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难行、风挫骨

我去过勾栏地烟柳巷，也道听途说过那些所谓“仙人圣贤”，不过是那些寒窗苦读数十载，金榜之上无其名的酸腐书生捏着笔杆子乱下定义罢——至少我是这样觉着。

有些记不得那繁华中耸立的高楼，镶金砌玉的皇城及那靡靡之中的酒池肉林,到底是吞人的餍兽还是蚀人心志的秽浊？他踏着那银月流辉再行至朱雀门下,指腹摩挲其上经岁月留下的痕迹，轻抚那剑痕，死去的剑意又浮沉，光影中隐约可瞧他往昔绰约身影，只道少年执剑甚风流。

可他李白又何时需得忆往昔荣耀过活！

商饭走卒的吆喝伴随稚子孩童的笑语声，楼台之上，歌舞乐坊的曲儿声 ，声声入了耳，太嘈杂。蓦的，他突然想到当那铁骑踏过故城的时候是否也惊起了李伯家那几只爱在城门口溜达的老母鸡，惹得它们身后跟着的小雏鸡也慌忙扑动羽绒还未丰满的翅膀，街头花簪铺中李姨娘与她家小囡囡发上别的精巧珠花会不会也因那铁蹄踏的形变，在那小姑娘受惊的哭声中，王阿嬷家的糖水摊子又是否被遗忘在城道角落再无有人来问津,映着满城火光色化作灰烬再随风散去。

他忽觉眼前有些模糊，当是雨落。

支着小摊的商贩也因着突然来的雨天慌了神，收收拾着摊子往家赶去，嘴上还道着鬼天气愤人，孩童似乎无有忧愁，仍是三三两两踩着水坑笑语不断，直叫被各家父母亲提溜小鸡仔子似的提溜回去才叫街道清净许。

雨幕似乎能包容世间所有喧嚷，连同世道污浊阴晦一并洗濯去，小楼上的曲儿声不曾断，茶馆中店小二吆客声与说书先生的惊堂木还在响，而雨幕将他一整个人拢在其中，叫他与世间熙攘忽的格格不入，周遭清冷意被雨打乱只余期碎甄零感，

他鲜少有这般狼狈时。

酒肆里。就像是打碎了坛陈酿的老酒，醇香酒气久不散，顺着人的呼吸进肺腑中呛人的紧，他头脑都因着酒气醺的发晕。漠地的酒家惯售烈性的烧酒不过几碗下肚喉间就有了灼烧感，醉意先打他眼尾晕染开来的，一如江南雨打芭蕉落下的红果。

醉态第一回在他身上显得这样易见，那双翠柳嫩青的眸子难见往日锋芒凌厉，素日清明的眸也因酒意化成一滩春池绿水,只消一眼足叫人溺毙在他满目春里。他微扬起头，曜日已然垂下天幕，晦色一点点吞噬天地亮色，偏余晖依旧灼人,打那云边来了一阵无名风，带着漠地独有的灼气，带着关于故国不存的繁景,一并消泯于天地。

一轮白月又升了起来 ，漠地的月亮总是这样亮堂堂明晃晃，他低敛着羽睫，眼下被月色投了一片鸦青，寒月里闪过王庭昔日繁景，叫他晃了眼,到底年少因风喜，后来睹月心上秋。

清亮的月光在他的酒碗里汇出一轮皎月，他捏起酒碗仰头喝了个干净。

漠地的月亮升起来了,而他心里梦中的月却是永落了。

他到底还是太年轻。

一滴清亮的泪划过他脸颊没入衣襟里无有人知晓，酒家老板还跨坐在门槛上吧嗒着旱烟，时不时笑言句:少年果真风流。

待他喝尽壶中最后一口酒，交了酒钱提起剑牵起马又往大漠深处走，脚下的沙土还留有白日余温，不知从哪起的席风将他心头酒醉意也吹的消去几分，腰间别着的酒葫芦中还装了大半壶清酒，与同样别在腰上的青锋剑碰的叮当作响，他是顶着那凄冷月光瑀瑀独行许久，影子被月光拉的很长很长，游子离人曲不知谁人在吟唱。

“醉兮，醉兮，揽月兮，

游兮，游兮，不复兮，

昔我去时明月送，今我来时无处归——”

随手扯来的草叶他还衔在口中，手上捏着青锋剑挑着脚下沙土，他这把剑，跟着他倒是委屈了，叫他拿来劈过柴火，也劈过西瓜，如今还被他挑沙土，他那匹马驹也学着他用蹄子将沙土激的扬起，让他被沙土生生迷了眼，一时气笑抬腕屈指轻敲着那马儿头才叫马儿安分许。

月影里的城墟，静默里破败荒寂。

他半阖的眼目藏着翻涌墨色，血雨腥风的大漠喧嚣似都拢绝在此，仄眉间带着丝决绝，缓缓抬目，幽眸里染上的是寒夜孤星的微光。

关于楼兰，原本漠地璀然的明珠，他年慕名而来的侠士游子也早作鸟兽哄散，长风过境扫荡而今不过荒城残墟的楼兰，往昔繁荣早消泯于野只余下一声深沉冗长的叹息。

关于他，他早死了。

死在楼兰阴晦的月色，掩埋在云中无根的沙土里，葬在了他生蛆附骨的侠义里。他的剑，他的剑也早断了，断在皇权下,断在红尘中，就连他的骨头倘若敲碎了也只会淌出污血，蠕动着令人作呕的蛆虫。

他再挥不出剑意，书不出侠气，曾经灵如泉涌而今思如枯槁，他心头挥之不去是烧着把冰冷而炽热的火，那火汹涌不尽，带着刺骨寒意灼烧那颗心。所谓仙人不过旁人所许之虚幻美名。

今立衣冠剑作冢,昔去殊荣莫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