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后,北巽就染上了独属秋日的色彩。
北巽的秋与南阳大相径庭——遍地金黄,远望山丘,层林尽染。
北巽城的东边,有一座山。山不高,但风景如画,站在山顶,还可以俯瞰到整个北巽
今日秋高气爽,万里无云,是个游山玩水的好日子。
一大清早,四个孩子就开始忙忙碌碌地收拾着要带的东西。
等到站在行宫门口,已经是接近巳时
“婉兮你是真的慢,干嘛非要带绿豆糕呢?放在车上肯定要坏。”
“不会坏的,我问过厨娘了。那也没办法,我昨晚就让你去给厨房说了,是你自己忘了。”
婉兮抱着一堆食盒上了马车,没过一会又探出脑袋。
“阿蒲怎么还没来?”
刘小怂耸耸肩,文韬靠在大门口,朝门里面张望着,心里也很纳闷:阿蒲说自己肚子不太舒服要去茅房,怎么现在还不回来.....
没等来蒲熠星,却见张管家匆匆忙忙跑了过来。
“六殿下,阿蒲公子说自己可能是昨日吃坏了肚子,现在浑身乏力,恐怕是去不成了。”
文韬皱起了眉,抬脚就往里面走去:“怎么会吃坏肚子,今早还好好的,我现在去看看。”
“哎哎。”张管家连忙拦下文韬,“殿下,时辰已经不早了,再不去的话天黑前就回不来了,娘娘会生气的。”
“改天去也行。”
“哎呦殿下,您看看七公主和七殿下都挺期待的,而且那一车吃的怎么办,阿蒲公子让我给您带话,他说他没什么事,修养一天就好了。”
文韬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弟弟妹妹,犹豫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再怎么着,我都要去看看他。”
张管家见拦不住他,只得给旁边的小厮使了个眼色,那小厮立马从另一条小路跑走了。
等进了屋子,文韬就看到一脸苍白的蒲熠星躺在床上。
“阿蒲,怎么会这样?你吃什么了?”
蒲熠星看着文韬,真是哭笑不得。
他一方面很感动文韬放心不下自己,一方面又很无奈——他为了让文韬相信,真的吃了泻药,现在脸色苍白、满头是汗不是装出来的。
是的,生病——他故意的。
“我没事,你快去吧,别让他们等久了。”
蒲熠星笑了笑,安慰道。
“我......”
“不要说不去。”
蒲熠星稍微坐起来了一点,直视文韬的眼睛。
“我还想要山顶的树叶呢。听说一片叶子上有五种颜色,很神奇。你不去的话,谁帮我摘呢?”
文韬看着蒲熠星,知道自己若是不去他可能真的会不开心,于是也没有强求,又叮嘱了几句,才出了房屋。
待到马车走远,蒲熠星从床上坐了起来
穿好衣服后,他悄悄打开了房门,观察了一下外面的情况——很好,没人。
轻车熟路地走过茶厅,绕过连廊,蒲熠星停在了一座小桥上。
小桥的两侧雕刻着精美的画像,下面是潺潺溪流。蒲熠星站在那里,恰巧可以看到望月楼。
望月楼的顶端被秋日的骄阳照耀着,给木制的楼宇增添了几许圣神的光辉。
一身青色外衫的女子,走到了楼顶的平台,她似乎有所感应,微微偏头,看了过来。
遥遥对望,蒲熠星又再次想起了昨日雅雅对他说的话。
“明日一定是个很好的天气吧,适合去秋游呢。不过右相大人明日要来望月楼与娘娘叙旧,唉,真是可惜,娘娘还挺想去山上转转。”
......
就依着纯妃的性子,怎么可能会去爬山——这暗示已经很明显了。
蒲熠星特意观察了一下行宫的地图,发现这座小桥可以清楚地看到望月楼。右相的住处他早就打听好了,正好回到那里也必须要经过这座小桥。
天时地利人和,一切都看起来万无一失,但蒲熠星还是担心。
万一右相不愿意帮自己怎么办?身份泄露,自己就又要处于危险的境地了.....
右边的连廊传来脚步声,蒲熠星回过神来,转头看去。
广袖长袍,没有过多的配饰,夹杂白发的头发也披散着,仙风道骨一般,再配一把拂尘,那不就是话本里降妖伏魔的老道士吗?
蒲熠星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说道:“晚辈见过右相大人。”
右相停下脚步,端详着眼前弯腰行礼的男孩。
一年,没怎么变化,但瘦了很多。
叶锦泽心里一阵苦涩,那一位要是知道自己爱孙受了这么多苦,不得......唉。
自古以来,右相与左相都不怎么对付,但叶锦泽和蒲熯却是个例外。当然朝堂上偶尔会针锋相对,私下里却是忘年之交。
出事的时候,他人在北巽,如果在南阳,那一把火绝对烧不起来。
叶锦泽扶起了蒲熠星,在看到他面孔的时候,鼻子又是一酸。
“唉。”叶锦泽长叹一口气,“孩子,受苦了。”
蒲熠星的双手被叶锦泽牵住,他低头看着布满岁月痕迹的手掌,心里对叶锦泽逐渐放下了警惕心。
“右相大人......叶爷爷,许久不见了。”
蒲熠星垂着头,叫出了曾经对叶锦泽的称呼 。
“你在这里等老夫,是希望老夫能帮你什么吗?”
行宫里还有其他官员,此时不是个叙旧的好时间,叶锦泽便直接开门见山。
“晚辈恳请右相大人指条明路!”
蒲熠星抱拳,满腔坚定。
“明路?这世界上可走的路太多了,有些于我而言是明路,于你则是死路。”
叶锦泽摇了摇头,伸手按下了蒲熠星抱拳的双手。
“晚辈只想查明真相。”
蒲熠星敛去眸中的星辰,沉下心来。
“通往真相的那条路总是变幻莫测的,它没有捷径。想要找到它,你要付出的努力是常人无法想象的。”
蒲熠星没有说话,他静静地站着,却像一层无形的压力,挡住了叶锦泽的去路。
半晌,叶锦泽重重叹了口气,无奈地道:“你这倔脾气,跟蒲老头子还真是有的一拼。”
蒲熠星眨了眨眼睛,淡淡一笑。
“你若是就呆在这里,纯妃会护你周全。再大一点,你就跟着他们回到南阳去,换一个身份生活,总之不会苦了你的。”
“不。”蒲熠星斩钉截铁,“我会回去,但不会是现在。”
蒲熠星看着右相,那一双眼眸里溢出的期许与悲痛,让右相没有办法拒绝。
他沉吟了一会,缓缓说道:“首先,你需要的是能匹敌的实力。”
蒲熠星心里一喜,看来这右相算是松口了。
“我愿意学武。”
叶锦泽又打量了他两眼。
“你这个年龄去练武,说实话有些晚了。”
“晚辈曾随长兄练过一段时日。”
“嗷,那太好了。”
他拍了拍蒲熠星的肩膀。
“不过你要再等一等,老夫需要去给你寻个师父,这段时日你就先自己练一练基本功。”
蒲熠星一一应允,最后叶锦泽见四下无人,又低声告诉他:“这行宫里有些官员......是有问题的,平日里你最好不要往西院去,以免被有心人看到了样子。
蒲熠星明白这个道理,从来到这里的那一天,他就刻意避开西院的人。
“好了,你去吧。”
等到蒲熠星的身影消失在了连廊,叶锦泽的笑容才渐渐淡去。
“老蒲,上天不会让你冤死的,所以它给你留了个孙子在这人世,可现在老夫也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前路漫漫,人生不过尔尔,他又要吃尽多少苦楚,才能换来真相......”
千山夕阳,整个北巽落入了金色的怀抱。
马车缓缓行驶在大道上,车里寂静无声。
婉兮靠在刘小怂的肩上,已经睡熟了,刘小怂也半闭着眼,打着瞌睡。文韬却始终蹙着眉,今天一天他的心思都在行宫里飘着。
一阵微风拂过树梢,枯萎的落叶随风而落,往上看是红色的飞雪,往下看是熙攘的行人。
文韬摊开手,看着手里从山顶摘来的树叶,轻轻勾了勾嘴角。
蒲熠星站在门口,看着马车破开金光而来。
脚凳还没有放好,文韬就已经跳下了马车。
“哎呦,我的六殿下,您小心一点。”
一旁的奶娘陶妈妈心惊胆战地说道。
文韬促狭地一笑,就飞身跑到了蒲熠星面前。
“阿蒲,你身子怎么样了?”
蒲熠星伸手揉了揉文韬的头发:“没什么大碍了。”
“六哥,来接下婉兮,她睡得太熟了。陶妈妈在车里拿东西,没有手。”
刘小怂在车边大喊。
蒲熠星拉过文韬,跟着他一起走到了马车边。
“你们回来的挺早啊,我还以为要到戌时了。”
文韬扶着婉兮,无奈地说道:“妹妹玩累了,你看,现在都叫不醒。“
刘小怂听到这话,皱眉回想着在山上的时候,好像是文韬一直闷闷不乐,最后在各种奇怪的理由下,他们才妥协现在就下山回城。
怎么,到了阿蒲这里就......
文韬见刘小怂把东西递给了小厮,就立马把手里的婉兮还给了刘小怂。
他拉着蒲熠星在前面走,刘小怂费力地抱着婉兮在后面一步一步挪动。
走到竹林时,他才神神秘秘地把手里的东西举到了二人的眼前。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那山顶上只有一棵大树,树上也只有这一种颜色的叶子,真是奇怪,为什么人们都说山上有五种颜色地叶子呢?”
蒲熠星仔细看了看眼前的叶子,像一把扇子,金灿灿的,很好看。
文韬连忙补充道:“我仔细地挑了,这一片是最好看、最大的。你若是不喜欢,我再带你去山上摘。”
蒲熠星笑了笑:“我很喜欢。”
“可我觉得,你不太开心。”
文韬眨着眼睛,轻声说。
蒲熠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今天见到了右相还得到了出路,按理来说应该是很开心的,可是为什么......心里这么难过。
蒲熠星握紧了拳头,他不想承认,可是他真的舍不得离开这里,离开文韬。
文韬看蒲熠星不说话,想了半天,忽然眼前一亮。
他拉住蒲熠星的手,往南边奔去。
是熟悉的路,最后停在了熟悉的楼下。
蒲熠星喘着粗气,纳闷地问道:“你,你带我来这干嘛?”
文韬没有回答,又牵着他往楼上爬去。
蒲熠星吓了一跳,拽住了文韬。
“你干嘛?纯妃......”
“放心,母妃现在不在。”
文韬回头看去,他低着头,光从身后洒下。逆着光,蒲熠星看不清文韬的表情。他伸手遮住阳光,也没再问,任由文韬拉着他上了望月楼的顶层。
刺眼的白光过后,万籁俱寂。
从这里俯瞰,是北巽东街的全景。来来往往的百姓,在这个视角下,却成了一个个小黑点,缓慢地移动着。
听不见吵嚷的说话声,却可以闻到人间的烟火气息。
抬头远眺,是万里河山绵延不断。没有春夏的生机勃勃,倒映在眼里的满是五彩斑斓。
候鸟南飞,万河归海。萧瑟的秋风卷着树木的遗物散入漫天尘埃。
蒲熠星很少会去欣赏美景,儿时是懒惰,不愿意出门;后来从南到北,每一日都要想着怎么才不会死去,更没有心情去关注景色。
他忽然想到了曾经攀过的山峰,淌过的湖水,那些别人未曾见过的景物,在他眼里竟然比不上一顿饭。
蒲熠星自嘲地笑了。
文韬也沉醉其中,见蒲熠星笑了,以为他是因为看到美景开心,于是拉着他的衣袖哄到:“阿蒲,你现在是不是心情好一点了?我就知道,你一定是因为没能去秋游不开心了。
说完,他又凑到蒲熠星耳边悄声道:“我知道望月楼上的风景不比那座山上看到的差,所以趁母妃去了前厅,就偷偷带你来的。”
他抬起头,去看蒲熠星的反应。
蒲熠星看着文韬,没有答话。
他知道,他马上就要离开了。叶锦泽做事,是出了名的雷厉风行。最多再有半月......
他知道自己不应该心软,可这一别就不知是否还能再相见了。
蒲熠星的经历造就了他的成熟,有些事他考虑的会更加周全,但同时想的也会更多一些。
生离死别,从来都不是说说那么简单。
有时候你以为的挥手告别,却再也不会等到重逢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