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安云生觉得自己一直都很幸运，上天对他是真的不薄。

奶娘说他出生的时候，北方就已经陷入了战乱中，嘉朝皇室北羽家的皇子们为了坐上洛云皇宫里的那个皇帝宝座，整天打来打去，一些北方少数民族的士兵也三天两头越过边界来烧杀抢掠，那些过惯了太平日子的皇子公主们吓得惶惶不已，终日吃睡不安。

阿爹出门与人商议建坞堡时，村子里就被匪徒屠了个干净，哥哥姐姐们一个也没逃脱。

奶娘抱着安云生躲进了地窖里才逃过一劫，奶娘说阿爹回来找到他们的时候，安云生就只剩一口气了。

但安云生活下来了，健健康康的活下来了。后来阿爹走到哪儿都带着他，练兵，抗击匈奴骑兵，阿爹都没丢下过他。

他从会走路时就开始扎马步，跟着阿爹手底下的部曲同吃同住，片刻不离阿爹的视线，再后来，坞堡也挡不住匈奴的铁蹄了，阿爹就带着大家向南逃，一路上捡到了很多向南逃的百姓，队伍里热热闹闹的。

但安云生还是觉得有些孤单。

练武时孤单，赶路时孤单，吃饭也孤单。

大家都知道他是首领最宝贝的儿子，对他恭恭敬敬的，但都不跟他玩儿。

尽管他知道，在这时候，活着就已经是奢侈了。

直到有一天，他们在南逃的路上捡到了南韵。

他还记得那天傍晚的夕阳，火红地挂在天边，像他见过最好看的绸缎，美得他睁不开眼睛。

阿爹说这条斜下的河就是槐水，他们离华隮(ji，一声)江不远了，过了华隮江就能暂时避开胡人的追兵了。

队伍里欢欣鼓舞，扎营的动作都比平时利索了些。他带着十来个小孩儿去寻找晚饭吃的野菜，却在草丛里捡倒了南韵。

当时的南韵昏迷不醒，浑身滚烫，阿爹说这丫头真是好命，高烧成这样还没断气，又运气这么好地遇上了他们的队伍。

他们队伍里有懂得识别草药的人，安云生自己也会，灌了两碗药下去，第二天早上南韵就醒了，安云生也就知道了她叫南韵，是从洛云逃出来的，想逃到红南去。有个随行的婢女叫阿绫，但被匈奴兵杀了，所以她就一个人上路了。

一个小姑娘，独自一个人想要逃到江南去，还要过华隮江，安云生也不知道该佩服她好，还是该叫她傻大胆。

“你知道从洛云到江南有多远吗？”南韵养病的时候，安云生天天陪着她，说了无数的话来跟她聊天，“过了槐水还有很多大河，还要走很远很远，还要跨过一条比所有河流加起来还难过的华隮江，才算到江南。”

刚醒过来的南韵还有些呆，睁着一双茫然的眼睛看着他，对他话里的“很远很远”和“难过的长江”没有一点儿概念，仿佛他说的都是些唬人的话。

安云生叹了口气道:“哎，就算没有槐水和华隮江吧，你一个人，还是个小姑娘，没吃没喝的，你怎么能走那么远的路？”还有句话安云生没有说，要不是遇见了他们，她烧成那个样子倒在草丛里，不用两天，肯定就成了一具尸体。

这样的事他们在南逃的路上见过太多了。

听到吃的和喝的，南韵的眼眸动了动，声音沙哑地回了他一句:“河里有水，草根……难吃……肚子疼……”

这次轮到安云生呆住了，隔了半响才道:“你一直都吃的是草根？现在这个时节，野菜都老了，不好吃，但是也比草根好，你没吃过？”

南韵摇了摇头，道:“不会找。”她怎么会知道哪些能吃？连草根都是看到别人吃才去挖的。

“那你会什么？”安云生问道，见她一脸茫然呆滞，他帮她筛选了起来。

“摘野果子？捞鱼？”――南韵摇头。

“缝补浆洗衣服？砍柴做饭？”――南韵摇头。

“打猎？会功夫？骑马射箭？”

这回南韵终于没有摇头了:“会骑马。”

“那别的呢？”安云生不死心，又问了次，得到的回答就只有摇头了。

看着南韵洗干净后精致可爱的小脸，安云生只有叹气道:“你这样不行啊。阿爹说队伍里不养无用的人，你什么都不会，别的人也容不下你，你怎么办？”

南韵愣愣地看着安云生，精致的小脸上满是茫然失落。

十多个与南韵同龄、比南韵小的孩子挎着柳条篮子，结伴往林子里去寻野菜，路过他们时，一个瘦瘦小小的男孩子抹着鼻涕叫道:“安云生，捡野菜去了！你要不去，晚上不给你野菜汤喝！”

安云生跳起来就要去，却又回头看向南韵，犹豫了一下。

南韵赶紧起身，拉着安云生一起过去，道:“我不会捡野菜，你们教我好吗？”南韵长得好看，衣服虽然脏乱，言行举止却和安云生一样，看得出是个有教养的孩子，那帮孩子们畏缩着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南韵却又看着安云生，脸上扬起笑容，说道:“我不会的，你都教我好不好？”

这个问题连南韵自己都觉得很无理。

可是，在这个乱世，什么都不会的她到不了江南，母后与阿绫用命才换得她活下来的机会，她一定不能浪费。她不会的，学就好了，学会了，她就能活下去，一直活到江南，活到与母后见面的那一天。

安云生看着南韵笑了笑，回道:“嗯！我都教你！”

……

安云生觉得，南韵真是个又聪明又能干的妹妹，他把她从草丛里捡回来真是捡对了。

南韵的学习能力很强，不过两天，她就差不多认全了他们能找到的野菜，她已经可以独自承担挖野菜的重任了。

他们每天还要跟着部曲一起练习武功，学习打仗的技巧。每天卯初(早上五点)就要起床跟着部曲跑步，跑到卯正(早上六点)回到营地，阿爹带着部曲们练习战阵，他们就在旁边扎马步。部曲们训练完后，阿爹会给他们一人发一根木棍，留几个人指导他们对阵。

安云生从小就是这样过的，他会走路的时候，就先学了扎马步，再大一点儿就跟着部曲跑步，每天的训练安云生并不觉得累。

但南韵就不行了。她看起来就是养得很娇气的，第一天起床就拖拉了半天，出门时部曲们都跑出去一里地了。

他拉着她，想要追上大部队，才跑了一刻钟，她就跑不动了，气也喘不上来，倒在地上半天也爬不起来，急得安云生上蹿下跳，却没有什么办法。

扎马步时，安云生负责监督巡查，大家都能扎上一刻钟，像二猴、狗剩这几个以前在市井里混的，都能扎上半个时辰。但南韵却十息都扎不到。

安云生看着一溜十来人，目光还没收回来，就听见队尾又传来一声压低的痛呼――南韵又摔了，一个屁股蹲儿坐在了地上。

这么一刻钟的工夫，她摔了有十多次了吧？满是坚硬土坷拉的黄土地，就这么直直地摔下去这么多次，安云生觉得，南韵的屁股估计都摔成四瓣了。

在南韵又一次摔倒时，他忍不住上前劝她道:“你要不要歇会儿再练？”

南韵抹一把额头上的汗，抬头笑道:“不用，我一定要练好！”说着又按照安云生说的要求蹲下了，没一会儿又倒下，又爬起来蹲下。

等到扎马步结来，安云生觉得自己终于解脱了。

一直摔一直摔，南韵自己不觉得疼，他都替她疼。

可到了木棍对阵的时候，安云生才发觉，扎马步摔倒算什么？这木棍对阵才是真正的疼！

他原本害怕其他人跟南韵对打时不知道轻重，就排了自己和南韵做对手，想着最多让她多敲几棍，一个小姑娘家家的，手劲儿也不大，没啥。

但现在这是怎么回事？

他举着木棍格挡，还没用力呢，南韵挥过来的木棍却被震得往后扬起，直直地拍在了她自个儿的后背上！那么大一声闷响，这丫头的后背得隆起一片淤痕吧？

等南韵再次挥棍过来时，安云生不敢格挡，只敢错步闪开，但南韵却一个跟头直接往地上扎去，手上的木棍却顶着肚子，让南韵像一只被石子儿顶翻的乌龟般，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安云生目瞪口呆。

这……这真的不是他的错！

这么一天下来，南韵浑身是伤，安云生自己也觉得精疲力竭，难受的不行。所以哺食[既晚餐，古人一天吃两顿饭，上午九点左右吃，叫作朝食;下午四点左右吃，叫作哺食，又叫飧(sun，读一声)]过后，安云生穿戴整齐沿着槐水岸边的小路开始跑步时，见到南韵，安云生惊讶得眼珠子都快从眼眶里掉出来了。

“南韵，你……你干什么？”安云生跟过去问道。

南韵一边跑步，一边气息不稳地回答他:“练……练习。我去问了安大叔，他……他说，我多练……练就好……好了。”

“练……不是，你打算以后每天都这么练？”安云生很惊讶，“扎马步也是，对阵也是？”南韵点头。

安云生看着她跑下一段缓坡，脚步踉跄，几乎快摔倒时，停住调整了下，用力吸了几口气后，又迈开了步子，心里终于知道了，这个南韵与他想的不一样。

但她这么一个人跑，他有些不放心，想了想，安云生迈开脚步追了过去。

既然不放心，那就陪她一起跑吧。

队伍离槐水越来越近，却没有法子过河。阿爹说槐水正是汛期，水流湍急，很多地方还有漩涡，若是没有万全之策，他们渡河就等于是送命，所以阿爹很发愁。

这一切都没能影响安云生的好心情。

这么十来天的工夫，早上跑步时南韵已经能跟上大部队了，扎马步也能扎上一刻钟了，对阵也像模像样，再也不会伤到自己了。而且她还开始跟着二猴、狗剩他们学习那些市井上不入流的手艺了。

比如怎么样引开店家的注意为好偷到一只烤得油滋滋香喷喷的烤鸡啦;怎么样从野狗嘴里抢食啦;怎么样神不知鬼不觉地撬开酒楼后厨的门锁啦等等。

安云生简直没眼看，但是南韵却学得津津有味。并且据二猴所说，南韵对撬锁很有天分，她已经能很快地撬开一般的横式锁了，只要她勤加练习，很快就再也没有她撬不开的锁了！

这都是什么事儿！安云生有种想要扶额的冲动。

因为南韵的好学，队伍里的大人们也都很热心，一有空就教他们编草蚱蜢，做吃食糕点，缝补衣服什么的，还有几个大叔甚至教他们怎么做小偷，如何练手速，快得让人来不及看清……

安云生觉得有负阿爹所托，没有将南韵教好，让她学了这么多下三滥的手段，以后只怕是再也回不去做她那有教养的小娘子了。

可是看着南韵兴致勃勃的样子，看着她学会一样手艺后露出的笑容，他又不忍心不让她学。

不管怎么说，多学门手艺总是好事，谁知道什么时候会用上呢？

而且，自从捡到南韵之后，他发现自己好像不再感觉孤单了。

毕竟，每天都要看着南韵，要跟她一起去找野菜野果，要陪她跑步，陪她扎马步，陪她对阵，看她学习那些乱七八糟的手艺，看她在自己面前炫耀又学会了什么，日子竟然过得有些无忧无虑了起来。

嗯，今天南韵早上偷走了他口袋里面的草蚱蜢，他竟然完全没有发现。

看来，他也要去学门手艺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