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大夫，先醒醒。”
“姑娘啊，失血确实想睡觉，但咱先跑掉再睡。”
“苏大夫，你不醒可不好帮你脱身。”
苏棠不知耳边有几个人说话，大概是两个，三个，四个……他们话说的中气十足，也不像冥界的鬼差啊。又被抓着手臂摇了摇，伤口被扯得剧痛，瞬间一身冷汗。
“老四，看不见她伤得很重吗？” 有人制止了那摇她手臂的人，声音好像听过。
“二爷，我这不急着让她醒过来吗。”
就着伤口的裂痛强迫自己清醒过来，入目的是北郡郊野的树林，参差树影渐渐明晰了层次，视线彻底清明时满心惊异。
“二郎神？”苏棠看到了一身墨色常服的杨戬，交手时她记清了他的眼睛——他是怎样一个人，招招凌厉却有如此温暖的目光？他眼中有决然，有落寞，但更多的是无可掩藏的悲悯，那是神看世人的目光。此时他手中折扇轻摇，俊朗的面容如销雪春阳，没有了飞凤冠束缚的长发随意配了个蝴蝶夹，乍看倒像是长了两只猫耳朵。
“这是个结界，你可以再休息一会儿。用了个小小的障眼法，旁人看到的是你已经被我所杀并驱散了魂魄。”杨戬蹲下来平视着她，“但结界可以支撑的时间有限，所以兄弟们才急于唤醒苏大夫，冒犯之处还望见谅。”
“这……苏棠听闻二郎真君心狠手辣，对玉帝和王母言听计从。怎么……”说话间苏棠肩上伤口又有些开裂，杨戬试着渡进法力却被她轻轻推开了手，“怎么和听到的不一样……比性命和道行更难舍弃的是声名，枉背骂名，您怎么能忍？”
“盛名是身外之物，骂名也一样。对抗天道，人言是非不过是代价之一。这条路如果你想继续走，就一定要过这个结。”
苏棠看着他坦荡而柔和的目光，嘴角扯出一丝苦笑：“这些话......真君是在对我说，也是在对您自己说。您说得对，可是我很累了，想离开这个世界了。很多事情，我想不明白，也不愿再想了。”苏棠虚弱得连伤口都不愿意捂，任鲜血洇湿纱布，“都说......神所做所为皆是正道，为什么两千多年来......我从神手中救的人，比从妖魔手中救的多出太多？”
“‘想不明白，也不愿再想了’，为什么你也这么说？”杨戬满脸讶异，继而伸手抚上了她未受伤的右肩。他不知怎么劝她，自斧劈桃山起，他所经历的无不是她所困惑与绝望的，就连魂飞魄散之际说的话都与她此刻一模一样。
“您说‘你也’？苏棠不管之前这么说的人是谁，至少有人和我一样，坚持到心里的希望都成了灰，就不想坚持了。”
杨戬毫不犹豫一股法力注入她伤口止住了血：“不，你不能走。你若走了，三界就少了一个为众生逆天而行之人。杨戬不只是在救你，更是在给三界留下反抗的火种。”
苏棠本就失血无力，又被疗伤的法力冲得一时头晕目眩，哪里有办法再推开杨戬。只能听着梅山兄弟调侃——
“对啊苏大夫，我们摊上了这么一个玉帝，你这种人多一个是一个啊。”
“苏大夫你想想，玉帝那老头子还在，我们年轻人怎么能先走呢？”
苏棠在杨戬的法力压迫中哭笑不得地开口：“咱们几个……几千岁的年轻人？”
“跟玉帝比当然年轻。再说你救治的孩子，也叫你'大夫姐姐'吧？”这次说话的是杨戬，不过与方才坚决又略显凄凉的神情不同，此时他笑得轻松自在，又有几分狡黠。
“那也有人叫我姨呢，您怎么不说？”
梅山老四坏笑着接过话茬：“哎，我们叫你姨你敢答应吗，苏姨？”
“苏姨，看在我们几个小孩子费了不少力气帮二爷造结界的份儿上，别走了呗？”
“你看二爷这么多法力都给你了，再走不是浪费吗？对吧，苏姨？”
苏棠一脸生无可恋地妥协了：“你们别闹了，我答应留下来还不成吗。”
北郡的西风倏然散尽，萧萧寒木在远山岚光里如棠棣经春。
他们还记得那天的告别，也在此后多年的岁月里盼着道别时说的话不是遥不可及的愿景。
“我们行医的，最讨厌您这种兵器。”
“这是为何？”杨戬不解地端详着手中的三尖两刃刀。
“因为它捅出的伤口很难缝。愿它杀伤的都是大奸大恶之徒。”苏棠一身伤痕，苍白的面庞上却有隐隐喜色。
“借苏大夫吉言！”
“真君对北郡百姓和苏棠鼎力相救，大恩未报，有缘再见。”
“后会有期。”
天涯浩渺，风飘四海之魂；尘土流离，灰染半生之劫。
“师父是和我交过手的，应该知道我是长歪的庄稼。”灌江口的杨府庭院，苏棠看着杨戬冲了一壶新茶，又将三个人面前的茶盏斟满。
“你当然没有一张白纸容易教，可是和为师交手能做到你那个程度的，三界内不会超过一只手。为师很想看到，如果把你练歪的东西都扳正，你的武艺法术会有多精纯。”
不等苏棠说什么，杨戬抬起双手摆好了柳叶掌：“先做一轮推手，看一下你的情况。”
苏棠扫视了一下桌上的茶具，又看了看玉鼎真人，犹豫道：“要不要换个地方？”
“放心，这种以摸底为目的的推手，不会碰翻任何东西，也殃及不到你师祖。”
这番拳掌切磋最大幅度的动作也就是小云手，确实什么都不会殃及。杨戬没有出任何攻击招式，只是和苏棠“有来有往”，但速度极快，苏棠不敢有丝毫分神。对方没有用多大力量，可是非常要求她动作的精细度，尤其是发力方式的准确。苏棠不得不承认，这是自己最薄弱的。不过杨戬真的很会引导，苏棠做着做着就觉得招式比先前连贯了，有些错误发力也改了。
玉鼎欣赏着两人推手，高手过招，优美流畅，他看得心情大好。以他的修为，自然也看得出越到后来苏棠的动作路线越清晰，别扭的发力越来越少，心中暗暗得意徒儿的教学天赋也就比自己差一点儿。就在苏棠感到兴致正盛时，杨戬停了下来。
“可以了。两只手都给我看一下。”
难道在阐教学艺还要看命数吗？苏棠虽然疑惑还是伸出了手。
杨戬摸了摸她掌心和虎口的茧，又摸了摸十指指尖：“你经常弹琴，不过和大多数女孩子一样，你更喜欢筝。另外，你以前是用双手兵器的。”
“是的。师父从老茧知道的？”
“你两只手都有剑茧，左手的虽然比右手薄很多，但位置分布几乎一样。没猜错的话你本来是用双手短剑的，后来发生了变故，你换成了单手长剑。”
“师父的武感果然出众。徒儿曾经为救一名猎户，被一个过山风成的妖精咬了（注：过山风即眼镜王蛇）。它是修炼了千年的剧毒蛇妖，一口能毒死一两千人，我为了保住左臂只能剜肉剔骨了。”
纵然杨戬历经风浪无数，听苏棠将如此凶险的经历轻松讲出，也是微微一惊：“这条手臂保住了，但是行动变慢了？”
苏棠笑答：“对啊，那毕竟是剜肉剔骨，即使是神仙之体也不可能不受分毫影响。”
杨戬放下了苏棠左手，转向玉鼎道：“不破不立，与其再和双手短剑死磕，不如推倒重来。够聪明，也有胆量。”
“那当然～贫道给你找来的徒弟怎么会是等闲之辈~我选的徒孙肯定不是一般人。”玉鼎开心地摇了摇蒲扇，忽然反应过什么，变了脸色问苏棠，“丫头，剜肉剔骨诶，你怎么对自己下的了手？”
苏棠不禁笑出声来：“我这么娇气哪下的了这手？其实这种事，稍微亲近些的人做起来都很困难，所以我找了个跟我有过节的同行。给了她五两银子，换她为我疗伤清毒，以及所有恩怨一笔勾销。”
玉鼎若有所思地望了望杨戬：“五两银子就能全部恩怨一笔勾销，那也没多大仇啊。”
“师祖说对了，不过我是从那一次才知道她跟我的矛盾没有我想得那么深。她就是嘴上不饶人，都帮了我了，还要说既然大仇得报，也就不收我钱了。”
“那钱最后给了吗？”杨戬问道。
“当然还是留给她了。她不愿意把这钱当报酬，我就当为她以后出嫁随礼了。”
“你这同行也是个女孩儿？随礼随五两银子，你还挺大方。”
“世间女医者一直存在，只是女子不甘被禁锢于家中一亩三分地，反奔波游走，为凡俗所不容罢了。好在行医吗，只要能治好病，病人也就不在乎你是男是女是人是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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