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说:“留下来吧。你是英雄,英雄爱世人,而不是爱死亡。”
英雄说:“我会留下来。死亡并不可怕,但爱的根基终归是活生生的世界,活着为信念奔走才能为众生拼得温暖光明的未来。”
杨戬不信天道,但他相信缘之一字,有早已镌刻好的开始和终局。北郡初见时,愿苏棠一身禀赋有名师发掘,骎骎岁华转眼百年,当初衣裳染血的女子觅得的名师竟是自己。神与英雄,于世间本就是大爱的两面,重逢,只是或早或晚。
对梅山兄弟而言,再见苏棠大概是为了印证一句老话——出来混迟早要还的。当初为了留下苏棠,叫了她那么多声“苏姨”。再回灌江口,还没来得及和杨戬师徒说什么,苏棠 就收了剑冲过来热情地招呼:“几位大叔来了。六叔,这个季节还穿貂啊?”
“苏大夫,你这一声叔把我们都叫老了。”
“各位是师父的结义兄弟,按辈分自然是要叫叔的。”言辞十分得体的苏棠,让梅山兄弟更深信不疑她是来“报仇”的。
“二爷,按您当初所言,这姑娘的功夫不是有些歪吗?”康老大疑惑地看向庭院里剑舞游龙的苏棠——翻腰片腿,抹挑撩截,云飞雨落,长虹穿空,几乎毫无破绽,比北郡初见时又精妙了几分。
杨戬给几人倒了茶:“已经改了很多了。歪范儿不好改,但不是不能改,看她的决心,当然也看我愿不愿意多花些时间。”
“从玉鼎真人把您拉走,我们在天上又整理了两个时辰的卷宗。算一下时间,您在地上教了苏大夫两个月了,看来功绩卓著啊。”老四的笑有了些八卦的意味,“教得还顺利吧?您不会是借着教徒弟来躲清闲吧?当甩手掌柜可不够兄弟啊。”
“二爷,要不咱一块儿溜了吧,让玉帝老头子找别人干活去。看他有多麻爪~”老六双手抱在貂绒外套里,打起了结束天庭打工生涯的算盘。
“我们干脆回来吧,以后还和二爷一起打猎喝酒,苏大夫要是不出诊把她也拉上。人家姑娘如果不愿意喝酒,咱们天天喝茶也行。”
杨戬眼中闪现了一瞬惊异,午后的阳光洒在俊逸的面庞上,蝶翼一样的长睫在脸上投下浅浅的阴影,竟多少有几分落寞。倒不是为那句“甩手掌柜”的埋怨,也不是对偷得清闲的心思被揭穿有什么不满,而是在昆仑一役之前,梅山兄弟和他之间就已没有了如此口无遮拦的相处。简简单单几句抱怨,随口一句撂挑子走人,让他恍惚回到还是灌口二郎的时光。千年一局棋太过庞大,有多少话多少事半真半假,假假真真,曾经的意气终是湮没在算计与谎言里,即使真相大白,又有谁能轻易说回到最初?
“和你们说实话,与教她武功法术比起来,看她匆忙之间留的字条才真的会疯。”杨戬并未刻意收敛心绪,随手招来了书房里的两张素笺,淡然一笑将之递给梅山兄弟传阅,“你们相信这两张的内容其实一模一样吗?”
别说是相信内容一模一样,就是告诉他们这是同一个人写的,他们都会觉得是骗鬼。不对,给冥界那群鬼去看他们也不信。
全神贯注练功的苏棠不知道,就这一会儿她的“大作”又被围观了一回。
来杨府的第一天,杨戬对苏棠的武功术法做了摸底后就带她来了书房:“《道德经》任意一章,写下来给我。”
苏棠只当杨戬要看她对典籍的熟练程度,即刻提笔蘸墨,还未落笔却听得杨戬又提了要求:“不要按规整的方式写,用你平时给病人写药方的字去写。”
“那可就成鬼画符了,您肯定一个字都认不出来。”
“鬼画符就鬼画符,写下来再说。”杨戬很清楚,凡间的大夫写脉案和药方可不比天廷医官,凡人遭遇伤病往往情势紧急,医者一天诊治的病患又多,花在写字上的时间当然越少越好。其实华佗和孙思邈刚上天的时候写的玩意也没几个神仙看得懂。
苏棠很快写了《道德经》的某一章,杨戬看了一眼不禁眉头紧锁。在苏棠看来师父那是被硬灌了一大碗苦药的表情。
很好,这《道德经》写得真是——纸上狂草走诗行,我要看得懂我不姓杨。
“您让我这么写的……”
“再写一张规整的吧。”
这次是一笔漂亮的簪花小楷,娴雅飘逸,清丽隽永。原来写的是第四十一章——明道若昧;进道若退;夷道若颣;上德若谷,大白若辱,广德若不足,建德若偷,质真若渝;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杨戬把两张纸翻来倒去对照,不得不承认没有簪花小楷的那张,他再修炼几年也不知道像药方的那张写了什么。
玉鼎真人同意杨戬这一想法。他斜侧着身子盯住杨戬手中两张素笺,拂尘蹭在杨戬的黑纱罩衫上:“丫头,不管给我们留明语暗语,尽量按规规矩矩的这张写,如果按鬼画符的那张写了,我们只能拿到药铺去辨认了。”
原来让她默写《道德经》是为了以后读懂她情急之下留的消息,簪花小楷自己写得也不慢,师祖的要求不算高。苏棠这么想的时候还不知道,写字的要求不难做到,但自家师父对练功的要求可谓难于上青天,毕竟上天对她来说只是脚一踩腾个空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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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背,后背!反向一侧的肩背总推不过来。”
“视线往哪儿放呢?你的头是借的吗?视线永远放不远。”
“脚腕顶住!踩稳了再发力。”
每天的早功都是在和杨戬的过招中开始的。苏棠真的想说,激烈打斗中记住这么多东西太难了。但她知道说了没用,师父听了一定是一句话把她撞回来——记不住也要记,敌人不会管你记住了多少。
还记得杨戬第一天授艺,就让玉鼎真人把他和苏棠的法力都封了,然后就是苏棠一次次被摔倒又一次次乌龙绞柱腾身站起。开始还好,她力量处于劣势但速度够快,杨戬的攻击虽然凌厉倒也能避开,闪避不及的举手或踢腿来接也可以硬生生接住,找准时机她也能有那么几招反守为攻。但随着体力消耗,转身和腾空越来越慢,手腕、手背、脚踝也因为硬接对手的拳脚而一片淤青。
“杨戬!不用法力这么硬拼武功,女孩儿几乎拼不过男孩儿的。”当苏棠又一次被杨戬压腕扭臂摔在地上,玉鼎终于忍不住出言阻止,“让她和你拼蛮力,你是授课呢还是欺负人呢?”
“拼不过也要拼,撑不住也要撑,敌人不会管她是不是失去了法力。”杨戬话说得不留情面,手上却把苏棠扶了起来,还特意避开了她青青紫紫的手腕,“其实没有你想得那么糟。你能力很强,反应也快,只是需要改一些细节。”
夭桃成碧,烟树苍茫对楚江,园里舜华似锦,园外蔷薇如雪漫,转眼暮春已成盛夏。以至于此次梅山兄弟前来,感慨了好一番人间时节。
“我看苏大夫腰背真稳啊,女孩儿里可不多见。这是二爷从春末教到夏至的成果吧?”
康老大这一问提醒了杨戬——幸好苏棠遇到的师父是他,而不是他师叔广成子那种武艺超群却不擅教授的,不然她腰背的毛病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改过来了。
“别说女孩儿,沉香第一次来真君神殿向我挑战,腰也是松得一塌糊涂。还有我那几位师叔教出来的……”
第一次纠正苏棠剑法,不出杨戬所料,她虽然知道步步紧逼不给三尖两刃刀距离,但步法不稳,被杨戬一个扫腿带倒。
“我脚底下太散了。”苏棠站起来反手握剑,语中不掩沮丧。
果然,她以为问题出在下盘上。
“不是你的下盘不稳,是你的腰背没用上。”杨戬忽视苏棠眼中的不解,“就刚才那个虚步崩剑,原样摆好。”
苏棠屈腿做好虚步,立腕竖剑。杨戬在她肩胛骨内侧和后腰各拍了一下:“肩胛骨下沉,后背收紧,腰用上力。”苏棠都照做之后杨戬如方才过招时一样在她脚下一绊,这一次苏棠纹丝不动。
茅塞顿开,苏棠舒心一笑,但不知想到了什么,笑容又忽然收敛了,还用怀疑的目光看着走到自己面前的杨戬。
“为师可没有唬你玩,刚才绊你推你的力道和打斗中是一样的。不信再试试这一下。”杨戬一脸坏笑地走回苏棠背后,干脆利落地在她肩胛处打出一掌。不出所料,毫无准备的女孩儿叫出了声。
“啊!师父我错了,我相信了,我相信您刚才没留手了。”
杨戬却不给她消化疼痛的时间,上步转身,右手一抄抓住苏棠右腕上掰。苏棠压住手腕,小臂下翻就势抹剑,脚下同时收了虚步站起来,杨戬向后闪身避开。
“突然袭击是为了让你知道,只要后背和上臂架得够稳,你就算被打疼了都不会晃动,脚下步法也不会乱,武器更不会被对手打落或夺走。”
杨戬唇角翘起柔和的弧度,星眸里仿若有蜀中万千景色,苏棠险些以为刚才一掌打疼自己的不是他。
梅山兄弟颇有兴致地和杨戬聊着苏棠,恍然发觉原来千年前霁月光风的杨家二郎一直都在——如现在也如过去,积石如玉,列松如翠,春风拂面又傲骨凌然。世人常悲人心易变,却鲜少有人去想,星霜改换之间究竟谁负了故人,故人又负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