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婵姐姐,杨婵姐姐,可以出来一下吗?”
杨戬兄妹回头,只见苏棠如正要把鱼干拖进角落的小猫一般,在厨房门口斜侧着,一脸无所适从的紧张。
杨婵放下正在切的萝卜丁走近她:“怎么了小棠?”
“我试着做了个香辣藕丁,但是做得不太对……味道有点儿怪,您可以帮我看看还能不能补救吗?”
“你师父就在这儿,为什么非要叫我去?”杨婵会心一笑,“他让你专心做江南菜你却没有听他的,怕他说你对吗?”
见苏棠脸带愧色地点头,杨婵拍了拍她肩膀:“二哥不会怪你的,我了解他。你是个不服输的姑娘,不仅在武艺修行上,也在做菜上。越是不擅长越想拼一把,他教了你快一年了,怎么会不知道这一点呢?”
“麻辣的东西做砸了吧?”
杨婵听得杨戬在背后语带戏谑地问苏棠,不禁回头笑道:“二哥以为谁都像你,任何菜系都是上手就来?哦,除了酸甜口的,这是你唯一弱一点儿的。”
“擅长糖醋菜品的人现在不是有了吗~小棠,让师祖去帮你补救吧,我们这边儿在试图做些甜的,暂时还腾不出手。”
雪未停歇,六出飞花压寒木,枯枝残树如梨花忽满。杨戬和杨婵一起凝望着玉鼎和苏棠跑远的方向,心事如华灯初上时的砧杵之声,蔓延得轻悄而执拗。
“二哥,你这徒弟……我有点儿担心啊。”
“怎么了?”
“你不觉得她特别像……”
“狐妹。”
“是啊,一样的单纯,一样的善良。虽然她的法力和武功不是狐妹能比的,她的果敢和坚韧也胜过狐妹,但她终归是个性情中人,卷入天廷多方势力的倾轧,难免被算计啊。”
到底是几千年的兄妹,到底是携手走过最艰难晦暗的岁月,时移世易,灌江太华,心底的纠结亦或挣扎,终是逃得过别人也逃不过她。杨戬双眸阖上又睁开:“从她第一次叫你‘杨婵姐姐’,我就想到狐妹了。她聪敏过人,善恶分明,敢想敢拼,倒是不会重蹈狐妹的覆辙,怕只怕被设计构陷。”
“二哥,要不换个方式去想吧。”杨婵的神情一如数千年前递给哥哥手镯的少女,活泼狡黠。
“换个方式?”
“反正在阐教吗,徒弟就是用来宠上天的。让她参与真君神殿的事务,也算‘上天’了不是?”
“噗~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馊主意鬼点子不如二哥多,但对既成事实的解释方向总是出其不意。”杨戬的视线自飞雪转向杨婵勾起的唇角,和妹妹一起转身走回灶台边。修长的手伸进葱白、姜片和酱油,捞出那只已经浸了好一会儿的鸡。
“但是,二哥啊,小棠菜做砸了,正常的反应难道不是立刻跑到你这儿来,拽着你袖子说‘师父,救人救菜,功德无量’吗?”杨婵把几片荷叶放进开水里烫了烫,待叶片烫柔软了将其递给杨戬。
杨戬利索地把一整只鸡用荷叶紧紧裹住,最后用棉线扎了几圈防止松脱:“这是三妹你的方式,不是她的方式啊。”
“既然你和真人都默认收了这徒弟就是多了个妹妹,那她自然应该用我的方式啊。好了好了,她知书守礼,言行从不逾矩,不撒娇也正常。可是她连向你求助都不太敢,你要想想平时是否给了她什么错觉。”
杨戬正在和泥浆的手蓦地慢了下来,骨节分明的十指向荷叶上抹着泥浆,终是抬头对杨婵笑叹:“扪心自问,我对她并不严厉,顶多是唠叨了些。”
“恐怕没有这么简单~好在我们是神仙,余生还长,时间和机会总是有的。”
金黄油亮的叫花鸡馨香沁人心脾,望之即可想象入口后它酥脆如化、鲜汁爆出的感觉,小玉克制着咽了咽口水,扫了一圈满座宾客还是乖巧地坐好了。点缀着红绿彩椒的辣子鸡丁、肉沫浮动的麻婆豆腐也勾得众人的馋虫蠢蠢欲动。苏棠端上来的江南菜负了众望,糖醋鱼和糖醋排骨金红的色泽闯入大家眼帘,裹着蜜汁的桂花藕片红润美貌,众人稍一尝试,心直口快的几位神仙忍不住怼起了玉鼎真人。
“师伯,您不是说她做什么都像熬药吗?”哪吒在酸甜可口的鱼肉里不能自拔。
敖听心夹了一块排骨:“真人,您徒孙只是爱做甜的,别再传她厨艺的坏话了。”
“其实这个香辣藕丁也不差吗~”孙悟空带着一嘴红油笑着。
众人的称赞苏棠充耳不闻。梅花糕的清甜充溢着唇舌,软糯温柔,余香不止,偶有果干的微酸自甜糯中冒出,齿间的香味即刻愈发丰富跳脱起来。这是江南闻名的甜点,不是家乡却胜似家乡的味道……
“您怎么知道我爱吃梅花糕?”众人闲谈说笑间,苏棠小声问杨戬。
“将近一年来,灌江口能买到的糖果和蜜饯你买了个遍,但糕点却一次都没买过。唯一的解释是你爱吃甜食,但不喜欢蜀地的甜点。”
苏棠又咬了一口手中色彩缤纷的糕点,垂眸浅笑间竟有几分怅惘。
“既然爱吃,怎么不太高兴呢?”
“我是太高兴了。上千年来我早已忘了被偏心的滋味,可如今,我被偏心了不到一年,竟不想回到从前了。”
“你不会再回去了。”杨戬为她盛了一碗西湖牛肉羹,看她捧着梅花糕的小女孩儿模样微扬唇角。
大雪初停,疏窗夜启,寒星如聚,湛湛长空似墨。热闹与喧嚣散了,却未必是寂寞与孤独丛生的时刻。
月色下苏棠指导着沉香练武:“这个动作你做得并没错,但是屈膝蹲下去蓄力、保证能随时弹起,你在打斗中会更顺。”
苏棠毫不意外沉香流露出和她当初一样不解的神色,耐心解释道:“一般人做屈腿动作肯定只求稳,所以一蹲就‘蹲死’,这样不是不行。但是,蹲下去之后膝盖放松、力量从腿上一直贯穿到脚背,你的脚下仍然是稳的,还可以随时推地弹起,不论是跳起腾空还是继续加深蹲,你都更游刃有余。”
沉香按她所言反复试着新的动作要领:“我觉得自己做得有点儿不一样了,可是这个感觉好难找,时有时无的……”
“别着急,这种发力方式如果好找就人人都找得到了。我现在也经常一屈腿就卡死,如果练功的时候你舅舅不放我过,十次有七次都是这个原因。”
“苏姨,舅舅教您……真的很苛刻吗?”
苏棠端详着他殷切的眼睛,一时竟对这个在三界中似无争议的问题犹豫起来。新天条出世已有几十年,算算年纪,眼前仍是少年模样的人也有百岁,然而有些人有些事,于他而言仍是没有答案。
“他不会放过任何细节,但一定会告诉你如何把每个细节都做到无可挑剔。所以,不知不觉中,他的要求你也就都达到了,而且还能照葫芦画瓢去教别人。”
“您现在不像是照葫芦画瓢,倒像是得了他的真传。”
少年人的笑容总是有感染力的,何况是个暖心而古灵精怪的少年。苏棠觉得心情愈加明朗起来:“他是三界内最擅授艺之人,一句重话不说就能将最晦涩的东西教得通透,我怎么可能和他比?”
“可是,苏姨,如果舅舅真像您说的那样,您为什么……很怕他?”
“呃……这个吗,这是他的神奇之处——不打不骂,和风细雨,但就是让你很怕他。”苏棠单手支额,劝慰自己怕杨戬也没什么丢面子的,毕竟三界内不怕他的人极少。
“为师真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可怕,不过,恐怕你也不知道。”杨戬从一片桃林中现了身,不疾不徐地走向徒弟和外甥,手里拿着两个精巧的鲁班锁。
苏棠一根一根拽着剑穗的丝绦,丹唇不由自主地抿起,抬头看向满天星斗,一时不愿再说话。
“沉香,你这批鲁班锁有些木块磨得不太好,小玉说玩得没有以前顺手。”杨戬将其中一个鲁班锁抛给外甥,“你做的这些若是拿去卖,别的商户一定都没生意可做,小玉的喜好也算被你的技艺养刁了。这也没办法,我们杨家人都是天生心灵手巧,做这些小物件可谓独孤求败。”
沉香被夸得有点儿脸红,只是夜色下看不分明:“舅舅,苏姨刚刚并没有说您不好。”
“我都听到了,我想说的是……其实我没有她说得那般好。舅舅也是第一次当师父,授艺这种事情也要在摸索中进步,有时看她练得很辛苦却难以突破瓶颈,我不得不去想到底哪里没有点透她。”
苏棠仍然把玩着剑穗,丝绦在玉指上绕了几圈又散开,水样的小鹿眼显出几分调皮来。眼看少年转动着鲁班锁欲言又止,苏棠出言破了他的窘迫:“沉香,你有心事但说无妨。有些话也许和你舅舅不太好说,那就和我这个‘外人’说。”
“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没有机会问出口:我曾经把舅舅当成一个为了权势无所不用其极的小人,甚至对他起过杀心,舅舅究竟有没有怨过我?”
月色正好,杨戬一袭白衣遍染霜华,玉雕雪琢的面容被清辉勾勒出俊逸的轮廓,一天星海沉在幽深的眼眸里如落寒潭。沉香静静等待着,等待着杨戬那双菱唇吐露出于他心结聊胜于无的话。
“你苏姨刚刚说有些话和‘外人’说更容易,同样地,有些话由‘外人’说出来也更自然。”
苏棠仰首望穹宇尽头疏云渐白,走到石案前坐了下来,顺手将佩剑放在桌案上抚摸着,等另外两人也坐下来,左右斟酌一番想好了叙事的方式:“还记得你舅舅法力尽失的时候,你在朋聚饭庄对他说的话吗——等蟠桃会一过天廷赦免了三圣母,就让他和你们住在一起。你那时看到的……他快要哭出来的表情,不是失落而是感动,但他当时很愁——都这样了,这小子居然还不恨我?!”
苏棠的调侃玩笑并未让沉香感到轻松,少年探询地盯着杨戬的神情,担心他眼中有一丝一毫对苏棠的否认,担心找到自己期盼之外的答案,却又执着地不肯将目光移开。
杨戬平静地回应沉香:“我既然让她来说,当然可以保证她每句话都毫不掺假。”
“沉香,你可能忘了他年长你几千岁,他对人心的洞察超过你的想象。你自始至终没想真的要他死,这点连敖春到最后都反应过来了,他怎么会意识不到呢?开天神斧毫不犹豫一劈而下,是因为你以为他会用宝莲灯——那件和神斧同属上古神器的法宝;你在意念对决中没有杀他,而是很‘狡猾’地把报仇的机会给了敖春,你以为敖春自己不知道,他那把破耙子顶多把你舅舅砸晕吗?”
苏棠趁沉香沉浸在过往中,一把抢过他手中的鲁班锁玩起来,各色木块很快拆了一桌子。
“沉香,苏姨也问你一个问题——从刘家村河边初遇,到昆仑山下真相大白,你究竟认为舅舅是怎样的人?或者说,你觉得哪时哪刻的舅舅是真实的?”
雪静空山,长夜逾悄,北星楚天无际,几人的沉默中猎猎朔风扬起枝上琼花,无声沾了衣袂。少年终于抬头直视着杨戬点墨般的眼睛:“如果我说我一直觉得关卡里‘一口气’‘一颗心’的舅舅是真实的,您会相信吗?不知为什么,从十六岁到二十岁,我一直相信关卡外的是您强行伪装出的模样——心狠手辣,六亲不认,贪图权势;关卡里的舅舅才是真实的——‘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您让我知道自己身上有勇气、骨气、义气,也让我知道只要有恒心耐心,我这个讨厌读书的人也能背会五千本书。还有后来,我借到了开天神斧,舅舅没忘了嘱咐我要轻拿轻放,否则会山河震动、生灵涂炭……您若真的不在意三界众生,又何必这样说?”
“舅舅相信。你如何与关卡里的杨戬交流,舅舅是知道的。其实那时,舅舅也觉得关卡里的沉香更真实——活泼,快乐,初生牛犊不怕虎。”杨戬眼带笑意,用力握住少年仍然瘦削的肩膀,“我知道你还有个心结。原谅舅舅还是让‘外人’回答你。”
苏棠会意地握住了少年另一侧肩膀:“关于你劈山救母的故事,凡间有太多话本,说你孝感动天的有不少,但说你和你娘不懂舅舅的苦心孤诣、说你们刻薄自私的更多。尤其是你为了救父亲砸了十八层地狱放出了十万恶鬼,在某些人看来更是赛过玉帝放弱水下界,哪怕新天条出世的第一年你什么都没干竞忙着抓鬼了。”
人行于世,几人不在意声名是非?宠辱不惊太难,不然书中也不会写“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你在十六岁时还是不谙世事的孩子,救母这条路上你曾有过的迷茫、颓废、万念俱灰,都是十几岁的孩子会有的。四年时间不长,可是你经历了那么多,为了学得本领在圣佛洞前跪了一整年,放弃法力之后重新站起来,从面对牛魔王和铁扇公主不得不搬出舅舅,到有足够的威信让积雷山众妖对你马首是瞻……而最不容易的,是你历经艰险劈开了华山,却在新天条和母亲之间选择了新天条,你从十六岁起就盼望的团聚,在最后一刻却为了三界众生放弃了。”
沉香嘴角扬起一丝苦笑:“若说我没怨过舅舅害我和母亲骨肉分离,那是假话。那些年我时常感叹‘空庭叶散风摇落,旧邑人疏经乱离’,转念想到刘长卿这两句诗还是舅舅让我背的五千本书里的,再想到哮天犬说的舅舅只是天条的执行者,又不知该怨恨谁了。”
“说到那五千本书,第一次上天廷为母亲辩解,你可谓笨嘴拙舌,显然对那些书都是囫囵吞枣、一知半解。可到最后你再与王母激辩,言谈间已是条分缕析、无懈可击。苏姨知道你听了舅舅斧劈桃山的经历,觉得自己远不如舅舅。但你要知道他也曾在家变后颓唐过,也怨过长公主没有教他本领,甚至曾被王母骗进了圈套,认为长公主是错的。玉帝见过了你舅舅的激烈反抗,不敢再像从前一样疯狂,再加上舅舅对你暗中相助,你走这条路时面临的环境比舅舅好了不少,但这无法否认你是个善良而有担当的孩子。”
苏棠将手从少年肩膀上拿下来,抓起一个木块转了转,目光仍未离开他忧郁的面容:“还有杨婵姐姐,她是三界内最坚韧也最温暖的女子。世人容易接纳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恶徒,喜好诋毁辛苦付出半生只任性了一回的良善之人。辱骂杨婵姐姐的人,忘了她曾为了哥哥能顺利脱逃,宁愿被大金乌炙烤昏厥;忘了她面对死亡无所畏惧,大义凛然地对玉帝说‘杨婵没有错,不需要任何人赦免’;忘了她在法力低微时从容走进几万天兵天将的伏击圈去祭拜父母;忘了她以真心待弱水,甚至明知天廷重兵埋伏也高举宝莲灯将弱水送进南天门。他们甚至认为,杨婵姐姐毫无怨言地为哥哥嫂子当倾诉的苦水桶,是为人姊妹应该做的。”
杨戬沉沉叹了口气,眼底映入无边的雪色和万千寒树:“她在华山千年,我少有的几次看望,竟然都在向她倾倒我与寸心的是是非非。还有小玉,当初我就不该顾忌什么未出嫁的姑娘带个婴儿会招来流言蜚语,就该把小玉留给她,谁敢嚼舌根就把谁的舌头揪下来拌着吃。”
沉香眼中浮起浅浅一层晶莹,杨戬不愿他陷入伤感中,淡淡地岔开话题:“你认为舅舅少年时期和青年前期,过得像刘长卿的另一首诗对吗?”
“‘孤坟何处依山木,百口无家学水萍’,尽管他说的是友人,但心境总归是相似的。”沉香将桌上鲁班锁的木块拢了拢,觉得它们像某些漂泊无依的人,“说起来刘长卿是‘五言长城’,您和我记得最熟的却都是他的七律。”
杨戬笑得眉眼晴暖:“‘五言长城’本来就是他自封的,舅舅刚知道的时候还想过此人脸皮未免太厚了些~你开始和舅舅聊刘长卿了,看来心结已经解了。”
少年的笑意有浅淡的苦涩,月色下却难掩欣喜与释然,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在身上掏了一阵,摸出一个裹得如粽子的油纸包小心打开。
“光顾着说话,这个忘了给舅舅了。前些日子和小玉去青州降魔,当地百姓送了我们那边新出的饴糖作为谢礼,这种和青州以前产的饴糖不太一样,有股浓浓的果香味。在宴席上不拿出来,是怕我那两位师父一个不小心给吃光了。”
杨戬没有伸手接糖,而是就着沉香的手吃了一颗:“人间的小吃换代好快,几年前青州还不流行这个口味。”
“苏姨,舅舅说过您喜欢和自己同名的糖,但这个也挺好的,您尝一尝吧。”
动作是会传染的,苏棠也不假思索地就着沉香的手咬走了一颗糖:“咦?这个甜味很舒服,的确好吃。”
杨戬从沉香手中捧走一整把糖,仔细包好递给了苏棠。少年跑着跳着离开的背影隐没在夜色里,雪上月华如水,山色苍茫,星斗挂残枝。暮冬的秦地萧索难言,然而天时人事相催,不日就冬至阳生,草长莺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