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夫子所在的这支军队是守卫洛阳外城的,匈奴人打到洛阳城下时,他们并未接到任何消息,等到知晓洛阳城破时,守卫洛阳的大部队早已经护着北羽氏和其他大士族过了槐水,他们成了留在洛阳的一支孤军,不得不避开追兵南下。
一路上遇到不少流落的百姓,军队便将这些百姓收录进队伍做苦力,路上也遇到几小股匈奴兵,军民同心协力,倒也打退了敌人,一路过了槐水。
而周大小姐则是众人给周芷取得外号,她是这个队伍里的队长,也是在匈奴兵来时唯一留下来的士族。
斥候探得前方有匈奴大部队,军队遂决定绕路南行,正好在界碑下捡到了力竭晕倒的安云生。
这是一支被北羽氏舍弃的军队,一群被皇族舍弃的百姓。
说到北羽氏族,他们都咬牙切齿,有个被匈奴兵杀了丈夫,又在南逃时失去孩子的妇人挥舞着手中挖草根的石铲,恨恨地骂道:“吃人肉啃人骨喝人血的北羽。”
临近冬月时,军队已接近华隮江,徐夫子说华隮江天险更胜槐水,过了华隮江他们便彻底安全了。
军士和百姓都欢欣鼓舞,安云生也很高兴,只觉得南方冬天侵入骨髓的湿冷之气也不那么令人难以忍受了。
军队扎营时,安云生跟随苦力们忙活完,才又背上额外捡拾的一小捆柴,去了徐夫子的营帐。
刚到营帐外,就听到里面传来的咳嗽声,“徐夫子!”安云生快走几步进去。
徐夫子裹着破旧的棉袄坐在几案前,一手捂着嘴咳嗽,另一手执着的毛笔随着咳嗽晃动,点点墨汁落在竹简上。
安云生将柴火放下,手脚麻利地生好火,将带来的草药用陶罐装了架在火上煮,又取过在火上热过的黍米粥,刚往几案前走了几步就被徐夫子制止了:“别过来!”
“夫子!”安云生心里着急,却不敢违背他的意思,道:“夫子你吃点粥,药汤马上就好,等会儿我再出营去找些草药来,不管对不对症,总得吃药。”
徐夫子咳得气息不顺,缓了缓才道:“这是时疫,寻常的草药只怕是没有效用,你就别折腾了。”话音刚落,抓着身上的棉衣,又是一阵大咳。
安云生红了眼眶,“夫子都是因为我……”
徐夫子伸手止往他的话,待咳完了,才笑问道:“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又不知道南方的冬天会这般冷,冷到人骨头里。”
他们从洛阳仓惶出逃,前路茫茫,后有追兵,谁能想到要提前预备过冬的物什?
等到受不住冻了,大家没法子,只得扒了路边死人的衣服御寒,倒也熬过了初冬的寒冷。
只是死人的衣服毕竟不干净,也不知道是从哪天,从谁开始,陆续开始有人染病,肩背酸疼、咳嗽,反复发烧、呕吐,不过一天,就有人熬死了。
军医看了几个人的症状后,军营里便开始传出“时疫”的消息,一时之前人人自危,领军的将领下令将所有扒下来的衣服收缘焚烧,不许再扒死人的衣服。
但天越来越冷,体弱的老人与孩子先受不住冻,陆续倒在了路边,仍然有人愿意偷偷的去扒死人衣服,疫病便怎么也控制不住了。
到了后来,将领们也不再管其他人的死活,只是令军医每日熬了药送去他们的营帐。
军队里每天都有人倒在路边。渐渐的,有人去军医帐里偷药,最后直接抢药。
安云生也怕死,军医那里的药她抢不到,便只能自己在营地附近寻摸草药煮了喝,倒也没事。
但他扛不住冷,没几天手脚便都生了冻疮,脸脸上也冻伤了,红硬硬的一大块。
徐夫子便将自己的冬袄给了他,安云生推辞,徐夫子却从包袱里又取出件破旧的棉袄来,披在了自己身上。
第二天徐夫子就开始咳嗽了,安云生也就知道了那棉袄是从哪里来的了。
“我再去求军医,请他过来给夫子看看。”看徐夫子咳的喝不进一口粥,安云生咬了咬牙,跑了出去。
徐夫子染病的消息军中不少人知道,见他从徐夫子帐中出来,又往军医帐中跑,守门的兵士长枪一横就拦住了他,里面的军医让他赶紧走开,不要将时疫传染给自己。
安云生百般挣扎,只是被人踹倒在地上。
他抹干眼泪,跑出营地找了一大包草药,都煎给了徐夫子服下,却依然没有打败时疫。
到了第五天晚上,徐夫子咳的喘不上气来,吐出最后一口血,永远的闭上了眼睛。
安云生一直陪在徐夫子帐中,徐夫子不让他上前,他便坐在门边的地上,煎药、熬粥、送水,直到徐夫子再也不需要,他才木然起身,将早就准备好的柴火全部丢进了火堆里,火势凶猛而起,片刻功夫便吞噬了床榻上的徐夫子,将他坐过的几案,写过的竹筒都一一吞噬后,安云生才抓紧了身上的冬衣,转身出了营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