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劳鸟(向着你尖锐而荣耀的荆棘)
George站在房间另一头,沉默地旁观他们处理要事。
他们站在厨房的桌边,脑袋挨在一起,轻声低语。桌子上摊开了一张地图和几本书,书页因岁月而泛黄;时不时,Sapnap会说些什么,使得Dream皱起眉头,气恼地翻开其中一本书,粗略指向某个段落,让Sapnap尴尬地红起脸来。然后Sapnap会抬头瞥向George,而George会在他的眼睛里看到某种接近指责的东西,接着他会再次低下头,回到自己天生得心应手的那一件事上面。
战争之神如此迅速地策划一场战争,这事不该出人意料。但George还是旁观着,等待着,暗自品评。
这个选择本应非常简单:一位死亡天使盯上了Dream,而Dream是他们的朋友,所以他们得保护他。我们先发制人,Dream是这样说的,而Sapnap眼都不眨就同意了,即使Dream的手指在George的手腕上抠出了血痕。而George几乎也信以为真了。他差点就要开口回答,为你在所不辞。他害怕,如果这句话说出了口,他可能就会把它当真了。
对Dream诡异的忠诚让他恐惧。它来得如此之快。太快了,太猛烈了。无法解释,也找不出缘由。这份忠诚意味着什么?盲目而急切的顺从?友情是否都是这般吞噬一切,以至于让人感觉放手还不如去死?那些将它描绘得轻松惬意的诗歌,全是骗人的吗?
“George?”
George抬起眼,发觉Sapnap担忧地盯着自己。
不,George想。在他的事上,诗歌没有骗人。
“怎么了?”George嗤笑一声,挑起一条眉毛,将双臂抱在胸前。“很高兴看到你还记得我在这里。”
“我没忘,”Sapnap说。“过来吧。有件事,Dream需要你的意见。”
George小心翼翼地走到他们的临时会议圆桌前。狭窄的厨房里放满了各种东西,他得踮脚避开它们。他们总是说要整理。时不时,他们会打量着布满废弃饰品和一摞摞书——有偷来的,有买来的——的地板,其中一个人会说,“我们应该稍微打扫一下。”然后另外两人会点头同意,而到了晚上,他们就把这段对话抛在脑后了。George认为,原因在于,他们总是可以指望以后,指望有更多时间来整理他们共享的生活的证据,指望未来很远的某一天,他们会坐下来,做大扫除这种寻常的琐事。而现在,他们要挑起一场战争,对抗一位不朽的天使。George觉得,这件事的优先级可能要排在乱糟糟的厨房前面了。
他发觉自己来到了Sapnap的身边,低头看着一张地图,上面满是Dream和Sapnap的字迹。
盯上Dream的人曾经统治着南方的一个王国。George听人随口提起过一两次。他们说,那是一个和平的王国,有着一位爱好和平的国王。它已经数十年未经战事了。几年前,大概两年前吧,他听说了王后的早逝,以及前国王的突然消失。继失去双亲后,他们过于年少的继承人加了冕。George有那么一点点同情他。
而现在,Dream说国王不知所踪的父亲——死亡天使——要前来报一桩久远的仇。而他的王国会为此付出代价。
George抚摸着标出王国边界的虚线和表示其内城镇的小小星形。这些可怜人,George想,怜悯引发了一阵陌生的剧痛。他们对即将发生的事毫不知情。
“你需要我做什么?”他问Dream。
Dream捋着自己的头发,打量着面前的地图。“你在哪里最为强大?”
“什么?”
Dream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脸上浮现出一丝恼怒,“你在哪里最为强大?哪片森林会听从你?”
“你他妈在说什么?”
“我在盘点我们的资本,George。我得知道你在哪里能打。这里?”Dream将手指点在地图中一个占比很大、标着树木简笔画的区域上。“这是他们最大的一片林地。在那里,你能造成很多伤害。Sapnap在哪里都很出色,但你对我的作用会随着位置变化而浮动,不是吗?如果在北边打仗,你就没有用了。”
一拍很长的心跳里,George盯着他。然后他说,“你吓坏了。”
Dream朝着他慢慢地眨了眨眼。“你说什么?”他说道,声音里掺上了微妙的警告。自从他放开George的手腕,踏回社区屋内,怒目圆睁地思考着打出致命一击的方案,他就一直像个即将爆炸的火药桶一样。
George的自卫本能劝他退后一步,趁自己还没有惹火上身。但他只是说,“你觉得你赢不了,是不是?”
“别傻了。快告诉我你在哪里最能帮上我的忙。”
“如果你有自信,你就不会问起这个了。我们参与的其他战争——你连想都不想。你把我们卷进去之前,不会准备这些——这些荒唐的战略。因为那时候,你完全不需要害怕。但现在不一样。”面对着Dream的怒视,George不为所动。“你的计划是什么来着,Dream?”
“拜托,”Sapnap说,“我们现在没必要这样——”
但Dream直接无视了他。对于George的问题,他说,“打击他的弱点,让他跑来拯救自己的小小国家,把剑捅进他的心脏里,然后按时回家吃晚饭。”
“你看,这就是问题所在了,Dream。你的语气满不在乎,但这些——”George向着乱糟糟的地图和木制小士兵——代表着他计划组建的军队——打了个手势。“满不在乎的人是不会这样做的。你就像个闹脾气来博取父亲关注的小孩一样。但他回过头来之后,你又会怎么做,Dream?你看上去并没有做好准备。”
“你不懂,”Dream说道,他的绿眼睛里闪烁着几乎不加遏制的愤怒。“你以为这是什么愚蠢的计较吗?你以为我是心血来潮吗?你以为这件事不是经过了千年万载的酝酿吗?”他向前踏去,直至俯视着George,脸上阴云密布。“我和他的事,你一无所知。这不是闹脾气,George。这是我趁他将军之前掀翻棋盘。”看到George没有后退,Dream的表情软化了,变得更为和善,更容易取得信任。“你是无法理解的。我不指望你能懂,但你某一天总会懂的。也许在这一切终结之前,我会把全部的真相告诉你。他,还有我,还有我们之间糟糕透顶的游戏,从你还不存在的时候就在玩了。也许你现在不会原谅我。但你会学会的。”这句话后面藏着一个未出口的承诺:我会教给你的。
凝重的沉默延伸着,无穷无尽。
然后George开口发问,嗓音像是来自一位陌生人,“你以为你是谁?”
Dream重新指向地图,说道,“告诉我你在哪里能派上用场就行了。”
对此,George嗤之以鼻,转过身去,走开了。
他还能从他们身边走开,真是个奇迹。
这些年来,这事变得愈发困难了。他们在他身旁,就像是藤蔓缠在树上,要想离开,就相当于丢掉一部分自己,再也无法取回。想想吧,他的人生曾经压根不需要他人的参与。现在,这种需求成了一切。
George讨厌这样。他从没有如此讨厌过一件事。
他身上的一切都不属于他自己。他的肩上是Sapnap的斗篷。他的靴子是Dream送的礼物。把这些都脱掉,剩下的是什么?
没有他们,他什么都不是。
一无所成,一无所获。
George眨了眨眼,发觉自己身处社区屋的房顶。他不记得爬上来的过程,但他来到了这儿,下巴搁在膝盖上,猩红色的黄昏在他四周垂落。成百上千只蝉的鸣叫让森林生机勃勃,宣告了夜晚不可避免的到来。George摇了一下头,它们就全部同时安静了下来。森林是属于他的。这件事,没人能够夺走。
Sapnap找到他时,已经入夜很深了。
“你真慢,”George说道,努力压抑语调里的苦涩。“你知道,曾经有一段时间,你会毫不犹豫地跟上我。”
“我们得先把筹划做完,”Sapnap抗辩道。“你知道,George,有时候你不是宇宙的中心。”
George翻了个白眼。“我不在乎宇宙。我在乎的是,为什么好像只有我一个人觉得这个主意很糟糕。”
“我们一直以来的主意都很糟糕,George。反正也没阻止我们去做就是了。”
“这件事不同寻常。你没法假装它不糟糕。Dream不同寻常。”
当George用余光瞥向Sapnap时,他惊讶地发现他在生气。他枕着自己的手,下颌紧咬,两肩紧绷,于是George想,我他妈做了什么?
“我们是怎么走到这一步?”Sapnap看向头顶黑漆漆的天空,轻轻说道。“我以为永远是我们三个对抗一切。我们说好了的,George。”
“Sapnap,那只是——”
“只是什么,George?”对此,Sapnap终于看向了他,深色的眼睛像是燃尽的木炭。“只是你害怕了?你可以说出来的。你可以说你不想战斗,说这场战争你吃不消。我不会责怪你的。直接承认你是个懦夫吧,不要为此责怪我们两个了。”
George尖锐地吸了口气。Sapnap脸上惊讶的神情清楚地表明,连他自己都没想到会说出这样的话——或者,至少,他本来不想说出口的。
“为什么?”George问道。“你怎么如此急于卷进他的事里?”
“因为他是我的朋友,”Sapnap简单明了地说道,就好像他只真正在乎这一件事一样。“我也会为你这么做的。”
“区别在于,我不会要求你这么做。”George摇了摇头。“如果这位死亡天使最后害死了你,别忘了我提醒过。”
“George,”Sapnap说道,而这一次,他听起来有些像是George熟知的那个Sapnap了。“拜托,给我一点信心吧。”
“我对你再信赖不过了,Sapnap。我担心的是Dream。”
他害怕Dream不知道何时停手。他还害怕Dream会倾注一切,不计后果。他会在自己的战争中伤筋动骨,而George不想挨得那么近,近到被卷进余波当中。心不在焉地,他伸手去触碰自己的手腕,那时Dream握得那么紧,让他感觉自己的骨头在尖叫。他用手指抚过那片被Dream的指甲抓伤的皮肤。看到已经出现了四个新月形的疤痕,他并不意外。
“他说,如果他赢不了,他就掀翻整个棋盘,”George说。“就算我们还在棋盘上,他也会那样做的。”
Sapnap眨了眨眼,好像正在从一场长长的梦里醒来一样。
“你觉得我们只是他的棋子吗?”Sapnap轻声问道。
George将整张脸面向他。“到了那时候,如果他把我扔进狼群里,Sapnap,你还会站在他那边吗?”
Sapnap看起来颇受打击。“他不会那么做的。”但他的语气并无把握。“如果他那么做了,我会——”他深吸一口气,接下来吐出了一句话,这句话的底气要比对Dream的忠诚更深。“我会杀了他。”
“他这场战争,Sapnap,”George说。“会害死我们两个。我不清楚我为什么知道这事,但我如此相信。我从骨子里相信。而我目前还没有准备好失去你。”
在他们下方,Spirit安静地吃着草。他现在很老了,比一般野马的寿命要老。George不知道是什么让他活着,是George、Dream还是Spirit自己,但Spirit的影子斜在房前的草地上,这种熟悉感让他高兴。有好一会,他们沉默地看着他,然后Sapnap站了起来。
“我会和他谈谈的,”Sapnap俯视着他们一同建造的房子,坚定地说。“也许我会让他重新考虑。我会说服他让你置身事外,如果这就是你真正想要的。”他点了点头,几乎是为了给自己看。“我会让他改变主意的,好不好?”
噢,愚蠢的小小战争之神啊。
他真心认为自己拥有那种力量。这就是悲剧所在。
“好吧,”George轻声说道,将性命交付给Sapnap,就像此前的千万次那样。“我会在这里等着。”
Sapnap再次点了点骰,然后转过身去,开始爬下屋顶。在屋顶的边缘,他回头瞥向George。
“嘿,”他说,“不会有事的。某一天,我们会对这事一笑而过的,你就等着吧。”
George没有回应。如果他知道这是一切分崩离析之前最后一次和Sapnap说话的机会,他会回应的。他会说,不要离开我。他会说,不要让我变回认识你之前的样子。他会说,求你,求你,求你,不要把我独自一人留在他身边。
只要他能留下,他什么都会说的。
但是,事实是,George接下来听见了一声遥远的巨响,一声喊叫。直觉催促着他,叫他回到Dream身边。他从屋顶滑了下来,重重地摔在地上。Spirit不见踪影。于是George猛地拉开了社区屋的门,跑了进去,他的心已经破碎,已经开始哀悼,就好像看见拐角处的景象之前,有什么东西预先警告过他一样。
“Dream?”George喊道,他跌跌撞撞地走回厨房,目睹了一片混乱。
一如既往,他看到Dream身处中心。
“George,”Dream轻声说。“他把Spirit带走了。”
Dream跪坐在地,就像是正在祈祷一样。在他四周,厨房被撕裂了。一摞书被暴力地踢向墙角——仅仅一小时前,George还站在那儿——书页纷纷从书脊里散落下来。他们之前埋头研究的那张厨房餐桌,已经从中间一分为二。
而George听到的巨响来自他的镜子,它曾经骄傲地挂在走廊里,如今变成了上百个碎片,躺在厨房的地板上,如果换个时候,George会觉得这很美,就好像他身处星光的沐浴中一样。但看到混在玻璃中的血迹,George的心中只剩下了恐惧。
Dream的脸颊上有一道伤痕,流着大股的血。
“这是Sapnap做的?”George轻声问道,为自己已经知道的那个答案而害怕。
Dream抬头看向他,呼吸沉重。他向George伸出手来,而George,不知为何,握住了它。Dream把他拉到地上,和自己一同跪坐下来。玻璃碎片刺进了George的膝盖,但他没有试图起身。
“他走了,George,”Dream说。“他说了一番话,然后一见到无法如愿,就跑掉了。”
Dream话音未落,George就摇起了头。“Sapnap不会这样做的,”他说。“他不会——不会这样对我的。该死的,你他妈对他说了什么?”
Dream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危险的光。“你觉得我赶走了他?你觉得我没有试图挽留他?”
“我觉得Sapnap会直接离开,”George怒道。“究竟他妈的发生了什么?”
Dream发出一声苦涩的大笑。“我还要问你呢,George。你他妈对他说了什么?”
George向后缩了缩。“不知怎么地,你认为这是我的错。”
“Sapnap从来不会使性子,除非是在关于你的事情上。”
“别他妈像谈论一条狗一样谈论他。”
“这一次你对他说了什么,George?”Dream问道,而他们四周的房间变得模糊不清。一切都难以让人专注,除了Dream眼中的怒火,还有他握着George手腕的手指——又一次紧紧捏在那儿,烧灼着他。“因为不管你说了什么,George,都足够把他赶出这里了。”
“我没有……”George被自己的话噎住了。他体内的什么东西断成了两截。“我没有赶他走。我让他做出对我们而言最安全的选择。”对我而言。
Dream的脸上只有怜悯。“George,”他说,“这两件事没有区别。”
George看着血从Dream的脸颊淌下,滴落到他们中间的地板上。永远是血和破碎的玻璃作为尾声。他们的故事就是如此写下的。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好结局是不存在的。他们做了太多违抗宇宙的事,没法期待什么回报了。不管善良的灵魂会去向哪儿,George、Dream和Sapnap会去往相反的方向。
所以,这种痛苦是他活该。这种悲伤是无可避免的。
他一直以来都注定受苦。
他只是以为Sapnap会留下来,分担一半的心痛。
“他不会离开我的,”George重复道,除了被Dream抓住的手,他对一切都麻木了。在一个忽然面目全非的世界中,那是他唯一的锚。上成了下,北成了西,而Sapnap离开了George,不辞而别。“他不会就这样离开我的。”
他试图寻找他。
如果说George想让Sapnap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他尝试过了。次日早上,他装好了一只行囊,下定决心追踪Spirit的蹄子在软泥上留下的痕迹。他一直追到森林边缘。
然后George掉转了方向。他回到房子里,疲惫得无法言说,孤身一人坐在屋外的草地上,直到Dream找到他。Dream坐在他身边,他们两人都不发一言。第二天,George站起身来,重新开始跋涉。但他总是、总是停在最边缘,接着又原路返回。而Dream总是、总是在草地上等待着,下巴搁在膝盖上,看着George走过来,眼神晦暗不清。如此重复第五次时,George在他身边坐了下来,说道,“问我。”
Dream朝他好奇地眨了眨眼。“问你什么?”
“问我你一直以来想问的问题。”
Dream看起来好像在考虑装傻一样,但他们两人都早已不再假装他没有比其他人多算两步了。“你为什么不离开?”
这个问题很合理。答案应该很容易。毕竟,George有自己偏爱的人,而他们两个都知道那不是Dream。Sapnap是他最好的朋友。他最长久的朋友。无论Sapnap去哪儿,George都不会落后太多。然而。然而。Sapnap离开了,甚至不肯施舍他一声再见或一句解释。他离开了,带走了他们的马。他离开了,而George没有随他而去。
“是事关自尊心吗?”Dream问道。“为了胜他一筹?要是你去追他,你就输了。要是他低声下气地回来了,你就赢了。”
“事关信赖,”George简单明了地说。“我得留下来,等他回来。”
“信赖?”这是George第一次让Dream吃惊。“你还信赖他?”
George用手指抚摸着身下冰冷的地面,纯白的雏菊在他的触碰下生长起来。“我只剩下这一样东西了。”
奇怪的是,Dream率先沉不住气了。
George更习惯等待——毕竟,他曾经花了几个世纪来等待一个适合自己的世界,不假思索地睡上几年。他也更习惯Sapnap的脾气。他很确定,Sapnap很快就会耗尽耐心,带着不情愿的道歉回到这里,但在那之前,George需要找到合算的事情,让自己分心。
他首先从被破坏的厨房开始。他找到了一把扫帚,清扫了碎玻璃,无视了地板上的血迹。他扔掉了所有碎片,把有救的书整洁地摞成了堆,把布满Dream和Sapnap字迹的地图撤走了,折成了整齐的方形。Dream不再需要它了。Sapnap一走,他的战争计划就停滞了。每当他看向George,思考着那件George早就知道的事,George都能看到他眼里的失望。只有George,他什么都做不成。
他需要Sapnap。
于是,Sapnap消失的六个月后,他们坐在了George修好的餐桌旁。这事并不容易;即使是现在,他似乎还是能感觉到自己的麻烦惹来的碎片。但至少,现在有了能坐的地方,在这里,他们仍然能假装在等待某个人的到来。George坐在桌子的一端,假装在阅读。Dream坐在他对面,看着他假装阅读。在他们中间,放着一把空荡荡的椅子。
George已经读了同一个句子三遍,仍然没有看进一个字,接着Dream忽然起身,使得椅子后仰,和地面碰撞作响。George从书本上方端详他,却发现Dream正盯着自己,眼神异常强烈,让George庆幸他们中间隔着一整张桌子。
“怎么了?”他问道,努力让自己听起来泰然自若。
“我们走吧,”Dream简单明了地说。然后他就大步踏出了厨房。
George眨了眨眼,发觉这曾被三个声音填满的房间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他没有别的事可做。他把正在读的那一页边角折了起来,但心里已经知道没有机会读完它了。然后他跟上了Dream。
他发现Dream蹲在门前,已经系起了鞋带。他站起身来,转头把George的斗篷扔给了他。
“我们去哪?”他问道,但已经顺从地把斗篷系在了肩膀上。
Dream的表情令人捉摸不透。“去把我们的小战士找回来。”
他们走出了森林,一路上,森林十分安静,像是庄严地哀悼一般。就连蝉似乎也不在意夜晚的到来。当George经过边缘的最后一棵树时,他感觉就好像是森林离开了他一样,即使事实刚好相反。但他把一只脚迈在另一只前面,眼睛紧盯着Dream的后背,他久经日晒的发卷,在月光下几乎泛着银色。
我会随你去天涯海角,George又一次无助而痛苦地想道。至死方休。
他脑袋里的声音属于他。那些词语则不然。
他能看到事实正在现形,可怖而残酷,但无可避免。尽管如此,尽管如此,他还是跟上了Dream的每一步。因为信赖是他的燃料,但这一次光有信赖还不够。Dream需要Sapnap,但George也是如此。
他只是想要回自己最好的朋友。
Dream忽然停在了路中间。在他身后几步远,George也停住了,Dream抬起了手,很快,两片阴影向他们袭来。它们靠近后,George看得更清楚了一些:那是两个骑马的人。尖锐的马嘶声穿透了夜晚的空气,两个骑手猛地拉住了缰绳,在Dream面前停了下来。一声沉闷的轻响,骑手跳下了马。其中一位无言地把缰绳递给了Dream。另外一个把缰绳递给了George。
他们的脸上罩着兜帽,在黑暗中很难看清,但George觉得这两个骑手看起来半梦半醒。
Dream已经骑上了马,俯视着George和两个骑手,二人沉默地站在原处。他把头歪向一旁,就好像在问,嗯哼?
George低头看着手里的缰绳。“你怎么知道他在哪?”他后知后觉地问道。
Dream嗤笑一声,就好像这个问题侮辱了他一样。“别傻了,George,”他说道,而这算不上一个回答。“快上马吧。”
于是George攀上了马背——这匹马千真万确是送上门来的。然后他们就策马向夜色中行进,把两个骑手留在自己的马扬起的尘土中。有一会儿,他们沉默地前行着,月亮划过阴云密布的穹顶,他们追逐着它。但George心中的问题有增无减,而他别无他选,只能将其中一个问题宣之于口,趁它们还没有把他撑爆。
“那些人是谁?”他向风中喊道。
Dream甚至没有瞥他一眼。“非常慷慨的家伙。”
“你怎么认识他们的?”
“我认识很多人,George。”
“而他们不介意你这样偷走他们的马?”
Dream耸了耸肩,然后甩了一下缰绳,催促马向前奔去。谈话结束了,因为Dream说了算。这个事实,George已经开始逐渐接受了。道路在他们面前展开,一道无情的直线一路延伸至地平线上,在那儿,它分成了不同的小路,就像蜘蛛网纤细的脉络。只有Dream知道路在何方。
他们没有再谈起别的。
然后他们策马前行。
月亮刚刚露出酝酿着风暴的云层,他们就找到了营地。他们站在山上,俯视着下方山谷内遍布的帐篷,这时,George感到一段回忆从体内猛地冒出头来。上次在一座这样的营地里遇见Sapnap时,他是个囚犯。现在,站在Dream身边,他感觉并没有区别。
“这里是……”George开了口,接着摇了摇头。“他怎么会在这里?”
Dream的微笑尖锐而忧郁。“战争之神最擅长在战争中找到慰藉了。”他向山下走去,接着意识到George没有紧跟在后,便扭过头来。“你在等什么?”
风在呼啸,吹起了George的头发和斗篷。他身后的影子像是一对怪异的翅膀。在他下方,在那片乱糟糟的帐篷、火把和准备迎战的士兵当中,有一个不费吹灰之力就令他心碎的人。忽然间,在短暂的一阵清明里,George想到了逃跑。他想重新骑上马,返回家中,不管家现在是哪个地方。他想在一座安静的森林里找个凉爽的洞穴,然后回到睡眠之中。他想遗忘。
因为,该死的,过去的六个月实在无法忍受。就好像有人把他切成了两半,而他成了过去的自己的一个碎片。他不确定自己是否想要到山下去,找到Sapnap,然后把那种支配自己的力量再次交给他。他不确定Sapnap是否值得。
但他必须搞清楚。他必须搞清楚为什么。
“我来了,”他对Dream说。他们并肩行走,向着营地而去。
George以为自己会遇到挑斗,或者最起码是怀疑。穿着灰扑扑斗篷的两人实在引人注目。但并没有人要求他们报上名来,没有士兵把他们拖去审讯。他们畅通无阻地从军队里穿过,几乎像是隐去了身形一般。士兵们笑着,聊着天,磨着剑,数着箭支,匆匆奔向晚餐。George和Dream和鬼魂差不多。
他们继续鬼魅般地行进着,穿过一排一排又一排正在备战的帐篷。这些凡人间总是争斗不停,George甚至不知道这是哪一场战争,也不知道它发生在哪两个王国之间,只知道它刚刚开始,并且结局会和所有战争一样,残酷无比,没有真正的胜利者,只是通往下一场战争。接着走过一排排帐篷,直到——
直到营地中心的篝火,那道吸引了虫群聚集的明亮火光。
George率先看到了他。
他坐在火边,剑放在身边,从不离他太远。他的肩上披着一件白色斗篷,和其他士兵们身上穿的一样。这本应使他融入其中,难以区分,但他的身份是藏不住的。他是人中的战士。没了他,他们毫无胜利的希望。而不管怎么说,George还是为他们共享的神性而欢喜。他们是神。他们永远是神。这些,一切,都要屈居他们之下。不管他们中间滋长了什么——时间,愤怒,背叛——他们会永远拥有不朽。
到了时间的尽头,仍然会是他们三个一起。
“Sap——”George开了口。
“——nap!”另外一个声音插了进来。
George眨了眨眼,Sapnap便立马不是形单影只了。
现在,篝火边有三个人。有人把手臂搭在了Sapnap的肩上,摇晃着他,用一种George知道他并不喜欢的方式。但Sapnap在大笑。
Dream和George继续旁观着,Sapnap向另一个前来加入的人倾过身去,然后他们——三个人——一同大笑起来,而George想知道到底他妈什么事如此好笑,因为他有他妈一百年没听到过Sapnap笑成这样了。
“噢,”Dream呼出一口气。“他用别人替换了我们,George。”
但这并不怎么准确。替换,表示两件事物拥有等同的价值。但Sapnap被火光照亮的脸上,George从未见他露出过那种微笑。当George在修补他留下的烂摊子,当George千方百计从被孤身抛下的悲痛中分心,当George竭力保留着心中仅存的一点信赖,当George被困在一个已经面目全非的人身边,Sapnap正在建立一种人生,在这种人生里,他拥有了足够的安全感,可以旁若无人地大笑。
他并不是用别人替换了他们。
他舍弃了他们。
在他脑中,一个小小的、不安分的声音劝他大步走上前去,索求一个回答,像Sapnap一直控诉的那样闹上一通脾气,让他见识到闹脾气真正的样子,让整座山谷爬满毒藤,用藤蔓让他们窒息,提醒Sapnap他多么轻松就能夺走他的一切——
George的心如坠冰窟。
我他妈,他想道,到底在想什么?
他能够感到Dream的目光注视着自己。一如既往。
George拔腿狂奔。
直到悬崖边上,他才停住脚步。此处远离山谷和营地,远离最近的道路,远离其他人。向着崖边、向着开阔的天空、向着下方无穷的黑暗,他跑啊跑啊跑,然后他停住了,他大叫起来,然后第一声雷鸣充当了他的回声。在他头顶,天空撕裂开来,海洋般的暴雨倾泻而下。
又一声雷鸣。又一声大叫。
现在到底是雨还是泪水?George再也不在乎了。他对自己了解得太少,没法继续在乎了。现在,知道了Dream身上那些他不想知道的事,他该算是什么?现在,没有了Sapnap,他该算是什么?
没了他们,他该算是什么?
他算是什么?不管他现在是什么,他都不认为那是他自己。
他从未感受过这种气愤,甚至在凡人们第一次烧毁森林,困在烟雾中的生灵们恐惧不已、令他感同身受时,那种气愤也不及现在。这是超出气愤的气愤。这是暴怒。如果他的镜子还在,如果他现在看向自己,他会发现自己眼中的,正是Dream将那位天使的事告诉他们、一切天翻地覆的那一天,他在Dream眼中看到的神情。这种暴怒并不属于George。但他还是走到了这一步,负担着它,滋养着它,培育着它。
如果Dream要他现在加入一场战争,他会同意的。并且他能够单枪匹马赢得胜利。他会成为一只离群的伯劳鸟,将Dream的敌人刺穿在自己制造的荆棘上。他会让战场上的所有人记住他是谁。他什么都愿意做,只要能为体内的愤怒找到一个去处。
当他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时,他以为那是Dream,前来收取他在脑中许下的承诺。
但来者是一个他更为恐惧的人。
“George,”Sapnap说。“他对你他妈的做了什么?”
George转过身来,借着一道转瞬即逝的闪电看清了他的脸,接着雷声随之而来。他看着George,就好像看着一只受伤的动物,他要么拯救他,要么杀死他。
George发出一声大笑。这使得他的肺里充满了雨水寒冷的气息。
“我们对彼此所做的事啊,”George叹了口气。“我们之前究竟是如何自欺欺人,假装我们是朋友的?”
Sapnap皱紧了眉头。“你在说什么?我们是朋友——”
“你管这个叫朋友?”George怒道。“争斗,喊叫,离别,然后再次争斗,你管这个叫朋友?你管这种单向的依附叫朋友?我不是你的朋友,Sapnap。我他妈是你的寄生虫。”他深吸一口气,忽然感觉自己在窒息。“我大概应该恭喜你。”
Sapnap深色的眼睛就像一对黑曜石深坑。“为了什么?”
他的语气几乎接近于怜悯。
“你终于摆脱了我,”George说,“恭喜。”
就算George直接揍他一拳,Sapnap的表情也不会如此受挫。
“George,”他轻声说,“对不起。”
而这就成了最后一根稻草。George走到他面前,直视他的双眼,然后实打实地揍了上去。
那股力道很大,让Sapnap的脑袋歪到了一边,当他重新望向George时,他的嘴唇上出现了一道裂口,血滴从中涌出,沿着下颌淌下。但没过多久,暴雨就把血迹也冲刷殆尽了。
“好吧,”Sapnap说。“我大概是活该。”
“是啊,你确实活该,”George怒道。“你没资格对我说对不起。”
“无论如何我都会说的。”
“你敢。”
“George——”
“你他妈敢。”
“对不起。”
George又一次抬起了拳头。Sapnap动都不动。他没有作势阻止他。他只是站在那儿,等待着永不会到来的一击。
George的手臂垂落在身侧。就这样,一切结束了。他无可奈何了。
他很累。非常、非常累。他想睡觉。
但是,带着嘶哑的声音和胸中的一道裂缝 ,他只是问道,“你为什么不带我一起走?”
Sapnap看起来很是痛苦。“我当时没有时间。我必须得离开那儿。我不能再待在那儿了。你得明白,George。和Dream谈话的时候,当我叫他别把你卷进去,当我开始和他争论,感觉就好像——”他发出一声懊丧的鼻音,打着手势填补词语间的停顿。“感觉就好像我要窒息了一样。或者说,就好像我已经窒息了好几年,却刚刚才发现,我需要空气。并且,除非尽可能远离那栋房子,否则我没法呼吸个够。”
“但是你为什么不带我一起走?”George怒吼道。“你就没有停下来一次,想一想我也在窒息?你为什么要抛下我?”
“好吧,那你为什么不跟上来呢?”Sapnap回以喊叫。
在沉默中,他们知道两个问题的答案是相同的。
而它正在雨中向他们走来,脸上带着小小的微笑。
“愉快的团聚,”Dream平静地说,“不是吗?”
“你,”Sapnap挡在George和Dream中间,咆哮道。即使是现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即使他的血沾在George的指节上。“现在来找我,你真是勇气可嘉——”
但Dream没有在听。“你追George动身得太快了,忘了拿这个。”他把Sapnap的剑扔给了他。它在他的脚下当啷作响。“你的新朋友很乐意让我帮忙把它交给你。”
Sapnap僵住了。从打战的牙关里,Sapnap说道,“你对他们做了什么?”
Dream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你怎么总是往最坏的地方想,Sapnap?”
“在你身上,最坏的想法几乎总是对的。”他踏过自己的剑,朝Dream走去。“我发誓,Dream,如果你敢对着他们呼一口气——”
Dream嗤笑一声。“收起你的爪子吧,小猎犬。我不会对他们动手的。”
未出口的词盘旋在他们中间的空气里:目前为止。
“最起码,”Dream说,“你能不能给我们估一个数?”
“估他妈什么数?”
“你究竟何时会厌倦扮演凡人。”Dream把头歪向一边,用明亮的绿眼睛逼视着Sapnap。
George那时就应该知道的。森林里,只有剧毒的动物才拥有鲜艳的色彩。
“你觉得我会跑回你身边,”Sapnap说道,每一个字都掺着愤怒。
“用爬的我也能接受。”
“你疯了。”
“不,Sapnap,”Dream淡然地说。“如果你觉得身边的一切不会分崩离析,那才叫疯了。你以为自己在做什么?你真以为你能去爱什么东西而不毁掉它?你不觉得我们的天性就是破坏吗?并且,凡人是非常脆弱的,Sapnap。”
“我觉得,”Sapnap缓缓说道,“我现在他妈恨透了你,Dream。”
George看着这几个字落在Dream身上。然后George看着他轻松地抖掉了它们。
“你恨我?”Dream问道,慢慢迈开了步子。向着悬崖边缘。
“Dream——”George说道,但这并不是他的战斗。
Sapnap迈上前来,他的眉头紧蹙,布满困惑和矛盾。“你要做什么?”
现在,Dream已经站在了崖边,风和雨斜打着他的身体。但他屹立不倒,George和Sapnap望向他,他也望向George和Sapnap。他背着手,就好像只是在阳光下散步一样。
“你恨我,”Dream重复道。
Sapnap向前迈出一步。“别——”
Dream向后倒去,而George心中的恐惧遮盖了先前其余的一切。
但Sapnap赶到了,他奔向他,抓住了Dream的衬衫。然后他们两个站在那儿,Dream悬在无尽的深渊之上,Sapnap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你表达仇恨的方法真是奇怪,”Dream说。
然后他抓住Sapnap的手腕,动作十分粗暴,就连George都能看出那一定很疼。他将自己拉回了坚实的地面上,同时把Sapnap向后推去。Sapnap试图把手臂挣开,但Dream的力道是无可违逆的。
Dream捏紧了他的手腕,逼迫Sapnap和自己目光相接。
他不再微笑了。
“来吧,”Dream说。“我应允了。继续假装吧。活下去,然后假装去爱。”他凑得近了些,直到Sapnap别无他选,只能看着Dream。“趁着还能享受,尽情享受吧,但等到装不下去的时候,可别怪我。”
然后他放手了。Sapnap跌跌撞撞地远离了他,将注视延续了一刻,接着从地面上抓起了剑。有那么一会儿,George以为他要用它刺穿Dream。有那么一会儿,Sapnap似乎也在考虑这么做。
但接下来他转过了身,顺着来路大踏步走了回去。他经过了George身边,就好像完全忘记了他的存在一样。然后他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眼神茫然。他看起来就好像失去了所有,或者即将如此。
“George,”Sapnap说。只是“George”。在那个简单的音节里,George听到了所有弦外之音:求你了,对不起,跟我走吧。
而George差点就那么做了。
只是,他想起了篝火边Sapnap的笑容,以及不请自来的另一段记忆——George悬在一口坑上方,命悬一线。但这一次,记忆出现了分歧。这一次,Sapnap站在了他头顶。然后Sapnap任由他坠落下去。
说到底,Dream还是对的。这事关自尊。
“我会在家里等你,”George说。
Sapnap几乎没能抑制住失望的神情,但那股固执劲回来了,让他咬紧了下颌,将目光从George身上扯走了。他平静地迎上Dream的目光。
“你曾经说过,没了你,我活不成,”他说。“看着我证明你所言非虚吧。”
然后他离开了,把George留在了倾盆大雨之中。破天荒第一次,George意识到了自己有多冷。他倒在地上,搂紧膝盖,就好像这样就能暖和一些似的。他开始打哆嗦了。或者也许他是在战栗。
“为什么我有种感觉,就好像刚刚见到了他最后一面一样?”他断断续续地问道,并没有向着某个特定的人。
“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
他抬起头来,发现Dream站在身前,一双绿眼睛盯着Sapnap消失的地方。
“我们的交响曲还未奏完,George,”他说。
George又一次发起抖来。而这一次,他知道自己是在战栗。
“我们还有一场战争要策划。我们还有一位天使要杀死。并且,没有Sapnap,我们做不到这些事。”一个微笑从他的脸上闪过,于是George知道他已经有了计划。“如果他如此渴望打这场凡人的仗,那我就由他去。我认为,了解失去是什么感觉,对我们的战争之神有益无害。”
George颤抖地吸了口气。“你要做什么?”
“George,”Dream叹了口气。当他终于低下头,和George目光相接,George感觉好像被一把锋利的刀捅穿了脊骨。“谁说我要做什么了?”
在一个王国里,有一座城堡。在城堡里,有一间卧室。卧室的主人没有入睡,但他还是做了梦。这些梦时常不属于他自己。这些梦时常压根就不是梦。它们是命令,来自一个他无法违抗的声音,等到早晨,他就会将它们忘得一干二净。
遗忘并没有赦免他的罪行,但它却解脱了他的羞耻。早晨,他从梦中醒来,回到了一张他不记得在此入睡的床上,然后他走出房间,走过走廊,走下楼梯,来到花园里,然后他毫不退缩地直视王子的眼睛。然后他会微笑起来,以一种无知,一种天赐的无知。但那就是明天的事了。
今晚,Technoblade做了个梦。而他梦见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