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轻语(当你需要我大喊的时候)
在店铺后部,有一面镜子。它挂在墙上,极不起眼,比起挂在旁边的店里的其他物件:带刺木棒,连枷,一组小刀,George可以发誓那锈迹来自于血。他能够听见身后的同伴,他们的脚步几乎悄无声息地踩在木地板上,他们的声音放得很低。时不时,他会听见他们其中一个因这样那样的武器而兴奋地叫喊,唤来另一个以分享自己的新发现。George想要加入他们。
但是,镜子。
George已经很久没有照过镜子了。多年来,在与Sapnap结伴旅行和寻找房子的途中,除了池水变形的倒影,以及把战斧投入某人的胸口前,向其刃上的一瞥,他没有看见过自己的脸。
他几乎认不出那位回望着自己的神。他的头发变长了,发卷盖过了耳朵和脖颈。他添了一两处淡淡的疤痕,来自他和Sapnap那些误入歧途的遭遇。但并不是仅此而已。他改变的不止这些。
神灵不会老去,但George觉得自己看起来更老了。另外,见鬼,他看起来疲惫不堪。
“George?”Sapnap的声音,听起来远远的。“George,我们准备好动身了。”
我没有,George说道。他仍旧站在原处,仍旧盯着镜子,试图搞清楚从镜中回望的曾经是谁。
拐角处闪过一抹绿色,接着,在映像中,George看到了Dream转过拐角。Dream看见了他,微笑起来,并大步向前走来。
“你在这里啊,”Dream说。“我还以为我们把你搞丢了呢。”
“我就待在这儿,”George说。“等。”
Dream走过来,站在他身边,现在镜子里有两位神了。
“是什么这样有趣,George?”Dream问道,他嘴角骤然的一弯没有流露出真正的好奇,只有兴趣。
“我看起来好累,”他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我不应该看起来这么累。没有什么事能让我疲惫。”
而这是真话。自从社区房完工,过去的几个月……很棒。安静。George连日探索森林的每一寸,在自己忽视已久的世界中重新站稳脚跟。这是他的返乡,而森林轻易地欢迎了他的回归。他放任自己漫无目的地游荡,时常赤脚,只是为了用皮肤感受森林的地面。他跟随鸟儿回到巢中,一些狐狸养成了跟在他身边的习惯,他为它们种出浆果,此外,有一次,他似乎看见了一只牡鹿在树间漫步。但是,George还没来得及追赶它,它就消失了。
而一日末了,George会回到一栋房子里。不是带着前一位陌生房客的味道的有床的路边旅店,不是冷而硬的地面,不是Sapnap心血来潮决定加入的某支军队的帐篷。一座房子。一个家。他有时会发现Sapnap和Dream正在屋外比试。然后他会坐在草地上旁观,直到天黑。这成了一种日常,而George顺畅地坠入了其中。
感觉很好。比起George此前曾身处过的时代,这些日子更为和善。
那么,他为何还是看起来如此疲惫?
“我看起来好像一直在搏命战斗一样,”George说。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Dream轻快地、不屑一顾地说道。“就我看来,你很像George。”
“你不明白。”George知道自己听起来是什么样:任性,戒备。他讨厌这样。“我在与什么战斗,Dream?是什么把我变成了这样?”
Dream在镜中和他视线相接。和George不同,自从他们相遇的第一天起,Dream就从未变过。他总是那个雪中的男孩,陌生而熟悉,愿意用世界来交换一点陪伴。就算是现在,他已得到了自己曾索求得那样迫切的东西,但George每一次看着他,仍然能感受到北方的寒冷的咬噬。
“你想得太多了,”Dream说道,仅此而已。他转过身去,迈步走开,回过头,最后瞥了George一眼。“来吧。我们还有好多事要做呢。”
George抬脚跟了上去,但某种东西让他停住了。他看着Dream消失在拐角。然后他转过身来,把镜子从墙上取了下来。
他们找到了Sapnap,他正站在店口的一个玻璃盒子前,面色阴沉的店主在柜台后旁观着。
“嘿,Dream,”Sapnap没有转过头来,说道,“瞧瞧这个。”他们分别站到他两边之后,他朝George瞥了一眼。“George,”他补充道,几乎像是临时补救一样。“你觉得这东西如何?”
他朝玻璃盒子挥了挥手。里面是一把剑,锋芒锐利,咄咄逼人。
Dream吹了声口哨。“这才叫做剑嘛。你觉得它是什么做的?”
“黑曜石,”Sapnap近乎虔诚地轻声说道。他伸出手臂,把一只手放在玻璃上。“纯黑曜石。他们现在已经不打造这种了。”他转向店主,George好久没见过他如此欣喜若狂了。“这把剑卖多少钱?”
店主是一位高个子男人,甚至要高过Dream。他看起来更适合战场,而不是一家简陋的武器店的柜台后——这家店坐落的村子如此平静,让George怀疑是否真有人需要他的货品。听到Sapnap的问题,他面露不悦,从他身上,George看到了所有曾被Sapnap抢过风头的冷酷无情的将军。
“恕不出售,”店主恼怒地说道。“那把剑是一个北方帝国遗留下来的物件。可他妈稀罕了。我为此花费了某人的四肢,如果你们能听懂的话。”
Sapnap和Dream对视一眼,两人同样不以为意。
“万物都有其标价,”Dream走向柜台,说道。“说出你的标价。我出三倍。”
店主歪过头,上上下下地打量着Dream。他和一开始的George一样,对Dream的狂妄感到困惑。这个笑得自命不凡的、以为能用钱买到一切的绿眼睛男孩是谁?他是拥有怎样比天还高的傲慢,竟相信这招能成功?
好吧,George苦涩地想道,这招对我成功了。
“没有标价,”店主啐道。“这是装饰用的。就和你朋友夹在腋下的那面镜子一样。”
Sapnap和Dream都转过身来,看向George,后者在他们的困惑中畏缩了。
“怎么了?”George把镜子夹得更紧了,说道,“这是用来放在房子里的。那里面几乎什么东西都没有。”
“我们上个月还从那个市场买了那张桌子,”Sapnpa说。“这算是东西吧。”
“Sapnap,我们整个一楼只有这一件物品。我们甚至连椅子都没有。”
Sapnap困惑地向George眨了眨眼。“我们要椅子做什么?”
然后George记了起来。尽管他们对它如此称呼,他们从来没有把房子当成一件永久的事物。一间小棚,他之前是这么和Sapnap说的。一个可以回去的地方。不是用来停留的地方。George怎么会忘记呢?
但George比他们所认可的更加固执。他挺起下巴,说道,“我不在乎。我想往墙上挂点东西。”他迈着重重的脚步走向柜台,从兜里翻出一叠金币。“少面镜子没什么的。但是亏了金子就很不值了,不是吗?”
店主咕哝一声,把金币从George的手里夺了过去。“不用摆出那种眼神,孩子。只是一面镜子而已。”
然后,George转过身去,径直走了出去。他靠在店门外的墙上,慢慢地呼出一口气,感到体内有什么重新安稳了下来。
村子比他们来时更平静。这是他们走得离房子最远的一回。每次离开森林,他们都走得越来越远,在外停留得越来越久。这样,和其他一切一样,感觉很好。很快乐。很愉悦。他们沿着陌生的路游历,披着疏落的星歇息。他们在随便哪个旅馆里卷进随便哪场搏斗,并在下个早晨为身上的淤青发笑。比起房子出现之前的时间,什么都没有改变,只是现在他们有了第三位同伴而已。而这不正是George想要的吗?
店门打开了,Sapnap踏了出来。
“Dream呢?”George问道。
“在里面,”Sapnap说道,他撞了一下George的肩膀,让George给他让出空间来。George向另一边蹭了蹭,让Sapnap靠在他身旁。“还在努力讨价还价呢。”
“那你为什么没有加入?”
Sapnap耸了耸肩。“觉得不值。”
“噢,得了吧。”
“什么?”
“我了解你。你想要那把剑,想要得不得了。”
“这个,是啊,也许吧。但是很显然有什么事在困扰你,所以我出来了。”Sapnap瞥了他一眼。“别摆出这种惊讶的表情。你可能不知道,George,但我什么时候犯了浑,我看得出来。虽说现在不是这么回事。”他用膝盖碰了碰George的膝盖。“那么,告诉我吧,这一次我又做了什么,让你心碎啦?”
George嗤笑一声。“别自以为是了。”
“怎么啦?”Sapnap咧嘴笑着,说道。“我难道不足以让你心碎吗,George?”
“没人让我心碎过,”他说道,他真正的意思是,没人离我近到可以一试。Sapnap点点头,就好像听懂了一样。
“个人来讲,”Sapnap说,“我从来没看出过心碎这事有什么魅力。你知道那些凡人诗人是怎么说的吗?‘它是值得的。’”他翻了个白眼。“真是一派胡言。”他冲着脚边一颗孤零零的卵石踢了一脚;他们两人一同看着它撞到街对面一幢建筑的墙上。“但你还没回答我的第一个问题,George。”
“没事的。别管了。”
“胡说八道。和我说实话。”
但George能说什么呢?他无法说出,他愚蠢地爱上了留在原地这个想法。他无法说出,过去的几个月是他人生中最棒的一段时间,而他不希望这一切改变,但它在改变——缓慢地,无可避免地。他无法说出,他很受伤,因为Sapnap似乎没有同样的感觉。
他无法说出,有时,他会靠坐下来,看着Dream毫不费力地逗笑Sapnap,而George需要费力争取这一荣誉,并且George会感觉到近似于嫉妒的某种东西,因为先认识Sapnap的是他。这事本应无足轻重。但事实正好相反,而George没有办法阻止胸中病态的感受:他要失去一件曾经独属于他的东西了。
这些事,他一件也说不出来。所以,他只是说,“如果我们现在动身回程,就可以趁冬季来临之前到家。”
“George——”
店门再次打开的声音打断了他,他们两人都转过身去,看到Dream从店里走了出来。他冲着Sapnap咧嘴一笑,然后朝他扔了一只目测很重的剑鞘。Sapnap下意识地用双臂环住了它,他不用抽出它来,George就已经知道那是什么了。那把黑曜石剑。来自Dream的礼物。
“不是吧,”Sapnap激动地睁大眼睛,说道。“这他妈不可能。”
“这他妈有可能,”Dream说道,对自己的成果极为满意。
“你是怎么让他松口的?”
Dream耸耸肩,笑容扯得更大了。“我能说什么呢?”他说。“我是一位说服大师。”
Sapnap戏谑地打了Dream的肩膀一拳,他们靠在彼此身上,像久未谋面的兄弟一样,为Sapnap亮闪闪的新玩具而大笑和软语。他们迈步走向村口的大门时,两人都没有回头看看George会不会跟上去。他们都知道他会的。一直到世界的尽头。
他跟上了他们的步调,来到了Sapnap身边,后者已经拔出了剑,每走几步就用它刺戳一下,贯穿某位隐形的敌人。他们在村子南边发现了一片田野,Sapnap成功说服了他们停下脚步,看他舞剑。于是,George发觉自己坐在了Dream身边,他们沉重的包裹和George的镜子堆在中间,两人一同看着Sapnap的剑在空气中划出优雅的弧度,一次又一次,一门关于野蛮的学问。
George抱紧双腿,把下巴搁在膝盖上,Dream的注意力从Sapnap滑到了他身上,而他试图忽视这件事。他能感觉到Dream的眼睛的重量,如同感受有形的事物一般。它侵入性地钻进了他的皮肤下面,从里往外把他撕开。但当他终于屈服,转过头去对上Dream的凝视时,他发现Dream在朝他微笑。永远在微笑。
“怎么了?”George问道。
“怎么了?”Dream重复道。
“你盯着我看做什么?”
“我这么做不可以吗?”
“这个吧——你可以。这么做可以。但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什么,George?”
“很多东西,”George说,“比如你司属的是什么。”
这句话几乎足以把Dream的微笑从脸上抹掉。“你不信任我。”
这不是询问。这是指责。George感到脸上升起了不请自来的羞耻,他不得不移开视线,趁Dream还没有开口戳穿他。
“我以为我们已经是朋友了,George,”Dream低声说。“我以为我已经向你证明了自己呢。”
“我们是朋友,”George说。“只是,有时候,我会忘记为什么。”从眼角的余光里,他看见Dream往回缩了缩。他几乎要为此内疚了。“有时候,我看着你,会看到一个陌生人。”他把手放在身旁的泥土上,看着小小的白色花朵从指间生长出来,攀到他的指节上,像是把他拴在地面的锁链。“我了解Sapnap。Sapnap了解我。但你是谁,Dream?”
“我是你的朋友,George,”Dream说,他的声音听起来很不自然。“这还不够吗?”
“当时,为了让你留下来,我奋力争取,”George淡淡地说。他从花朵的纠缠中扯出手来,让它们迎风散开,像倒转方向的雪。然后他转向Dream,说道,“有一部分的我仍在等待我后悔这个决定的那天。”
Dream看着George,眼睛里闪烁着好奇的光。这略微使George想起凡人双亲看着不听话的孩子的眼神,并非愤怒,而是好像在扪心自问,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你不服从我?
然后第一支箭到来了。
它击中了他们之间的地面,使得George仓促地爬了开来。但Dream已经站起了身,一阵动作的旋影中,他把他们的东西收了起来,把George的包裹搡进他的怀里,接着喊出了Sapnap的名字。Sapnap猛地转向他们,他的脸上映着和George相同的困惑。
“怎么回——”他被第二支飞过的箭矢打断了,它离Sapnap的脸仅仅偏了几寸。
这一次,他们能够循着箭矢的轨迹,沿着他们来时的路,直直追溯到一位马背上的男人——他已经拉开了第三次弓。而这一次,他瞄准的是George。
“操,”Sapnap说道,他拔剑出鞘,抓住George的手臂,把他向上拖起。“操,操,George,低头!”
George感到Sapnap的手半路停了下来,压着他的后脑,把他按了下去。他听到那支箭飕地飞了过去,感到Dream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腕,把他向前拽去,然后他们就开始了狂奔。一阵肢体的旋风中,George分不清前头是谁,身边是谁,只知道他们在奔向田野最边缘的一丛树木。
又一支箭飞了过去,这一次划过了George的脸颊。疼痛使他嘶了一声,但他没有停下奔跑的脚步。
“跑!”Dream——或者Sapnap,或者也许是George自己——喊道。“快跑!”
如此接近了。他们如此接近那丛树木了,他们会在那儿甩掉他——
又一声呼啸,又一支箭飞了过来,George等待着箭矢没能击中目标的寂静。但是,相反,传来了一声大叫。
他看着Sapnap抓着自己的腿,倒了下来。这不是战争之神受过的最严重的伤;George自己就让他吃过更大的苦头,在那些尚早的时日里——那时他们的争吵比交谈还多,猜疑像毒液一样充满了他们的血管。它并不足以杀死他。它并不足以留下伤疤。
但它足以使他踉跄。
它足以使骑手追上他。
George慢慢转过身,恰好看到骑手勒住马,跳了下来。Sapnap跪在地上,仍然挣扎着试图站起,而他看不见身后拔剑、举剑的骑手。
George试图移动,抬起脚,手,大叫,什么都行。但他发觉自己动弹不得,他的身体在违抗每一条命令。他无法控制。
Sapnap要死了。
George要目睹Sapnap死去了。
他等待着它,剑刃切入不朽的皮肤的声音,他的整个世界坍塌的声音,失去的声音。
但他听见的是Dream的声音。
“Sapnap!”Dream喊道,“你身后!”
这本该是George的工作。本该是他的职责。但相反,是Dream驱策Sapnap采取行动,警告他转过身去,给了他足够的时间,让他踢出那条完好的腿,绊住骑手的膝盖。骑手垮下身来时,是Dream跑了过去。是Dream拔出了Sapnap的剑,挥了出去。
是Dream俯视着骑手向后倒下。是Dream给出了最后一击。是Dream——剑上浸满了血,眼神狂暴——转过身来,在Sapnap身边蹲下,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问道,“你还好吧?”
“那他妈当然了,我没事,”Sapnap倒在地上,说道,“只要来个人把这支该死的箭从我的腿上弄出去。”
Dream低头朝他咧嘴一笑,然后朝向George——他一无是处,一无是处,一无是处地站在几步开外。“来吧,George,”他说。
George体内的弦断开了,他发觉自己又能行走了。他走向Sapnap,后者从地面上抬头望着他,慢慢地眨着眼。
“嘿,George,”他说。他放下抱在胸前的手臂,就在这时,George意识到了Sapnap方才蜷身挡住了什么,他一直在携带什么,他保护了什么。“拜托告诉我它没有碎掉,否则我的膝盖就白白挨了一箭了。”
他的怀抱里是George的镜子。
“你,”George轻声说,“真是个傻子。”这是他有史以来最接近爱的一次。
他们把他扶了起来,一人扛起他的一条手臂。George和Dream,以及在他们中间流着血的Sapnap。兄弟,也许。在另一段人生当中。
他们把Sapnap扶到了倒下的骑手身边,那人熟悉的脸庞毫无生气地凝望着天空。
“村子里那个店主,”Sapnap说,他的眉毛困惑地拧在一起。“他究竟为什么想要我们死?”
他的太阳穴上有一道伤痕,周围的血已经干了,看起来不像是剑伤;这是一道旧伤。和他们上一次见到他一样旧。
Sapnap和George转向Dream,后者似乎被这种指控吓到了。
“好吧,”他松了口,“也许我的说服技巧里包含了打昏他,以及从他的店里偷点东西。但是,嘿,”他补充道,那个轻松的笑容又回到了脸上,“至少你拿到了这把厉害的剑。”
Sapnap摇了摇头,在恼怒和不情愿的尊敬之间摇摆不定。“你真是疯了。”
“有一次,你喝醉后被激了一将,于是加入了一场战争,”George指出道。
Sapnap冲他眯起眼睛。“所以呢?”
“所以,”George在Sapnap头顶和Dream目光相接,说道,“物以类聚,什么什么的。”
“物以类聚,”Dream朝George微笑着,重复道,“人以群分。”
并且也成群倒下,George想。但他只是说道,“并且,你们看。这个人死掉的时候,把马留给了我们。他这人可不是挺善良的吗?”
他们将那匹马命名为Spirit。
Dream从Sapnap的腿里拔出了那支箭(其中包括了激烈的咒骂和暴力威胁),George种出了一些用于外敷的草药(“要么这个,要么感染,”Sapnap叫他滚开后,George警告道),这之后,他们在最严重的伤处裹上了绷带,接着把Sapnap扶到了Spirit的鞍上。更多咒骂和威胁随之而来,Sapnap宣称他不需要被当成某个无助的流浪儿来对待,无所事事地骑着马到处游荡。
“谁说你无所事事的?”Dream问道,接着把大部分物品都扔给了Sapnap。
Sapnap咕哝一声,接住了它们,小心地保证了George的镜子的安全,接着冲着Dream怒目而视。“我还欠你一条命,算你好运。”
“等回到房子里,我们可以谈谈谁欠谁,”Dream说道,他抓起Spirit的缰绳,将他们引上回家的路。
旅途并不安静。有他们在,从来就没有哪件事安静过。Sapnap抱怨不迭,George反唇相讥,而Dream连翻白眼,直到他们把他扯进争执之中。他们逢事必吵:他们是否迷了路(有那么一小段时间,他们迷过路,多亏Sapnap坚称他们两次经过了同一块石头),偷来死人的马是否道德(“显然是不道德的,”Dream说。“对于神来说,没有别的可能了。”),以及他们离开社区房之前有没有锁门。
“George是最后一个出去的,”他们走在一片越发熟悉的风景中时,Dream指出道。George几乎可以看到地平线上森林的迹象,如此接近了,以至于他的手指隐隐发痛,渴望着伸出去,把它从天空中拔过来。“如果门没锁,就怪他。”
“最坏的情况又能怎么样?”George翻了个白眼,说道。“就算有人奇迹般地找到了随便哪片森林里的随便哪栋房子,又有什么能让他偷呢?”
“我的武器在厨房的一个箱子里,”Sapnap辩驳道。
“是啊,”George干巴巴地说,“我怎么可能忘掉呢。”
“你现在对我的感受很缺乏体恤,George。”
“反正,对你来说又有什么关系呢?”George啐道。“只是一栋房子。一间小棚罢了。你又没有什么可失去的。”
Sapnap拉住了Spirit的缰绳,使他们所有人都停在了半路上。对于Sapnap夸张的表演,George已经准备好了敷衍地刺上一句,但他看到Sapnap的眼神时,那些词语在他的舌尖消散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Sapnap冷冷地说。
George感觉自己踏上了危险的领域。但他从来不是一个谨慎的人。“房子对你来说无足轻重。只是一栋有桌子的、不需要椅子的房子,你之前就是这么说的。它不需要有——”家的感觉,他差点就脱口而出,流露出那颗曾被Sapnap称为柔软的心了。“有任何感觉。它什么都不是。”
“一栋由我们建造的房子,”Sapnap措辞慎重地提醒他。“我都有什么东西可以失去,不要妄自以为你会懂。你知道个屁,George。”
“放松点,”Dream说,他安抚地举起手来,踏到两人中间。总是扮演英雄。“只是门上的一把锁而已,好吧?”
“有George在,就没有哪件事是‘而已’的,”Sapnap说道,然后策动Spirit继续前行,抛下George在身后,琢磨着他应该感到被洞察,还是感到受伤。
Sapnap继续带着愤怒策马前行,而George的同伴只剩下那位有着春天颜色的眼睛的、鬼知道司属什么的神。他想要再次感到那种嫉妒,那种恼怒——Dream似乎如此迅速地赢得了George的好奇和Sapnap的信任。他必须时不时提醒自己。是他把Dream放了进来。现在,问题在于Dream想要偷走什么。
他向自己的猜忌伸出手去。他抓了个空。
“我想,”George低声说道,他的视线飘忽不定,唯独没有落在Dream,或Sapnap远去的身形上,“我应该感谢你。”
Dream哼了一声。“为了什么?”
“你救了Sapnap,”George说。“谢谢你。”
出现了一拍沉默。然后Dream轻笑了起来。“所以,”他说道,George可以听见他话里的笑意,“这样就能够让你爱我。”
“爱?”George嗤笑一声。“没问题。随你怎么叫。只要你开心就行。”
“现在,我想知道怎样让你恨我。”
然后,George终于看向了他。
“我也想知道,”他说。
George一回来,森林就活了起来,但他几乎没有注意到。他只惦记着沿循回家的路。
在空地上,他发现Spirit正孤零零地吃着草。社区房的门开着。
“Sapnap?”George踏进门槛,叫道,回应他的沉默使他恐惧。“Sapnap,你在哪?”
Sapnap一直背着的包裹到处散落在地板上,但George的胸口并不是因此而紧缩的。挂在走廊里,正对着大门,以便任何人进门后第一眼看到的,是George的镜子。他看着自己的映像,看到了Dream在身后徘徊,然后再次叫道,“Sapnap?”
“这儿呢,”Sapnap轻声叫道。
George冲进厨房,发现他坐在桌上,抿紧嘴唇——他被迫承认自己犯了错时,经常这样。他清了清嗓子,这小小的动作让他身下的桌子嘎吱作响、
他和George目光相接。
“我们需要椅子,”他说道,仅此而已。再不必多说什么了。
他们建造了一个家,就和George想要的一样。他们仍然会动身冒险,但他们每一次回归,都携带着值得偷来的东西:给花准备的花瓶,给Sapnap收藏的斧子、弓和剑准备的展台,看起来旧得会被指头碾碎、他们永远都不屑于去读的书,逐渐被他们去过的地点标满的世界地图。
店主不会是最后一个他们为彼此杀死的人。经年累月,George将会难以计数。这是一种奇怪的仪式,他们都按上了一只沾了血的手:每一条被夺去的性命,都是一个承诺。我会为你杀人,他们用每一次剑刃的挥舞诉说道。我就是如此爱你。他们仍然会加入Sapnap愚蠢的战争,仍然会和每个眼神不善的人挑起争斗。毕竟,他们是神,他们的不朽总得找个地方度过。他们不过是选择了一同度过,对世界报以愤怒,且乐意发泄到其他人身上。
在战场上,Sapnap和Dream冷血无情,双子战士在敌军中切出一条血路。我愿意帮助你们赢得一场战争,许多年前,Dream向他们承诺过,而他履行了这条誓言十来次,每一个倾覆的王国,每一个燃烧殆尽的帝国,都成了战争之神祭坛上的又一个祭品。而George看得出来,Sapnap纵情其中。并且,如果Sapnap满意了,那么George也满意了。
他们会站在战后的废墟中,聆听胜利者雷鸣般的欢呼,奄奄一息之人的呻吟。对于凡人而言,战争就是一切。对于George、Sapnap和Dream来说,只不过是又一个星期而已。他们低着头,把战利品堆在Spirit身上,然后向随便哪个他们想去的地方进发。
有一次,在前往别处的途中,George问Dream,“如果我和Sapnap里你只能救一个,你会救谁?”
“你,”Dream说。
“哇噢。”Sapnap抓着Spirit的缰绳,领着他走在前头,他转过身来,向Dream挑起一条眉毛。“你至少可以犹豫一下来着。”
“Sapnap,没有我你照样死不了,”Dream恼怒地说。“你不需要我帮忙。”
“而你觉得George需要?”Sapnap的笑容变得得意忘形起来。“你可真不了解George,哈?”
“我感觉有点受伤,Dream,”George夸张地抓着自己的胸口,说道。“你现在应该了解我了。我们认识多久了?几十年?”
Dream的脸上挂起一个古怪的微笑,他说,“也许要稍微再久一些。”
“不,绝对只有几十年,”Sapnap温情地轻拍着Spirit的马辔,说道。“你的友谊的岁数和这位忠实的Spirit一样大。”
“拜托告诉我,你没有用一匹马来测算和我相识的时间。”
“等到Spirit死去之后,”George说,“我们的友谊也一样。规矩就是这样的。”
“是这么写的,”Sapnap庄重地点着头,说道,“在伟大的生命规则手册上。”
“什么规则手册?”Dream恼怒地大喊道。
George对上了Sapnap闪烁着快乐的目光,他们的笑声传了出来,像是重见光明的囚犯终于品尝到了自由。
他很容易忘记他们时日无多。
他可以准确地指出那个一切脱离轨道的时刻。
他发现Sapnap躺在房子外面,盯着天上的云。他几乎对George倾到他身上的影子无动于衷,只是拍了拍身边的地面,说道,“来吧。”
George在草地上躺了下来,把头搁在Sapnap的肚子上。他能够感受到Sapnap的每一次呼吸,吸气,呼气,吸气,呼气,和他自己的心跳一样平稳。树木好像在他们上方合拢,为他们遮挡阳光,有那么一会,他们放任自己浸在寂静之中。他们两个好久都没有独处过了,这使得George想起——
“Dream在哪?”他问。
Sapnap打了个意味不明的手势。“某个地方。大概正在向一群狼承诺永不动摇的忠诚,只要它们肯做他的朋友。”
George扑哧笑了。“有了我们之后,他已经没那么急切了。”
Sapnap冷笑一声。“拜托。你不会真觉得我们对他来说足够了吧?”
“你不这样想?我以为你挺喜欢他呢。”
Sapnap沉默了好久。然后他说,“当然了。我不相信命运,宿命,凡人嘴里说的那些垃圾,但是,你知道,有时我会有那种感觉。就好像我们天生就合得来,有点像是,当武器的重量适合你的时候,你马上就能感觉出来?”
“你真是三句话不离武器,”George说,但他没有反驳。
Sapnap又打了个意味不明的手势。“他适合我们。完美适合。你是完美的。Dream是完美的。但我才不会欺骗自己,去认为他不想要更多。”
“更多?”George问,“更多什么?”
“我不知道。就是更多,我猜。就好像他还在寻找什么,他一找到它,就会把我们抛在身后。”
“比如那一次,他把我抛在了尘土里,因为他以为某座城堡里藏着酒。”
Sapnap再次开口时,George可以从他的声音中听到那副深思的蹙额。“那次不是Dream。是你和我。”
“不,”George说,“我可以发誓——”
“Dream!”Sapnap直起身来,不小心把George碰了下去。
George坐了起来,瞪了Sapnap一眼,接着转向了他看见Dream所在的地方。他已经准备好了斥问Dream去了哪,但他那副景象让George半路停住了。有什么事不对劲。
有什么事非常,非常不对劲。
“Dream?”Sapnap再次开口,这一次更加谨慎。“Dream,怎么回事?”
Dream停在了空地的最边缘,他的脸隐没在晃动的阴影中。他靠在树上,胸口起伏着,头垂得很低。多年来,George见过Dream肩膀中箭,被战锤击退,对抗一整支军队——有时是Sapnap,当他们都来了感觉的时候。但他从未见过Dream这样……衰弱。
Dream终于抬起头时,George可以发誓他的眼睛看起来忧心忡忡,或者说惴惴不安。
“他知道了,”Dream说,“他要冲我来了,”然后他跪倒在地。
一眨眼,Sapnap和George都站了起来,向他奔了过去,和他笼进了同一片阴影里。
“出什么事了?”George把一只手放在Dream颤抖的肩膀上,问道。“谁?谁要冲你来了?”
就在那时,George意识到,Dream不是在颤抖。他在大笑。
那是一阵胜利的大笑,一个知道自己的棋子已经就位的人的大笑。George和Sapnap目光相接,忧虑而困惑。
Dream仍然大笑不已,他站起身来,抓住了Sapnap和George两人的手。他握紧了他们——紧到让人发疼——并向George倾过身来,直到George的视野里只剩下他。他的眼睛是如此,如此碧绿。
“开端,”Dream轻声说,他的呼吸萦绕着George的皮肤,“我的开端。一切的缘由。他还想要成为我的终结,George,但你不会允许的,是吗?”
“去你妈的,”Sapnap生气地说,“放开他。你把George弄疼了。”
但Dream只是握得更紧了。
“George,”Dream说,“Sapnap。死亡天使。死亡天使现在正冲我而来。但我们会先冲他而去。你们和我。”他微笑起来,那是一个扭曲的微笑,George认不出这是自己逐渐熟知的那个神了。但这不对,George意识到。归根结底,他对Dream一无所知。Dream是不可知的。“是我们。永远是我们。他妈的至死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