。”
“还挺谦虚。”
George翻了个白眼,但当他靠在身后的树干上,凝视着这片既熟悉又陌生、既熟悉又新奇的寂静森林,他产生了一种古怪至极的感觉,好像他来过这里。或者说,他注定会来这里。他只是花了些时间找到来路而已。
他向头顶的阳光伸手,让光线滑过他苍白的手指。就像金色的戒指。
“你说得有道理,”George轻轻地说。
战争之神在他身后动了动,但George仍然在玩弄阳光。“嗯?”
“关于那只鹿,”George接着说。“就如你之前所指出的,我没有给它起名。这是不是意味着我从来没有重视过它?意味着它不重要?也许是。也许不是。”George把腿收到身下,接着笑了,只是微微一点。“我觉得……我觉得名字可以很沉重,有些时候。比我们承认的还要重。就像嘴里含着石头一样。”
“这……”战争之神从鼻子里叹了口气。“这他妈太蠢了。”
George耸了耸肩。“我不知道怎么解释。就好比……如果我告诉你我的名字,就和告诉你一个秘密一样。”
“哈,”战争之神说,“我的名字是Sapnap。所以。就这样。谁在乎?不是什么秘密,不是什么石头,或其他任何东西。他妈的只是个名字而已,蠢货。”
George笑了起来。
“我的名字是George,”他说,“认识你很高兴,Sapnap。”
他们一路走过这个世界,Sapnap和George。他们是一对奇怪的组合,无论他们走到哪里,都会有好奇和愤怒的目光盯着他们。George很难责怪他们,因为他背上绑着一把有他一半高的骨柄斧头,而Sapnap则确保身上始终带着至少四把刀。凡人把这当作一种挑衅,这不是他们的错。
他们经常身处酒吧斗殴或小巷伏击的中心。甚至是一两场战争。George让Sapnap处理最糟糕的情况;他毕竟是为战斗而生的。但这并不意味着George仅仅只是尽己所能,有时他甚至付出更多。George把这归咎于战争之神的影响,他那沾满鲜血的快乐具有感染力。它长到了George身上,像沉重的苔藓一样。
有一次,在战争后的疮痍中,他们站在一座山上俯瞰残垣断壁。实在没有理由在此逗留。投降的白旗已经升起,敌人的防线——或者说,在两位神完成工作之后,剩下的防线——已经退去,剩下的只有严峻的清理工作了。但是,令人费解的是,尽管他们两人不应该待这么久,他们还是留了下来,静静地看着士兵们把他们的死者拖上手推车和马车,带回家埋葬。
George实在不明白这有什么意义。无论是在大理石墓穴下,还是在随便哪条路边,尸体都是一样地腐烂。
他瞥了一眼Sapnap,但另一位神破天荒地极其安静,只有头发随着暖风微微飘动。
“你看起来像是在思考,”George说。“在产生真正的思想。”他戏剧性地大吸一口气。“我从来没有想过我能看到这一天。”
“闭嘴,”Sapnap抱怨道,他的声音里没有了往日的锋芒。“你实在太烦人了,你知道吗?”
George咧嘴一笑,但他们很快又陷入了安静。
然后,George安静地问:“你会埋葬我吗,如果我们是凡人的话?你会哀悼吗?”
Sapnap嗤笑一声。“肯定不会。”
“毕竟我不觉得我会为你哀悼,”George转头看着他们留下的大屠杀,说道。“我是说,我从来没有真正哀悼过什么,从来没有。我甚至不知道那会是什么感觉。也许有一天,我会感觉到它,但我不会为它起名,它在我注意到之前就会溜走了。”
“George,”Sapnap轻轻地说,“你他妈凭什么觉得我会在你之前完球?”
George呛声笑了起来。“好吧,去他妈的,我这辈子大概也就这么脆弱一次,我后悔了。”
“你他妈每时每刻都很脆弱。今天我不得不把你从箭雨中拉回来,因为你从来没有想过,敌人的弓箭手可能真的有在竭力求成,然后,你知道,把你射杀。”
“我的英雄,”George嘲讽地说道。“没有你,我还能做什么?”
“死掉,大概。”Sapnap转身迈开步子,黑斗篷使他看起来像夕阳下一个活过来的影子。“说实话,George,有时候我觉得我照顾你比你照顾你自己还要多。”
“你可没资格说,”George气呼呼地翻了个白眼,跟上Sapnap。“我可没有为了一点财宝害得我们被困在尖刺坑上。”
“哦,老天爷啊。那都是几年前的事了,”Sapnap抗议道。“他妈的让这事过去吧。”
并不是所有时候都这么容易。远非如此。Sapnap固执到了极点,而且很吵,冒他无法承受的风险,经常连累George。相对的,George每到一处就拖拖拉拉,只会让Sapnap更加生气。他们不断地争吵。Sapnap威胁要把George扔下悬崖,而George则威胁要把他也拉下去。有一次,他们遵守了这个威胁。仅仅是出于纯粹的运气,下面有一条河等着他们。
有时,George想离开。有时,George知道Sapnap也是如此。
然而,其他一些时候,他们会把后背交给对方,George拿着斧头,Sapnap拿着武器,在一群嗜血的赏金猎人面前,George会觉得自己从没有这样安全过。他想,也许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是George先看到了他。
几个世纪过去了,当他这把老骨头孑然一身,George会想到那一刻,并想象如果他移开了视线,会发生什么。如果他朝另一个方向走去。如果他抓住Sapnap的袖子,把他引到另一条路上。如果知道结局,George还会回望那双绿色眼睛的注视吗?George还会让好奇心占据上风吗?
他还会跟着他进入那片森林,让他们所有人都遭殃吗?
结局就是这样开始的:两个年轻的神跟着星星往北走,漫无目的,但没有迷失。George吹着气,高兴地看着他的呼吸在寒冷的空气中变成薄雾。Sapnap向他解释星星。
“凡人给它们起了名字,”他说着,靴子在脚下的细雪上踩出闷响。“那边的星团?他们叫它 ‘许愿井’。”
“我什么都没看出来,”George说。
Sapnap耸了耸肩。“我们能看到什么并不重要,”他说。“它不是给我们看的。”
George夸张地睁大眼睛看着他。“怎么,Sapnap,”他喘着气说。“或许,你是不是在同情那些你如此厌恶的凡人?”
“这不是同情,”Sapnap嗤笑道。“这只是万物之道罢了。有些事情只有我们能理解,有些事情只有他们能理解。”
“哦?”
“没错。”Sapnap哂笑着咬了咬下唇,然后补充道:“我是说,我们永远不会像他们一样理解死亡。”
George歪着头,在银色的月光下打量他。“我们还是会死。”
“但这对我们来说不是一件确凿的事。不是一项保证。更像是……一个建议。”
“不错。”随着温度的降低,George把斗篷拉紧了一些。景物一片纯白,像钻石海洋一样闪闪发光。它完美的表面没有什么东西能够破坏,除了George和Sapnap留下的两组脚印,以及沉默的哨兵一般站在前方的枯树林,那些树枝状似骷髅,光秃秃的。“说真的,如何使用被给予的那点时间,我们哪有资格替他们决定这事。”
Sapnap走着,踢开了一块石头;石头在雪地上打滑,停在第一棵树的根部。“我们有更好的事情要做,”他同意。“有一个人可以像这样说话,真好。显然,没有凡人能够理解。”
“也没有神吗?”George带着淡淡的微笑问道。
Sapnap笑了笑。“是的,肯定没有,”他说。“那些不朽的桥梁还没搭起,我就把它们烧了。”
“狮子和老虎关在一起?”George说,树木开始向他们周围靠拢,他们就好像是小孩手掌间拢住的萤火虫。
“我想是的。但我也从未真正觉得一开始有必要进入围栏,你懂吧?”
George记得大地舒缓的呼唤,告诉他蜷缩起来,睡去十年。他记得他的手指下有柔软的皮毛,很温暖。他的口袋里有未品尝过的浆果。
“是的,”George低声说。“我知道。”
结局就是这样开始的:一只脚重重踩下,发出劈啪一声。预示悲剧的不是掌声和胜利的号角,而是一根掉落的树枝折断的轻响。
George看到了Sapnap的眼睛。
在这片森林里,他们并不孤单。
本能地,Sapnap伸手去拿剑。本能地,George走近他。
这片森林并不认识他。它充满了死亡和垂死的东西,它们听命于一个更高的权威,或者也许根本不听命于任何权威。它们不会告诉他它们的秘密,也不会来救他,这让George感到可怕的、可怜的无助。
“Sapnap,”George喘着气,扫视骨白的树木,寻找任何动作,任何不自然的阴影。“我看不到——”
“安静,”Sapnap呵斥道。“待在我身边就好。”
George张嘴抗议,就在这时他看到了什么。那不是影子。
那是光——金色的,即使在闪闪发光的雪地上也很耀眼。它在树间飞奔,速度快得不像是人。
George的直觉在叫喊着让他奔跑——逃走还是上前,他不知道。
他在Sapnap的保护下靠近,和一个微笑的男孩明亮的绿色眼睛目光相接,它们在George的注视下闪烁着欢乐的光芒,然后消失在一棵枯树后面。这就够了,真的。
George一直很喜欢闪亮的东西。
在他还没有想好之前,他的脚就已经动了。他抓住Sapnap的手腕,把他拉向森林深处,跟着幽灵的脚步。
“你他妈的搞什么,George?”Sapnap问道。
“听着——”
他们撞进了一片空地,地面被雪尘覆盖,天空在他们上方敞开,月光洒在他们的肩上,他们来回转身,寻找那个似乎已消失在雾中的男孩的踪迹。地面上已经没有脚印,没有一点迹象表明他曾经存在过。
Sapnap将剑收进鞘里,瞪着George。“这一次你的自我保护意识突然就无影无踪了,要不要对此作一下解释,George?”
George感到寒冷一直蔓延到指尖。“我以为……”他在安静的树丛中搜寻着。“我以为他会停下来等待。”
正如Sapnap所说,有些事情是交给凡人来理解的,有些则交给那些永远不会懂得有限的生命的人。
但苦涩的失望,这种情绪人皆有之。
“没关系,”George松开了Sapnap的手,说道。“我想我只是出现了幻觉。”
一个笑声——柔和、安静而细腻——从黑夜中回应了。
“好吧,”一个声音接着说,“我没想到你那么容易就放弃了。”
Sapnap和George旋即向那个声音走去。
他们发现他站在一根高高的树枝上,手撑着树干以保持平衡,但其实他并不需要。绿色的眼睛。金色的头发。一个George不知不觉已见过无数次的微笑。
这种熟悉感不请自来,但George还是花了很长时间来想起它。
而且,事实证明,Sapnap花了更长时间。
他走到George和那个陌生人之间,脸色阴沉。
“这是个梦吗?”他说,声音听起来离得很远。仿佛他是从某个遥远的地方喊出了这句话。
“我可以是,”陌生人说,嘴上的笑意没有消失过。
Sapnap晃了晃头,就好像想让自己清醒过来一样。George能够看见他绷紧肩膀,面对一支军队时,他的姿态也是如此僵硬。他能够感到同一种不信任感在脏腑中集聚。
但他们两人都没有抽出武器。
那个怪人——那个梦——跳下树枝,无声地落在下面的雪地上。他高举着空荡荡的双手走向他们。
“不。”Sapnap粗糙的声音划破了寂静。“待在那里。”
他轻松地耸了耸肩,停下脚步。“行吧,我猜。”
“你他妈到底是谁?”Sapnap问道。
“哦。”那个梦笑了起来,他有着绿色眼睛和太过熟悉的笑容,雪花在他柔软的卷发中融化。“你没有在听吗?宇宙说我将是发生在你身上的最好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