曳足而行(跟随着你的身形)
“说来好笑。”Sapnap的声音刺耳而寒冷,像他们周围开始飘落的雪。“我不记得宇宙告诉过我什么玩意。”
那个陌生人,一个梦,一个边缘几乎模糊的男孩——仿佛如果George移开目光,他就会消失——放下了高举投降的手掌。George发现区别并不大;不管是举起手、放下手,还是双手被绑在背后,这个梦总有办法成为一件可怕的事物。
毫无疑问。
这是一位神。
梦神的眼睛找到了George的眼睛,绿得像这片冰封荒地几个世纪以来没有尝过的春天。“现在,”他说道,几乎是气呼呼的,就好像他正等他们说出自己早就总结完毕的观点,等得无聊了一样。“没必要这么大敌意了,对吗?”
George不明白这句话为什么要对着他说,好像George有任何可能构成这里最大的威胁一样。好像他是一项需要检查并消除的危险、需要注意的东西一样。他发现自己有些喜欢这个感觉,就一点点。
“我不知道,”George诚实地说,赚来了Sapnap困惑的目光。“我想这取决于你。Dream,是不是?”
Dream微笑起来。“当然,就这么叫我吧。叫我Dream。”
Sapnap仍然挡在George和Dream之间,再次伸手去拿剑。“听着,”他说,“引我们在这片冷得要命的森林里疯狂追逐,并不会留下良好的第一印象。”
“但是很好笑,”Dream辩解道。
“绝对没有,”Sapnap回答。
“这个吧。”他们都转向George,后者面对突然投来的审视,耸了耸肩。“确实有点好笑。”
Sapnap瞪大了眼睛,露出遭到极大背叛的申请,而Dream则笑得前仰后合,肩膀因愉悦而颤抖。George看着他,内心有种沉重的感觉。这不是简单的戒心或好奇心。Dream,他给他起了名字,而George认为没有更合适的选择了。George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足够安稳,能让他做一场梦了——梦和噩梦都是他年轻时的遥远记忆,那时他的脑袋里还有余地腾给想象中的美好和可怕。后来他活得够久了,就不再有想象力了。所有的好事和坏事,他都亲身活过。那么,梦有什么用呢?噩梦又有什么用呢?
但是,即使过了这么多年,他仍然记得——并非他还是个年轻、愚蠢的孩子时所梦到的东西,而是它们给他留下的感觉。就好像在水中移动,每一个动作都慢得不能再慢,每一个手势都扭曲变形,有那么一点……失常。就是这个。梦,和Dream,令人感到一种奇怪的失常,但George又说不出来失常在何处。这种失常只有后见之明方能察觉,只有清醒之人方才知晓,但George——
一个想法在他的脑海中形成,但如果说出来,就太自私了。
他看着Sapnap,他恼怒地交叉着手臂,雪花在脸颊上融化。
“你来拍板,”George说,因为他不信任自己。
Dream已经不再笑了,但愉悦的痕迹仍在嘴角徘徊。“挺简单的,真的。你要是不杀我,就能为自己赢得一个新朋友。”
“友情?”Sapnap嘲笑道,仿佛没有比这更荒唐的事了。“你就给我们这个?”
“你把我说得像是哪个兜售商品的街头小贩,”Dream说。“但是,没错,我猜桌上摆的就是这个。”
“你肯定知道这事问题多大,是不是?你出现在随便哪片森林里,说起宇宙和其他一些废话,然后你希望我们,怎么,就这么和你交上朋友?”
“如果我们想在睡梦中被人闷死,这听上去的确是万全之策,”George同意道。
Dream发出抗议的声音。“如果我想杀掉你们,我的方法会更有创意一点。”
“真高兴知道这一点。”George挖苦地说。
Sapnap沮丧地用手指捋了捋头发。“好吧,这样毫无进展。”他抓住George的胳膊,开始把他拖走。“我们要走了。再见,古怪的陌生人!谢谢你浪费了我们的时间。”
但即使在他们从空地走开时,George也能听到后面传来稳定的脚步声。他回头瞥去,看到Dream在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礼貌地微笑着,把头歪向一边,似乎在问:“怎么了?什么事让你如此好奇?”George转过身后,发现Sapnap直直盯着前方,眉头深皱,下巴紧咬。他的手仍旧握着George的胳膊,就好像他已经忘记了它的存在,或者就好像他不够信任George,以至于无法放手一样。
George把Sapnap的手甩开了。我可以照顾自己,他想说,但他只是把斗篷拉到身上,让它把他整个吞没。他们继续走着,都不愿意承认身后多了一串脚步声,即使背对着这样的东西让George皮肤发痒。Sapnap肯定也感到不快,但他已经下定决心,不理会Dream,径直走开;如果有什么东西比他自我保护的本能更强大,那就是他的自尊。就算生死攸关,他也不会转身的。
“那么,”Dream从他们身后说,“今晚的天气挺好的,嗯?”
让George感到意外的是,Sapnap停下脚步,说:“我干脆把他杀掉好了。”接着拔出了剑,疯狂地向Dream冲去。
“Sapnap,等等——”George转过身来,正好看到Sapnap向Dream挥剑。Dream躲开了,那把剑从他身上无害地穿过。Sapnap再次挥舞,这次目标直指Dream的腿,但Dream只是跳了起来,伸手去抓他们头上的树枝,并以一个流畅的动作将自己拽到了树上。他蹲在树枝上,看着下面的Sapnap和George,笑容变得尖锐而嘲弄。
“拜托,战争之神,”他说。“你的本事就这些?”
“你怎么知道我是谁?”Sapnap抬头向他喊道。“不要说一些隐晦的废话,什么宇宙的耳语之类的。”
Dream嘲弄地撅起嘴。“如果宇宙非要把我当作宠儿,我也对此无能为力,是不是?”
“哦,看在老天爷的份上,”Sapnap啐了一口,然后把剑掷向了树上的男孩,剑尖朝上。
Dream向后跳去,在身后找到了另一根树枝。他优雅地落在上面,好像确信世上什么都不能将自己击落一样。George不禁被他轻松的动作、纯粹的自信和傲慢迷住了。这狂妄只属于那些年轻的神灵,他们仍能真心实意地自称无敌。有时,他会在Sapnap的战斗方式中看到这一点,但即使Sapnap也会犯错。Dream没有错误。George觉得,也许Dream身上的神性比他们其他人多一点。
Dream和George目光相接,挥了挥手。
“你想要什么?”George不甘心地问道;他感觉这是自己唯一能问起的事。
“我告诉过你们了,”Dream说。“我想交朋友。”
“但是为什么?”
Dream耸了耸肩。“只是想看看这是怎么一回事。”
Sapnap和George难以置信地瞥向对方。Dream注意到他们之间的眼神,叹了口气,在树枝上坐下来,直到双腿垂下树枝的边缘。他看起来几乎是怯生生的,就像一个男孩被抓获在果园里,口袋里塞着偷来的苹果。
“我听说了你们的故事,”他说,“我想也许和你们同行会很有趣。听说你们赢得了一场战争。我可以帮助你们赢得下一场。”
“没兴趣。”Sapnap立即说,他抬头瞪着另一个神,双手抱臂。“你的提议被拒绝了。你现在可以滚蛋了。”
“我可以帮助你们,”Dream重复道,感觉更像是某种威胁,而非讨价还价。
“听着,”Sapnap沮丧地以手抚脸,说道。“我们他妈的不认识你,我们也不想认识你。不管你把这当成什么游戏,我们并不想玩。”他动身从地上抓起掉落的剑,抹掉了抛光的剑刃上沾着的雪,接着把它插回了剑鞘。他回到George身边,面容上笼罩着某种情感,George可以感受到,自己的胸腔里,有同一种情感正在生成。犹豫。这片死寂的森林中,有些东西不希望他们离开。“George?”
George眨了眨眼,雪在光秃秃的树枝间慢慢落下,他对它们的知觉突然异常清晰。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来了,就像他在半梦半醒之间徘徊在世界上,没有一步是自己迈出的。他抬头看向Dream,Dream仍然低头盯着他们,等待着什么,绿色的眼睛在银色的月光下闪闪发光。
“你,”George轻声说,“不习惯被拒绝,是吗?”
有那么一瞬间,George觉得自己看到Dream那永恒不变的笑容滑落了,只是一点点。然后,这一刻过去了,George打消了这个念头,把它当作是光线的诡计。
“把我留在身边,你们又有什么损失呢?”Dream问道,听起来真挚得很,以至于George几乎要可怜他了。
但这时Sapnap的手又放在他的肩膀上,这一次很温柔,不是钳制,而是提醒。“我们走吧,”随便是什么东西在试图把他们留下,Sapnap尽数甩开了它们,说道。
George点了点头。他朝树上的男孩举起一只手,作为漫不经心的告别,然后转身离开了。
他几乎以为脚步声会第三次传来,但却只有一片寂静。
“真是……奇怪。”他们在雪地上跋涉时,George瞥了一眼Sapnap。战争之神的脸上无动于衷,George从不知道他能露出如此严肃的神情。就像再次见到一个陌生人一样。“刚才很奇怪,对不对?我没有出现幻觉吧?”
“没有。”Sapnap慢慢地说,自他们离开身后地平线上的森林后,他头一次费力地咬出了一个词。他这人并不喜欢沉思——或任何一种安静,一点不假。那位绿眼睛的神,不管究竟是有什么本事,震酥了他的骨头,足以把他赶到最可怕的地方:他自己的思想里去。如果不是George也感到那种别无二致的恐惧,仿佛沿着他的脖颈呼气一般,他绝不会放过这件事的。“不,你没有出现幻觉。太不对劲了。有哪里——有哪里出了问题。”
“你是不是……”George差点就把这个问题咽了回去,但随后他看到Sapnap眼中急切的希望,仿佛他在等待并乞求George先说出来,这样他就不必说了。“他索要的东西,你是不是几乎想要全部给他?”
Sapnap叹了口气,George假装没有听到他呼气中的如释重负。“是的,”他说。“就差一点。”
“他是谁?”
他们是几英里内仅有的活物;雪是他们唯一的伙伴,又苦又冷,没有生命。但是,Sapnap再次开口时,把声音压得很低,好像这里有什么东西,会把他们的秘密卖给出价最高的人。
“我不知道。”Sapnap把头向后仰去,星座充当了他整晚的向导,他的黑眼睛扫视天空,寻找它们。但是,太阳正从东方的某处升起,冲淡了星光,直到只剩下烧得最旺的那些独自闪耀。在黎明的光芒中,战争之神的神情几乎接近于悲伤。“不管他是谁,我他妈希望我这辈子别再见到他了。”
中午时分,他们找到了一个城镇。
它很小,刚刚起步,脆弱的栅栏里最多划定了半百间房屋。当地人说,它以前只是一个贸易站,直到有人想出了一个主意,建了一所客栈,然后是一家酒馆,最后是一座教堂。
“先有酒馆后有教堂?”Sapnap狡黠地笑着问。“听上去一点毛病没有。”
现在,雪下得很认真,堆积在木门和作为镇上主要道路的土路上。家长们匆匆忙忙地把孩子送进屋里,为数不多的店面也被人们手忙脚乱地用木板封上。George和Sapnap顶着风,一路穿过小镇,打算把它抛在后面,就像他们抛开大多数城镇一样。很少有地方欢迎陌生人,对他们的武器视若无睹的则更少。这个地方不宜久留。
但随后风吹得更猛烈了,几乎把George吹倒在地。Sapnap及时抓住了他的斗篷领子,把他拖向最近的遮蓬,看起来像是市政厅。他们喘了一会儿气,看着降雪变得越发狂暴。George几乎连前方两英尺都看不到,在变成白色的世界里,只有远处建筑物的若隐若现的轮廓。
“是暴风雪,”Sapnap在呼啸的风声中喊道。“我们必须找个地方来等雪停下。”
George向他们身后的市政厅打了个手势。“这里如何?”
“你开玩笑吗?这房子看上去像是用浮木做的。还不如说是口棺材。”
“这整个镇子都是浮木做的!”
“肯定有什么地方不会塌在我们身上。肯定有什么地方是为了让人活下去——”
然后,他们听到了它。不知怎的,他们听到了它,盖过一切其他的声响。
“哦,”Sapnap说。“你肯定是在逗我。”
George笑了起来。“看来宇宙听到你了,Sapnap。”
在远处,教堂的钟声正在响起。
他们在小镇的中心找到了教堂,只有这里用灰泥和大理石打造而成,而不是木头和生锈的钉子。对于凡人和他们被误导的信仰,Sapnap可以随意说三道四,但不得不说——无论这是好事还是坏事——这个有着简陋的房屋和摇摇欲坠的栅栏的小镇,它信仰着某件事物,这信仰足以让它把自己朝着永恒建造。就算暴风雪把其他人全部活埋,他们的钟楼也会一直响着。他们是多么虔诚,George又是为此多么同情他们啊。George是多么羡慕啊。
两个神灵跌跌撞撞地走进教堂,George觉得这听上去像是一个笑话,或者一个悲剧的开始。无论是哪一种,他都没有笑。
他甩掉沉重的斗篷,把它扔到最近的一张长椅后面。Sapnap也紧随其后,活动了一下肩膀,听到骨头归位时令人满意的弹响,呼出一口长气。
“诸神啊,我们走了多久了?”Sapnap问道,他跳过长椅,整个人搭在上面,把靴子踢到一旁的长椅背上。
George没有理会他的问题,开始在过道之间徘徊,眼睛一直盯着遍布教堂的彩色玻璃窗。它们讲述了某种George无法理解的故事——一些其他的神的生活和苦难,被纪念着,却被时间和无常的记忆弄得面目全非。在五颜六色的玻璃窗外,暴风雪继续肆虐。
“你觉得这个小镇能存活多久?”George问道。他的声音从高高的天花板上弹回,在空荡荡的教堂里响亮地回荡。
“很难说,”Sapnap从自己的座位上说。“可能在一个星期内崩溃,也有可能成为一个帝国,如果它足够顽强的话。”
“只有这些选择吗?”George在一扇窗前停了下来,看到自己沾染猩红的倒影,嘴唇因苦涩而扭曲。“被遗忘,或者变得伟大?”
“是的,”Sapnap简短地说。
George转过身来,发现Sapnap就在被他抛下的地方,仍然横躺在教堂的长椅上。但他正看着George。
“你真的这么想吗?”George说。“要么伟大,要么什么都不是?”
Sapnap耸了耸肩。“这个吧,我们做的就是这个,不是吗?我们正在变得伟大。”
“直到我离开,”George低声说,教堂的墙壁向Sapnap捎去他的坦白。“直到我再次入睡。然后我就会被遗忘。是这样吗?”
Sapnap一眨不眨地盯着George看了很久,他的表情让人捉摸不透。然后他说:“你打算很快就走吗?”
实话卡在了George的喉咙里。
Sapnap看着他纠结着,眼中闪出类似失望的东西。“你从来没有长出过自己的根,对吗?”
一片燃烧的森林的烟雾,紧紧地缠着George,无论我们走到哪里。“你能怪我吗?”他嘶声道。
“我没有责怪你,”Sapnap说,George想也许他是认真的。“我不是什么天真的白痴,George。我知道这种日子不会持续下去。”他把脚摆回地上,靴子在大理石地板上发出咚咚的响声。他站起来,向George走去,于是他们肩并肩地站在窗前。他们看着雪花拍打着彩色玻璃,这是他们最接近一同礼拜的时刻。“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也许,如果幸运的话,我们会见到对方一两次,趁着还没有随便哪个混蛋侥幸击中我们,让帷幕落下。也许到那时,你已经给哀悼起了名字。”
“我不敢相信你还记得那次谈话。我甚至以为你当时没有把我的话当真。”
Sapnap嗤笑一声,但没有反驳。
“你知道,”George轻声说,“我大概不会介意你离开,但我大概也不介意记住你整个余生。”
“这可是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时间很长,可以用来重新考虑一个无疑十分愚蠢的决定。”
“不,”Sapnap说,侧身对George咧嘴一笑。“太晚了。你摆脱不掉我了。”
“真不幸,”George说,但他回以微笑。
他们待在窗边,直到风暴过去。他们制定了自己的计划,并不清楚自己或对方是否打算遵守它。他们也许会向西走,George如此建议。或者向东走,或者随便哪个看起来前景最好的地方。他厌倦了寒冷。他想念森林。
“我不太确定我是否应该来到这里,”屋外最后一片雪花落地时,George说。
“这座教堂里,还是北方?”
“都有,我想。”他把目光投向大理石大厅,感觉内心的某种东西崩溃了,倒塌了,在寂静的祭坛和空荡荡的座位面前。有一束看起来很可怜的花,已经枯萎了,躺在角落里的雕像脚下。也许是给此地的神灵的供品。也许甚至是用来祈祷他们免遭风暴,却没有得到回应。George想要相信还存在着善良的神灵,但这座教堂的守护者并不是其中一个。“这里没有什么我想要的。”
“好吧,”Sapnap轻松地说。“那我们就为你找点吧。”
当Sapnap去拿他们的斗篷时,George发现自己正向那些花漫步过去。它们几乎就是树枝,真的,有几个嫩芽只长出了一半。George用手指抚过它们,看着它们慢慢展开成白色的花瓣。它们最终还是会腐烂,但至少将会多享有几天的美丽。George觉得,这是他十年来的唯一一项善举。
“George?”Sapnap从过道上叫道。
“这就来。”George转身离开时,外面的太阳挣脱了云层,用日光烧着了一切。它冲破了彩色玻璃,刹那间,世界被色彩点燃了。一道绿色的闪光从George的眼前划过,把他的注意力吸引到讲述某扇窗户上,上面讲述着某个无名的神的故事。但现在,在新鲜的光线下,他发现那位神是拥有名字的。窗户上,用碎玻璃画着的,是他前一天晚上遇到的那个男孩,他的绿眼睛灼穿了George。
而在他拢起的手掌中,他捧来了一只蜘蛛。
他们花了三年才又一次找到他。
那是一桩意外,真的。一件巧合。而且,正如George生命中的许多事情一样,它开始于一个森林。
那片森林不是死的,它的树木并未半埋在雪中。它是活着的,它召唤着George,像黑暗中的一盏灯一样。拥挤的港口城市、昏昏欲睡的城镇和满营的士兵,他们看着他和Sapnap,仿佛他们是沉船上最后的救生艇,这样的很多年过后,在树叶下行走,耳边只有远处河流的隆隆声和鸟鸣,以及Sapnap不停的唠叨,这真是一种解脱。
“——迷路了,”他说道,继续大吼着,George完全没注意到他什么时候开始嚷嚷的。“我们迷路了,而你却太过固执,不肯承认。我告诉过你,我告诉过你了,我们在几英里前的那个哨站走错了路,但你听了吗?‘相信我,Sapnap,’”——说到这里,他离谱得可笑地模仿George的声音——“‘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能感觉到地下的植物。’好吧,也许你的植物是错的,而且很蠢,你有没有考虑过这个可能性,George?”
“那些植物使你在沙漠中免于脱水时,你可没有抱怨。”
“是你害我们在那片沙漠里迷路的!”
George从一根树枝下穿过,那根树枝向后挥去,撞在Sapnap的额头上,George完全无视了他痛苦的大叫。
“你个杂种,”Sapnap在他身后大喊。“我就应该让你死在那场沙暴里的。”
这件事熟悉得很,可靠得很。多年来,George已经开始容忍它,并且——尽管他从未出声承认,即使Sapnap用尽了那点创造力来构思如何威胁他——他甚至开始享受它。真相简单而无关紧要:惹烦Sapnap很有趣,能让George笑起来。他还需要其他什么理由呢?
George仍然不理会Sapnap的叫喊,他穿过森林,呼吸着凉爽的空气。他一边走一边让手指在树上留下痕迹,粗糙的树皮刮擦着他的皮肤,他从中找到安慰。这件事也很熟悉。George想知道,从什么时候,自己开始对Sapnap有了和对森林同样的感情。
他很容易就找到了那条河。这条河比George预期的要静、要小,但他并不介意。当他走到河边,脱掉靴子,把脚伸进水里时,河水还是很冷,像他所希望的那样。他放任自己叹了口气,躺在河岸的草地上,想着一个词,一遍又一遍,像祈祷一样。家,家,家。
他的眼睛睁开了,他看到Sapnap站在身边。
“如果你想找到一片森林,”Sapnap说,“你可以直接告诉我的。”
“我们可以在这里搭一间房子,你知道吗?”George静静地说,仔细观察Sapnap的脸。“只是一个我们可以放东西的地方。一个可以回去的地方。我们可以把它叫做棚子,如果这能让你不那么感伤的话。”
他以为Sapnap会嘲笑他,而George也会接受。但Sapnap只是考虑着George的话,眉头皱了起来。
“那倒不错,有地方放我所有那些武器,”Sapnap说。
“当然了,你会最先想到这个。”
“你什么意思,George?”
“没什么。只是说明我很了解你。”
而Sapnap翻了个白眼,笑了起来,和George预想中别无二致。
“让开,”Sapnap说,踢掉了自己的靴子。
“河岸足够我们两个人用,Sapnap。”
“我不在乎。挪到一边去。”
George嗤之以鼻,但还是滚到一边,给Sapnap让出了空间。Sapnap在岸边坐下,把脚伸进水里,和George的脚一起。
“诸神啊,”他叹了口气。“感觉真不错。”
“你有没有觉得很奇怪?”George把双臂交叉在脑袋下面充当枕头,闲闲地问道。“我们咒骂时会说‘诸神啊’,好像我们自己不是一样。这就好比,凡人一打翻东西,就说‘人啊’。”
“你有时很会说废话,George。”
“只是一项观察罢了。”George闭上眼睛,让安静的河水撞击声像催眠曲一样冲刷着他。如果不是Sapnap在他身边稳定的呼吸声,这几乎足以把他晃进睡眠。George提醒自己,现在有一些东西值得他保持清醒。有人值得他睁大眼睛。
“嘿,”Sapnap轻声说。
“怎么了,Sapnap?”
“你还记得在北方的那个夜晚吗,在森林里?当时我们遇到了那个神,他熟悉得令人毛骨悚然——就好像,在一个只能依稀记得的噩梦中,你见过他的脸,之类的。”
“然后你对他大发雷霆,你说你再也不想见到他了,”George补充道。“是的,我记得。”
“好,很好,”Sapnap说,“因为我很确定河对面的就是他。”
George的眼睛猛地睁开,他拖起身来,盯着站在对岸的人。
“Dream?”George难以置信地说道,而另一位神灵则大着胆子挥手。
他看上去和George记忆中一模一样,他的金发被风吹起,笑得调皮。在George的记忆中,他总是在雪里,总是一抹强烈的色彩,被白色的风景衬着。现在,看着他在树间移动——树叶的颜色和他的眼睛一样——充满生气,在George的领域里,这很奇怪。George感到自己的胸口在颤抖,他体内的一切都在抗议Dream的突然出现。他有一种冲动,想抓住Sapnap的肩膀,转头就跑。
但他根本无法让自己动起来。
“很高兴在这里遇到你们,”Dream叫道。“一定是命运。”
“一定是的,”Sapnap说,他的话中带着嘲讽。“你怎么找到我们的,Dream?”
“世界很小。”
“不,一点都不小。”
“对我们来说,很小。”Dream大步趟过河来,说道。看到George和Sapnap防御性地退缩时,他在河中央停了下来,水漫过了他的膝盖。他有可能被打翻。他应该被打翻。但他站定在原地,恳切地看着河对岸的George和Sapnap,George又感觉到了那种拉扯,从他胸膛的深处萌发。就像有什么东西伸向了他的心脏,然后狠狠一拽,毫不留情。“听我说完。你们能给我一个机会吗?”
令他自己吃惊的是,George说:“好吧。”
Sapnap瞥了他一眼,用眼神问他是否知道自己在做什么。George用耸肩回答:他不知道。
“我想,”Dream缓缓地说,“会很有趣的,不是吗?你们两个自以为看遍了世界,但你们甚至连它的一半都一无所知。我可以带你们去看,如果你们给我机会的话。所以,给我机会吧。”他张开双臂,仿佛在向他们展示整个世界。看看我能给予你们的一切。让我把它送给你们。“拜托。”
在随后的漫长岁月里,George会一遍又一遍地想起那一刻。Dream是如何说出那最后一句话的,以及这句话是如何决定了他们的命运;George是如何听到Sapnap急促的呼吸声,就像他被击中了一样,而George也有同样的感觉;他是如何突然意识到自己那样无知,他是如何突然想起,自己站在空荡荡的教堂的彩色玻璃窗下,感到那样渺小;其他一切有多么容易消逝,猜疑如何变成热烈的忠诚,当他想起半百年前Sapnap的话,就像迟到的回声一样对他耳语,你对孤独的小动物情有独钟;在那一刻,Dream是如何站在深及膝盖的水里,他的脸如何看起来毫无防备,似乎是他们当中最孤独的一个。George将拼命尝试使这一时刻变得有意义,使他脑海中的混乱与他接下来所说的话相协调。
“继续,”George说。
Dream打量着George,把头歪向一边。“我们这些神得待在一起,你不这么觉得吗?我说的是真心话。我愿意帮你们赢得一场战争,如果必要的话。”
“你真的那么急切吗?”Sapnap呵斥道,但他的声音已经失去了优势。他听起来很沉闷。他听起来很失落。他听起来像是George不认识的人。
水冲了进来。“也许吧,”Dream说,耸了耸肩,试图表现得漫不经心。“或者我只是无聊了——随你怎么选。但这将是值得的。我可以证明这一点。”
最后,是George为他推开了门。是George放了他进来。
是George把这一切都搞砸了。
“给你六天时间,”George说。
Dream微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