铭记我,亲爱的(在我重获新生之后)
George讨厌秋天。
有一次,Sapnap问起过这件事。这段记忆,George要跋涉上数十年才能找到。近来,他感觉自己好像在与过去打一场必败的仗。他的记忆淹没在脏水里,哪怕只是抓住一段,George都得竭尽全力。即使是已经将它拢在了两手中,他也得拼命地攥着,否则它就会像其他记忆一样溜走,消失在他脑袋里出现的巨大坑洞之中。即使是现在,他紧紧握着这段和Sapnap共同度过的回忆,审视着它,像一位被黄铁骗了太多次的谨慎的珠宝商。
其中有多少是真实的?又有多少,掺进了其他的东西?
或者,George苦涩地、愤怒地、叛逆地想道,其他人。
在这段记忆里,他和Sapnap在一棵树下独处。
在这段记忆里,他们几乎称得上幸福。
George不记得对话是如何开始的,但他知道在某个时候,Sapnap转向了他,说道,“我以为你最讨厌的是冬天。”
当时,George将头歪向一边,好奇地挑起一条眉毛。“为什么这么说?”
“这个吧,”Sapnap开了口,“你知道,我觉得冬季对森林不是那么仁慈。”
George咀嚼着他这句话。早年间,那时他们仍在彼此磨合、步履维艰,Sapnap的很多问题会让他——往好了说,心生戒备;往坏了说,烦得想要杀人。但这一次,他接纳了这份尚且陌生的真诚。
“我想,”他说,“冬天和秋天的区别,就是死亡与垂死的区别。对于死亡和冬天来说,至少一切都结束了。其中蕴含着一种安宁。但是秋天……”George摇了摇头,甩掉一阵突如其来的寒意。“万物仍然处在进程之中。它们仍然在腐烂,仍然在苟延残喘,仍然在垂死挣扎。对于我来说,这番景象更加令人痛苦。”他抬头看向Sapnap。无尽的生命让他总是觉得,几个世纪以来,他一次又一次重复着同一段话,向新一代人解释自己的想法。但现在,有了Sapnap,一切都不同以往了。“死亡比垂死更仁慈。冬天比秋天更仁慈。”
“但你还是讨厌冬天,”带着狡黠的微笑,Sapnap说道。“在雪里,你一点用场都派不上。”
George呲牙咧嘴。“别提醒我这事。”
“别担心,George。”Sapnap用肩膀轻轻撞了一下George的肩。“我来帮你应付冬天。”
George情不自禁地回馈了Sapnap的笑容;他的快乐会感染人。它在他的脸颊上刻下了酒窝,在他明亮的眼睛旁边刻下了笑纹。“秋天也可以?”
“尤其是秋天。”他举起拳头,揍向某位隐形的敌人。那时候他们是多么年轻,整个人生在他们面前铺展开来。“全都交给我吧。我会照顾你的。”
而那时,George相信了他。
秋季的第一天,Sapnap心爱的两个凡人死去了。
George感受到了那件事的发生。他不应该感受到的。离得太远了,那些本该守望着战争的花朵,已经被季节和两军无情的行进蹂躏殆尽了。但不知怎么,不知如何,他还是知道了。
当Sapnap被一次一次又一次逼退,靴底的青草弯折下来,他能感受到。当尸体开始一个接一个地倒下,野草低吟着,他能听到。可怜的小小战士,他们王国的荣耀,最后只是变成了肥料。有那么一会儿,George放任自己去想象他们可能的身份。儿子、女儿、父母、姐妹、兄弟。他们相信自己为之战斗的事业吗?还是说,战斗只是事关生存,事关填饱家里那几张饥饿的嘴?
然后这个时刻过去了,因为George几乎能看得到Sapnap,黑暗的深夜里一道耀眼的光。他在战斗,总是在战斗,他的黑曜石刀刃切开成波成群的敌军——甚至连同他的盟友一起。一开始,George很是纳闷。Sapnap总是那么准确、那么精细。观看他战斗,就好像观看一场精心排练过的舞蹈。但这一次,他在战场中放纵地劈砍、抓挠、切削,全不在乎刀刃落在谁的身上。
接着,那些曲身俯视着垂死的战士的警惕的树木,让George看到了Sapnap的眼神。那双眼睛的焦点只有一个,目光绝望得可怖。他一路血战,嘴唇拢成无声的大叫,吐出George在混乱中难以分辨的名字。一刹那间,George明白了。
Sapnap在找什么人。而他没法及时找到他们了。
战场中那些挺过了践踏的根茎,向他低语着一场悲剧:战争之神赢不了这场战争。并且,他今晚还会丢失一些别的东西,他珍视那样东西胜过自己的本性。
让我看,George恳求道。让我看看他们在哪儿。
田野遵从了他的意志。
他看到了他们两人,并肩站立,并肩迎向死亡。
他们已经回天乏术了,但猎手袭来时,他们仍然握着彼此的手,作为最后的安慰。
即使距离如此之远,George还是感到了冰凉的、刺骨的恐惧传遍了脊髓。猎手穿过战场,就像一艘船穿过波浪,对来往的潮水毫无知觉;它知道驶向港口的路,并且不会被阻挠。一支三叉戟在他的手中闪耀着,已经涂满了鲜血和内脏,变得湿滑。他得心应手地挥舞着它,几近心不在焉,就好像拥有世上的全部时间一样。
熟悉感如巨石般坠入了George体内。他知道那个姿势。他知道那种傲慢,那种熟练的残暴。曾几何时,他就是那个猎手。还有Sapnap,以及Dream。
这是他们的同类。
猎手是一位神灵,眼神空洞,心狠手辣。
到头来,Sapnap的两个凡人毫无胜算。
三叉戟没入胸膛的前一刻,他们中的其中一个转向了另外一个,双眼圆睁,眼神里充满了自知大限临头的绝望。然后,战场上终于,终于迎来了片刻的寂静,让George得以听清他最后的话。
“快跑。去找Sap——”
“George?”
George眨了眨眼,突然间,他回到了家。
战场像一场梦一样褪去了,消散在了他的抓握间,就像糖溶解在茶水里,只留下甜到发腻的余韵。尖叫声、刀刃碰撞声和血液迸溅声仍在回响,一次,两次,接着逐渐淡成了寂静。这儿没有痛苦,坐在这间由他搭建、又由他重建的厨房里。这儿没有战争。这儿只有温暖,只有安全,只有家。
还有Dream,正蹲在他面前,直视他的眼睛。
“George,”Dream又呼唤了一遍,他的声音比George记忆中更加轻柔。“回到我身边。”
George眨了眨眼,房间的其余部分重新进入了他模糊的视野。
自从他们从营地返回——两人都湿淋淋、怒气冲冲——他一直独自坐在这里。他记得用拳头打穿了一面墙;指节上半痊愈的淤青证明了:最起码,那段回忆是真实的。他还记得Dream站在门廊里,睫毛上挂着水珠,像是摇摇欲坠的眼泪,他的脑袋歪向一边,就好像正努力聆听另一个房间传来的音乐。
他记得Dream对他染血的拳头、墙上的裂缝蹙起了眉。然后Dream说,“他会回来的。等着吧。”
接着,一声苦涩的大笑从George的嘴里冒了出来。“等。我当然会等着了。我他妈只擅长这一件事。”然后他大步走向了厨房,找到了橱柜和唯一一把幸存的椅子,在黑暗中坐了下来。他一动不动,直到早晨降临,直到夜幕笼罩。日子一天天从他身边经过,就好像他是什么微不足道、遭人忘却的物件。George挤不出一点力气,来反抗这种忘却。
就让世界忘掉森林之神的存在吧。就让他们忘记他的名字,忘记他活了那么久,久到足够学会仇恨,学会爱,然后再次开始仇恨这奇怪的、广阔的、一切都令人感觉有些不对劲的世界。就让这栋房子在他四周倾塌,把他掩埋在自己的造物的废墟里。也许他建造的压根就不是房子。也许,一直以来,他建造的都是自己的陵墓。
而未来的历史学家会无意中走进这座他自掘的坟墓,他们会发现他,周围环绕着撕碎的书、残缺的椅子、装满武器的箱子,还有一面镜子,它的碎片被人辛苦地补回了原处。然后也许,他们会用学者的智慧得出结论:这位死者曾经得到了足够的爱,足够被赠与如此之多的陪葬品。甚至也许,也许,他们会认为他曾经得到了崇敬。
在战场向他呼唤之前,这是他脑袋里最后一个实际的念头。
现在,他又回到了这里,气喘吁吁,看着Dream,两人中间仿佛隔了一层奇异的迷雾。他们在水下吗?他们终于要窒息了吗?
但接下来,Dream抬起了手,而George畏缩了一下。
两人都僵住了,Dream的手指距George的脸咫尺之遥。George知道,两人都在疑惑同一件事:George是什么时候开始害怕他的。
“别动,”Dream说。
George照做了。
Dream的指节擦过了George的脸颊。直到这一刻,George才意识到自己在哭。
“这些眼泪是为谁流的?”Dream问道,明知George不会屈尊回答他。
George只是匆忙站起身来。他擦掉了最后一滴眼泪,低头看向Dream,后者仍然蹲在他翻倒的椅子旁边。他说,“我猜你说得对。”他嗤笑一声。他什么时候说得不对?“Sapnap要回来了。”
但他没有回来。很长一段时间过去了,他没有回来。
而George等待着。
等待着。
沉溺在自己坚忍的痛苦中。
几年后,当门打开时,他们认不出对方的模样了。
他一度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他们应该是熟悉彼此的,不是吗,至死方休?正是这承诺,正是这希望维持着他的生命。当他变成了自己家里的一个幽灵,在空廖的走廊里游荡,在空廖的房间里踱步,这是唯一一件帮助他捱过难关的东西。
但当前门嘎吱一声打开,让光线洒进多年未见阳光的前厅,踉跄而入的是一个陌生人。
森林之神坐在楼梯上,狭窄的三角形日光慢慢攀向了他。它依次倚上他的腿、他的胸膛和手臂,接着停在了他苍白的喉咙上,就好像太阳不敢触摸他的脸一般。
“Dream?”他问道。他的嗓子因荒废而酸痛。
陌生人没有回答,而是向前迈了一步,又一步,接着跪在了布满尘土的地板上。然后他停了下来。
两人都没有开口。两人都没有动弹。两人都没法直视对方的眼睛。
然后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
Dream挤过了他身旁,视若无睹,漠不关心,和过去七年间一模一样。Dream来到了陌生人面前,一段漫长的、沉默的时间里,他只是俯视着他。
“Sapnap,”Dream说道,然后George记了起来。
Sapnap从地板上抬起了头,他脸上的神情刺穿了George的胸口。
他变老了。他们这些长生者不应该变老的。他们诞生时是什么样,死去时就是什么样。但时间强行侵蚀了Sapnap锐利的脸庞;衰老是暴烈的,而Sapnap没有花多少力气反抗。他屈服于自己的衰颓了。曾几何时,要看着他,就很难看不到战争的火焰,它一直都在那儿,在他黑曜石般的眼睛后面灼烧着,而他嘴巴的形状从来不会离笑容太远。现在,George眼前的这个男人,甚至令人难以想象他真的微笑过。他的头发垂在肩膀上,凌乱而纠缠,中间是一张脏兮兮的脸。他的衣服十分破旧,布满了污渍;如果George不知情的话,会认为那是泥土。
Sapnap的眼睛里空无一物。
“Dream,”Sapnap回应道,这个词一出口就变成了绝望的抽泣。他抬起颤抖的手,绝望地抓住Dream的衬衫,一位神灵堕落成了祈求者。“我很抱歉。”
George看不到Dream的脸,但他看到他的肩膀绷紧了。当Dream向Sapnap伸出手,用干净的双手捧住他肮脏的、满是泪痕的脸,George只能猜测Dream的表情。就像一百万年前他对George所做的一样,Dream用拇指擦掉了Sapnap脸颊上的泪水,轻柔而细致,那种熟练的亲切,就好像是父母在安慰一个任性的小孩。
然后,以同一种温柔,Dream说道,“噢,Sapnap,我他妈是怎么说的来着。”
George以为Sapnap会畏缩。会反击。
但他只是萎靡了下去。
“Spirit——”他哽咽了。“我不知道他去哪了。我——我把他也弄丢了。我他妈把他也弄丢了。”
George翻找着那场战斗的记忆,但那匹可怜的马消失在了残杀之中。
“告诉我,”Sapnap说。“告诉我是谁。我知道你知道,因为你总是知道。告诉我去和谁战斗。告诉我,是谁从我身边夺走了一切。”
“一切?”
终于,终于,Sapnap看向了George。
George眨了眨眼,回望向他。他本来不想开口说话的。Sapnap愁苦的目光重逾千斤,他不想将它全部引到自己身上。他想要退回到那片Dream都没法劝他走出的黑暗当中。
但相反,他们来到了这个境地,再次成为了陌生人,和初次相遇那天晚上一样满腹怀疑。当时,在篝火闪烁的火光中,George第一次见到Sapnap,想道,我们之前认识。
Sapnap等着George把那句话说完。他们都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一切。他说他失去了一切。
但我还在这里。
但George会把这些未出口的话带进坟墓,不管那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他只是将目光扫过Sapnap,扫过那件白色的斗篷,它裹着他的肩膀,像一条孩童的毛毯;扫过黏在他身上、几乎像是在拥抱他的苔藓;扫过缠绕着他四肢的野草和藤蔓,还有困在他头发里的一朵蒲公英,他漆黑的发卷衬得那白色的花瓣十分显眼。
Sapnap任由他打量着自己。
仍然跪在地上,仍然无比陌生,Sapnap说道,“它们长在了我身上,当时……”有那么短暂的一会,他的眼睛变暗了,回到了某个不可言说的地方。“当时我在……哀悼。这是你做的吗?”
George疲惫地注视着他。
“不是,”他撒了个谎。
“来吧,”Dream温柔地说道,将Sapnap拉了起来。Sapnap双膝发软,Dream用手臂环住了他,让他靠在自己身上。Dream越过Sapnap的头顶瞥了George一眼。那个眼神所传达的命令非常清晰。闭嘴,跟上我。“我们来帮你清洁一下。”
George从楼梯上站起身来,看着Dream将Sapnap带回厨房。回到他的归属。回到George一直想让他留下的地方。但他没有力气庆幸。他甚至挤不出一句话,来炫耀自己的先见之明。他只能感到那种啮骨的恐惧:最坏的事情还尚未到来。
Dream和Sapnap同步的脚步声在厨房前的门廊里停下了。
“Sapnap?”Dream轻柔地低声呼唤,他的手臂仍然支撑着Sapnap。他是唯一一件让Sapnap不至于分崩离析的东西,唯一一个让他打起精神的人。
在那个瞬间,他们三个都知道他已经赢了。
“永远,”他说道,他的声音变得低沉而恶毒,温暖从他的话语中流失了,和被他伪装出来时一样迅速,“别再想着取代我了。”
Dream把Sapnap搀扶到了一把椅子上,看着George在房间另一头坐下,说道,“我去去就回,”然后最后一次抛下了George和Sapnap独处。
有那么一会,只有自哀自怜充盈在沉默中。它像一块厚重的毯子一样笼罩了他们,把两人压在他们一同建造的家的地板上。Sapnap无精打采地坐着,弓着身子,把脑袋埋在手里,打成绺的头发从指间散落下来。George靠在柜台上,正是同一个柜台,他之前不得不修补它,因为在与Dream的最后一次争斗中,Sapnap破坏了它,并发现自己无话可说。他曾经想象过,在Sapnap爬回他身边的那一刻,他要向Sapnap掷去怎样一番话,那些指责,那些拐弯抹角的挖苦。现在,那些熟稔于心的锐利的词语都从他身上逃走了,留下George独自站立着,不知道双手要放在哪里。
他们曾经闹翻过,曾经有过George以为无可挽回的争吵,他自己曾经独自离开,毫无返还的意图。但即使如此,无可避免地,就像拍打海岸的浪潮一样,他们还是会回到彼此身边。
这一次不一样。这一次的分离是不可磨灭的。他们当中的沟壑太宽了,难以逾越。
无论如何,George要逾越它。
“你知道,”他慢慢地说,“你走了,Dream要发疯了。”
Sapnap没有抬头,但George知道他在听。
“我是说,他努力掩饰来着。但我觉得,他没想到你会坚持这么久。”George用指头焦虑地敲打着身后的台面。“他似乎以为,你一失去他们,就会回来。”
沉默延伸着。
就在George要彻底放弃言语的时候,Sapnap开了口,“我不能把他们抛在那儿。”
“是啊,但你本来可以把他们带——”
“不,George。”然后Sapnap抬起了头,而George从未见过如此悲痛的面孔。“我没法把他们抛在那儿。就算我努力了,我也没法站起身来。但我不想努力。我想留在那里,直到腐烂,但这他妈当然不可能,因为我受到了永生的诅咒。我的惩罚就是活着。”他颤抖着吸了口气,George看着他艰难地寻找下一句话。“你应该知道,George。这件事,我希望你知道。我会去打Dream的仗。他让我和谁战斗,我就和谁战斗,只要能有一个机会,让我用剑刺穿那个做出这种事的杂种。然后我就到此为止了。”
如果George是其他人,如果他没有经历过一次一次又一次的失去,如果他不曾站在森林大火当中,成千次地感受着并非自己的死亡,他会说出些别的东西,而不是区区一句低语,“好。”
Sapnap的嘴巴扭曲成了某种凄凉的近似于微笑的东西。“别担心,”他说,“我并不指望你哀悼我。”
一段来自几辈子之前的对话在他们空荡荡的厨房中回响。
“绝对不会的,”George说道,意思是我会痛不欲生。
Sapnap仰着头,对他眨了眨眼,George觉得他的眼睛后面似乎闪过了一丝生气。但那只是一团烛光,对抗着整个宇宙的黑暗;远远不够。
“你不需要跟来,”他说,“我会遵守对你的承诺。这不是你的战争。”
很长的一刻里,George回望着他。然后他说,“别犯傻了。”他离开了柜台,坚定地走到了桌前。他拉出了一把椅子。把它拖到Sapnap面前。坐了下来。“如果我们要倒下,不如就一起倒下。”
Dream回来时,发现George正从Sapnap的头发里温柔地摘掉树叶和腐烂的花瓣。Dream向他们走来,手里拿着一盆水和一块干净的布,脸上似笑非笑。他跪在Sapnap的椅子旁边,把布蘸进水里,开始擦掉Sapnap脸上的泥土和血渍。他们一言不发地行动着;George站起身来,走到Sapnap身后,理顺他的头发,用手指梳过那些深色的发绺,而Dream继续了自己的工作。他们打理着他,而Sapnap的回报是放任他们这样做。
那感觉并不全然糟糕。这就是最可怕的地方。他们共度的时光,不管结局如何,不管开端如何,都包含着这样的时刻。温柔、友善、手足情谊。George只能说出自己的肺腑之言,但他对天发誓:那些对于他来说是真实的。而这就是痛苦之处了。忘却悲伤本来会很容易,如果他没有把家建在它的正中心的话。
屋外的蝉开始鸣叫时,蜡烛烧得很矮,地板上遍布枯萎的花瓣,而Dream已经把挑起战争的计划告诉了他们。
十分简单。
十分残酷。
Sapnap一言不发地聆听着。
“怎么样?”将一切和盘托出后,Dream说道。“你们是怎么想的?”
Sapnap看向George。但如果他想在George脸上疲惫的纹路里找到士气,他只能找到冰冷的漠然。字迹就在墙上;美德无济于事。只有蠢货才会从了无牵挂的神灵身上寻找荣耀。
于是Sapnap转向了Dream。
“我们什么时候动身?”他问道。
Dream微笑起来。
他们来到了一切的开端,冰雪和枯树的世界里回荡着教堂的钟声,在呼啸的北风间清晰可闻。
George想起了一个小镇,里面有摇摇欲坠的房子,在暴风雪中不堪重负,有狭窄的门和狭窄的路,有寡言的、内敛的镇民,将所有忠诚奉献给了将要谋取他们性命的神。但当他们三人登上了山头,俯瞰着这座小小的城镇,George意识到,岁月同样改变了它。高墙树起,包围着一大片砖砌的建筑,几乎像是在寒冷中抱团取暖的孩子一样。站在如此之高的地方,George能够看见:有人进出各自的家门;有人靠在刚刚点亮的路灯上;有人探出窗口,向经过的邻居问好;有人正前往喧闹的市场,篮子挽在手臂上,小孩裹在父母的大衣里;有人坐在大理石教堂的台阶上,就在他们难逃一劫的城市的中心。一切物和人都显得如此渺小。就像蚂蚁。
对于昆虫,抑制慈悲要简单得多。
绑在George背后的战斧似乎从未如此轻盈。
这将会是一场屠杀,简单明了。这件事,Dream的天使没法忽视。这件事会将他唤回Dream的掌心里,无论他身处何地。整整一场战争,只是为了吸引一位神灵的注意。
George心中的一小部分觉得他们活该。这个世界,这个宇宙,都烂透了。而Dream就在这儿,让他们肆意将它燃烧殆尽。多年前,George站在他的森林的灰烬当中,肺里充满了烟雾和仇恨,双手蠢蠢欲动,渴望着复仇,这不就是他当时想要的吗?这是他们的命运,是他们咎由自取。
但他马上摇了摇头,几乎像是在甩掉蜘蛛网似的,成千上万个声音充斥在他耳边,甚至盖过了教堂洪亮的钟声。它们交谈着,低语着,全然不知城墙外返回了两位全副武装的神灵。
George用余光瞥向Dream,后者正站在他和Sapnap中间。他手中空空如也;他又何必携带什么呢?他需要的武器只有战争之神。
George依稀回想起了他们在社区屋的上一场谈话。
他漫无目的地在走廊里徘徊,就好像在内心深处,他知道自己再也不会回来。他赤足行走着,聆听着脚下的地板地板吱嘎作响,他把手掌按在墙上,用手指描摹那些老旧的木头。最终,无可避免地,在其中一个房间里,他找到了双手插兜站在窗前的Dream。日落斜照在他身上,将紫红色和阴影涂上他的身躯。在垂暮的光线里,Dream几乎就像是一个普通的男孩,金发,高大,无害。
没等他转过身来,George就开了口。
“你曾经问过我,我会不会因为你做的什么事而恨你。”
Dream的肩膀绷紧了,就好像准备迎接一阵强风一样。但他还是没有回头。
George汲取着自己心中多年来积累的沮丧、痛苦和愤怒,稍停片刻来等它们爆炸,然后继续道,“我可以容忍你残忍地对待我。我可以忍耐。我懒得为这些而仇恨你。如果我恨你的话,几年前,我就会把你独自抛在那儿了。”他尖利地吸了口气,感觉像是有人将一把刀插进了他的体内,并扭动了刀柄。但他没法停下,现在不行,他知道这是自己最后一次机会了。“但你对Sapnap那么做了,而我的红线就在这里。他就是那条红线,Dream。而你越过了它。”
“Dream?”Sapnap的声音回荡在寒冷、黑暗的房子里。“George?我准备好了。我们出发吧。”
“我这就来,”George回应道,目光没有离开Dream的后背。
转身啊,他无声地恳求道。看着我,说点什么,看在他妈老天爷的份上。
而他的确开口了,但那并不是George想要听到的。“走吧,”Dream轻轻说道,就好像压根没听到George的话一样。“我马上就下去。”
当他在门口与George和Sapnap碰头时,他什么也没有对George说。他甚至看都不看他一眼。自那时起,他所有愉快的闲谈,所有付出关心的尝试,借出的所有多余的外套——当他们孤独的跋涉逐渐接近北方的目的地——都留给了Sapnap。现在他是Dream的最爱了,也许他一直以来都是Dream的最爱,就像他一直以来都是George的最爱一样。他按照Dream所希望的那样崩溃了,而George没有。
George从骨子里感受到了这股冰冷的疏远。Dream的排斥和Sapnap无可避免的自毁,使得George孤身一人,随波逐流,踏上了他作茧自缚的流放。
这一切过后,他会变成什么样子,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不会再属于他们了。
现在,他们站在结局和开端交汇的地方,他们人生的轴心。他们走过的每一步都带领他们来到这里,站在一座难逃一劫的城市上空,只有褪色的有关忠诚的记忆将他们维系在一起。
Dream把头歪向了一边,打量着脚下延展的城市。
“你想知道,”他淡淡地说,“我是哪一种神吗,George?”
George僵住了。自从他们离开那座房子,这是Dream第一次叫出他的名字。
“什么?”George问道,因为尽管发生了这一切,他心中仍然有不可饶恕的一部分,会应和Dream的声音。
“仁慈的那种,”他向George露出一个沉郁的微笑,说道。“直到现在。”
然后他打了个响指。
仅此而已。他细长的指头打了个响指,动作十分迅速,如果不是那之后回荡的尖利脆响——太响亮了,不像是来自一个简单的手势——George甚至不会注意到它。它听起来像是炮火,像是巨人的骨头开裂,像是世界的终结。
一刹那间,一切都停滞了。
欢笑、交谈和低语。行走、倚靠、闲逛、进行各自的日常。整个城市的声响和活动都熄灭了,所有人都停在了原地,他们的时间静止了,连同他们尚未落地的脚步,尚未说完的句子,尚未收敛的笑声。
然后,所有眼睛都转向了Dream。
一时之间,一千颗脑袋猛地抬了起来,就像是拴在同一位操偶师的绳索上,而那位操偶师手上一拽。一千张呆滞的脸,眼睛一眨不眨,看向了站在上空的神。同一位神的故事就画在他们教堂的墙上,同一位神张开了那阴鸷的嘴唇,说道,“过来。”
他们顺从了。诸神啊,他们顺从了。
成百人。上千人。一同走向自己的屠杀。
George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再害怕了。他错了。
“你——”他转向Dream,后者看上去如此梦幻,就和他们相遇的那天一样。“你可能一直以来都在这样做。”我们从来都毫无胜算。违背了自保的本能,他抓住了Dream衬衫的袖子,将他扭过身来,逼迫他面对自己。“我允许你加入我们的那一天。我把你放进我们的人生的那一天。是你吗?我的脑袋里是你吗?”
他的声音尖锐而歇斯底里。Dream只是看着他,那目光让他感到自己如此、如此渺小。
“如果我说是,又有什么区别?”
“你他妈个蠢货,”George说道,他没想到自己的语气能够如此尖刻。“区别大了。”
Dream用冷酷的无动于衷回应了他的绝望。“那么,愿意相信什么,你就相信什么吧,George。关于我的记忆,你可以随意保留。看到了吗?再也别说我待你不好了。”
Dream话音未落,George就已经挥起了斧子。
Dream灵活地后退一步,险险躲开了锋利的斧刃。他冲着George眯起眼睛,那神情比起别的,更接近于烦心。
“George——”他警告道。
George再次挥砍下去。
靴底在雪地上摩擦着,一位永生者试图杀死另一位,他们坠入了这粗莽的混乱之中。George的动作背后没有逻辑,没有精密的战略。他用尽全力挥舞着斧子,视野被自己的怒火所遮蔽。他不可能赢下这场战斗,但他不在乎。他只是想让Dream流血。
他能听到Sapnap从远处某个地方呼唤他的名字,但他的双眼紧盯着Dream。George一次又一次挥舞着,看着Dream的神情从烦心变成恼火,再变成无聊,接着变成了愤怒。
“够了,George,”Dream命令道。
但George再也听不进去了。
Dream后退一步,太慢了,仅仅慢了一秒,而George抓住了机会。一击。他只需要干净利落的一击。
他就能把Dream的心脏从胸腔里挖出来。
George最后一次挥下了斧子。
但Sapnap挡在了那儿。
他插在了Dream和George的中间,斧头划出的弧线直劈向他。他的剑举了起来,和George的斧子相碰,两块钢铁发出刺耳的摩擦。有了Sapnap抵挡着George的攻击,Dream悠然自得地走向了George,用一只手握住那骨制的斧柄,轻松地将它从George的手中扯了出来,就好像父母没收不听话的孩子的玩具。
George的吐息短促而沉重,模糊了他、Sapnap和Dream之间的空气。透过那白雾,他能看到Sapnap脸上痛苦的神情。他能看到Dream在手里掂量着他的斧子。他能看见Dream横握着它,那把陪伴他的时间与Sapnap等长的斧子,那把在数十年间救了他几千次命的斧子,那把第一次真真正正属于他的斧子。
“不——”George开口道,而Dream已经把斧柄搁在了膝上。
伴着一声尖利的脆响,那把斧子分成了两半:斧柄和斧刃,现在都成了废品。Dream把拆毁的部件扔在了George脚下,满脸厌恶。
“看看你自己,”Dream啐道。“你真的仍然觉得你能胜过我?你一无所有。”
“去你妈的吧,”George说。
Dream蹙紧了眉头。一时间,George没有读懂他脸上出现的感情,但只有最慷慨的诗人才会将它称为受伤。Dream张开了最。无疑是要命令他自食其果,但率先开口的是Sapnap。
“George,”他说道,声音如此之轻,几乎淹没在呼啸的风里。“我觉得你该离开了。”
George站在雪中,除了Dream的眼睛,距他最近的绿色也在几里开外。唯独在这里,George该死的力量无处施展,Sapnap非要选择在这时候伤他的心吗?
“凭什么?”George回啐道。“让我不用旁观你屠杀所有这些手无寸铁的孩子吗?”
“这个吧,”Dream耸耸肩,说道。“也不是所有。我还是需要一支军队的。”
“一支行尸走肉的军队,一位傀儡将军,”George说道,他的眼睛盯着Sapnap。“绝配。”
Sapnap的下颌咬紧了。
“我们已经如此了解他,”George说道,“你还是选择了他。全都是为了一个复仇的机会。”
“你想让我说什么,George?”Sapnap问道。每个音节里都渗着疲惫。他的眼睛暗沉,充满了绝望。
说你会跟我走。说现在为时不晚。说你仍然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对你无话可说了。”George说。
这是他对Sapnap说的最后一句话。
对Dream,对那位绿眼睛的神灵,对那个毁了他人生的男孩,George说,“我们地狱见,我猜。”
“除非你先下地狱,”Dream答道,他的语调如此轻松,George几乎怀疑他是否想逗笑自己。
George转过了身,走开了。
但接着,走出了七步之后,他转了回来,最后一次面对着他们两个。
他能看到正目送着自己离开的Sapnap和Dream。在他们身后,上千人走出了护佑自己的城墙,整齐地、安静地排成长队。在世上最血腥的一次闹脾气当中,这些人是第一批受害者,他们的生命会变成附带性的伤亡。而Sapnap将会为他们带来致命一击。
“我希望,”George说,“如果有来世,我不会再倒霉到遇见你们了。”
这一次,当他走开后,他没有再回头。
在他搜寻的第一片森林里,他找到了茫然却沉着的Spirit。
Spirit正在一棵粗壮的橡树下吃草,淡然地咀嚼着,直到George从一丛灌木中现身。马儿抬起了头,对上George的目光,而森林之神抬起了手,向它问好。
“嘿,你好啊,”他轻柔地说。“抱歉害你等这么久。”
Spirit慵懒地眨着眼。
“来,”George说道,他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把新鲜的浆果。“作为道歉。”
从George的掌沿,马儿犹疑地碰了碰浆果,然后咬了一口。然后又一口。然后又一口,直到George的手中空空如也。
有那么一会儿,George放任自己靠在Spirit身上,轻轻地呼吸着,吸气,呼气,森林迎接着他的回归——刚刚响起的黄昏的蝉鸣,远处一条河流的奔腾,在他头顶上空飞翔的鸟,在暖风中窸窸窣窣的树叶,驱赶着George皮肤上的寒意。
几个月后,他将会在他们初遇的山谷中埋葬Sapnap。再一周后,他会在一棵树下入眠,多年前,几辈子前,他曾经在同一棵树下醒来。再过一百年,他会再次醒来,发现Spirit正在等候,而他会挤出一个微笑,说道,“你好,你知道现在是哪个世纪吗?”然后,当Spirit轻轻嘶叫作为回答时,George会意识到,这个世界——无论他多么努力——都不会值得他独自一人去爱。
悲伤永远不会离开他,他会被未竟的承诺所纠缠,直到太阳吞噬这难逃一劫的大地。Sapnap的身影将会无处不在,在星空里,在每一面镜子里,在每一条寒冷的河流里,而他永远不会停止道歉。在另一个故事、另一段人生中,也许,他们会并肩参与那最后的战斗,如同兄弟,至死方休。在那个故事里,也许Dream会陪伴着他们,他们三个一同对抗整个世界。在那个故事里,当Dream说自己是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最好的事,他并不是说谎。
但那就是George还尚未经历的时日了。
此刻,他仍然在这儿,他的脑袋挨着Spirit温暖的口鼻,他的手指仍然被喂给它的浆果弄得黏糊糊的,来自一片遥远的土地的雪仍然在他的头发里融化。他周围的森林生机勃勃。
他抓住Spirit的缰绳,它奇迹般地完好,即使是在Sapnap将它拖进了那场战斗之后。
“来吧,你一定很累了,”George说,“我们给你找个睡觉的地方吧。”
他领着Spirit向丛林深处走去,在他足迹所经之处,花朵随之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