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湖面上飘着无数花式各样的河灯。
舞姬写下心愿,将河灯慢慢送出,河灯在水面上漾出涟漪,烛光投下一条恍惚的光影之路。
她双手合十,虔诚地祈祷着。
弈星静静看着她的侧颜,倾城的脸庞上微颤的睫羽像要展翅而飞的蝴蝶,殷红带橙的唇像是河里明亮的河灯。
貂蝉忽地睁开眼,对上了弈星的目光。
少年明显没想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猛地转过了头,这样的举动反而显得有些掩耳盗铃。
意料之中的,他听到了舞姬的轻笑声。
“阿弈不想放河灯吗?”貂蝉问。
弈星摇摇头,又闻长安城的钟声。
铛——
更鼓声响起,所有人都向那长安城的最高处望去。
无数的孔明灯随之升起,那些暖黄色的灯带着美好的祝愿在夜幕之上盛开。大抵是带着人间独有的烟火气息,弈星觉得,这比苍茫莫测的夜空中亘古不变的恒星更美几分。
异域舞姬看得有些入神,这是她在三分之地从未见过的盛景。
她的眼神闪着光,似乎是孔明灯入了她的眸,又似乎是她心中的光让眼中的明灯更亮了几分。
“花有再开的那天,千灯也会再次绽放于夜空,人,有重逢的时候吗?”舞姬看得痴了,不留神便将心中的话说了出来。
她又忽然反应过来,眸中的光暗了些许,随之就是那副绝美的笑颜:“再陪妾身去其他地方看看吧?”
“啊,好。”弈星道,又跟在了貂蝉的后面。
他的心却突然猛地一颤,他恍惚觉得,倾城舞姬的笑很是陌生。
并非是阿离那种永远以最大热情对他人的笑。
也并非是虎在清醒时会插科打诨的笑,或是在喝醉时纵情的带着苦涩的笑。
更不是师父那永远带着弈星看不懂的笑。
是……
是什么呢?
07
穿梭在长安的街头,热闹人群里,刚来此地的舞姬难免有些迷了方向。
而天才棋手却早将长安城的每一寸土地都纳入了心中的棋盘上。每一条道路都是棋盘上纵横交错的线条,每一座屋舍都在棋盘上成为手中的棋子。
偌大的长安城便构成了棋盘上的天圆地方。
舞姬看着走在前头的弈星好不容易把那些妇人塞给他的食物打成一包,又小心地提在手上不让旁人磕碰到。她抿了抿唇,上前,挽住了他的手臂:“阿弈,妾身怕跟不上你。”
她感觉到少年的身子僵了僵。少年的脸色又一下变得不自然,本淡漠的眼有些慌乱地看了她一眼,想抽出自己被挽住的手,却在中途放弃了。
弈星闻得到异域舞姬身上的花香,不似师父身上浓郁的牡丹花香,也不似阿离身上清淡的枫叶木香。
是那种,诱人的、深厚的、带着强势侵入人心的芬芳,又似乎带着那道不明参不透的忧愁。
细细淡淡,隐在美妙的异域香之后。
天才棋手的心突然一颤,看向了一旁带着无暇笑颜的舞姬。
“阿弈……?”舞姬有些奇怪他的眼神,又调笑起来,“怎么这样看着妾身?”
弈星还是转回了头,没有回应。
他知道了,那样的笑。
就如同她身上的香。
那么明艳,那么完美,那么摄人心魄,但那丝丝之忧却如何也遮不住。
为什么,那么难过呢?
“阿弈,你看,那灯,多好看呀。”舞姬被什么吸引了,有些新奇地指向了那处。
那是一间卖花灯的小铺。
小贩的手艺极为精巧,质量一般的纸张与竹条,在他手下叠起曲折,最后成了一盏精致的花灯。
花灯被制成动物的模样,每一个都栩栩如生。
“诶,这位姑娘,这位公子,来看看吗?”小贩刚制完一盏,抬头便看到了颇有兴趣的貂蝉,不由叫卖起来。
“把喜欢的灯挂在门上,嘿,这花灯挂上去可好看了。”小贩笑着推销,“看了的人呀,心情都会变好的!”
弈星闻言,看向一旁的一盏鱼灯,那鱼灯圆鼓鼓的,闪着烛光,给人一种暖暖绵绵的感觉。
“哈……”小贩笑起来,“那是我内人做的,她手艺不精……但我还是想挂出来,看着心情也不错,公子看看其他的吧?你看这个……”
“这个,不卖么?”少年轻轻问道,他还是挺喜欢这个鱼灯的。
“嗯……”小贩纠结了一下,还是点头,“行吧,那我给公子便宜些就是了。这里有笔墨,公子可以在上面题字的。”
“嗯……”弈星点点头,拿起毛笔的手又愣了一下,看向一旁正期待地看着他要写什么的貂蝉,倏忽有些脸红。
“请问……有喜欢的吗?”他小声地询问起来。
舞姬笑得更甚,在琳琅满目的花灯前浏览着,最后指着挂在上边的一盏兔子灯:“妾身喜欢这个。”
棋手点点头,提起笔在自己手中的鱼灯上写上一个“星”字,从袖中拿出几枚铜钱,一起递给了小贩:“把这两盏灯分开包起来。”
“稍等。”舞姬道,“阿弈,为妾身也写个字吧?”
还提着笔的少年却踌躇起来,貂蝉见状扯上弈星的长袖,轻轻绵绵道:“也就写一个‘星’字就好了。”
小贩见此也打起了圆场,将兔子灯取下递给来:“公子,就给这姑娘写个字儿吧!”
弈星有些为难地接过,看着舞姬眼中闪烁着的喜悦与期待,还是点了点头,一笔一划写下了一个“星”字。
他的字还带着少年特有的青涩,又似乎含着他独有的清冷情绪。
舞姬含笑满意接过:“这是阿弈送给妾身的礼物,妾身会好好保存的。”
她用玉指轻轻描摹着那还带着湿墨的字,眼中带着柔情的笑意让弈星觉得她再看一块上好的宝玉,或者是一件华美的袍子。
少年的心又是一颤,他似乎感觉到,此时舞姬的笑,是真心的喜悦。
铛——铛——
远处的更鼓再一次响起,提醒着时辰已是二更。
“妾身要回去了。”倾城舞姬收好包起来的兔子灯,心满意足地笑起来,“谢谢阿弈带妾身游了长安街,见到了千灯的盛世。”
弈星轻轻地摇了摇头。
“要快些回去才行呢。”貂蝉道,“不然真想好好让阿弈带妾身再去其他地方……可现在似乎赶回客栈都很慢……”
“不慢。”弈星道。
话音未落,舞姬惊奇地发现长安街上的所有人似乎都消失了……并不是消失了,只是变得透明,仿若是淡淡的影子。
“请跟着星。”弈星道,刚转身,却感觉手被另一只光滑柔嫩的手抓住了。
他回头,看着舞姬带着淡笑看着他:“妾身,怕跟不上。”
天才棋士颔首,没有再多言,只是轻轻地回握住了她的手,拉着她在这被他规划入棋盘的长安街上奔跑起来。
08
舞姬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情形,整个世界都似乎染上了一层墨蓝,脚下是从横交错的线条,行人和建筑都变得不存在般又浅又淡。
而他们俩,却像是两条灵活自由的鱼,穿过一道又一道影子。
“这是……棋盘?”异域舞姬灵光一闪,突然想到这脚下的线条究竟是什么。
棋士的声音从前方传来:“方寸棋盘,便是我的天地。”
那声音还是清清淡淡的,但舞姬却是听出了不一样的情绪。
骄傲却沉稳,满意却谦虚。
不像是未经世事的少年,更像是看透这世事的隐者。
墨蓝的世界消散,世界又恢复了原本的明亮。
客栈,就在眼前。
“到了。”少年的鼻翼上多了少许细汗,很少运动他的轻轻喘着气。
舞姬见此从怀中掏出绣帕,想给他擦去汗水。少年看出她的意图,本该躲开却又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只是由着带着她身上芬芳的柔软绣帕轻轻地在脸上擦拭着。
待到她收回了绣帕,少年才猛地红了脸,嗫嚅道:“谢谢……”
“是妾身谢谢阿弈,或者——星?”舞姬笑,她只是随着那阿离妹妹叫着少年“阿弈”,可现在看来,似乎少年更喜欢“星”这个称呼。
“皆可。”弈星颔首道,“我得回去了……”
“星。”舞姬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少年回头,看到她抱着兔子灯站在原地笑着看着他。
“还有什么事吗?”
貂蝉眸中的光闪了闪,稍稍掩去些妩媚,又带着无限柔情,她问:“星眼中的长安城,是怎么样的?”
少年愣了愣,又脱口而出:“七分白堕春醪的荡气回肠,三分异域奇香的惑人绵长,再挥毫一纸笔走龙蛇的翰墨文章,长安城展示着属于河洛的雍容气度,雄心万丈……”
“妾身问的,可不是书本上的知识哦。妾身问的,是星眼中的长安城。”舞姬掩唇而笑,“就像妾身眼中的长安,就是殿内的烛灯,是城内的河灯,是盛世的千灯,是星送给妾身的花灯。”
“是……”弈星欲言又止,他又似乎迷茫了起来。
“妾身要回去了,星可以好好想哦。”舞姬笑着准备进入客栈,又看向还在原地的弈星,“星,花有再开的那天,那星和妾身,还有重逢的时候吗?”
少年启唇,不知作何回答。
他是有话想言,可似乎太多了,一下堵塞在喉间,不知怎么说。
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舞姬的媚紫色瞳中闪着幽幽的光,似是带泪。而后,她没再说话,只是进了客栈。
良久,少年才回过神来,他看着怀中包好的事物和鱼灯,一边往回走一边想着舞姬的话。
星眼中的长安城,是什么样呢?
烟花突然在他身后盛放,他似乎一下就想明白了。
他眼中的长安城。
是玉环倾情弹奏的、能让他停止思索的琵琶之乐。
是虎不顾他的不愿一定要揉乱他头发而后发出的笑声。
是离在庭院中伴随着枫叶飘落的一支支舞。
是师父庭院里悉心种下的一株株华贵牡丹。
是他手中的每一局对弈、每一张棋盘、每一枚棋子。
是……
是异域舞姬在河边放下的,带着忠心祝愿的河灯。
是他不愿意放弃的任何美好。
看着近在眼前的庭院大门,弈星取出鱼灯,踮起脚,将其挂了上去。
他希望,师父回来第一眼便可看到这灯。
这样师父的心情是不是也可以快乐一些?
09
庭中传来了玉环的琴声。
轻盈又细柔,如雨水滴入湖面泛起的涟漪,一圈一圈荡开,回味无穷。
少年推门而出,秋日的阳光迫不及待地钻了进来。
“……他是影子,缥缈的影子。”
少年一出门就听到了玉环略带哀愁的声音,似乎是在和谁对话。
“仅仅追逐那个影子,就无比幸福呀!”
阿离欢快的声音响起。
少年走进庭院,琵琶主人就停了下来,和阿离一起看向了他。
“星打扰你们了吗?”弈星问。
公孙离摇着脑袋,兔耳也一动一动的:“没有呀,阿弈早!”
杨玉环也静静地对着弈星淡笑:“星,千灯会可好看?”
少年点点头,走到自己常坐的位置坐下,习惯地打开棋盒,准备自己与自己对弈。他又想起了什么,问:“看到师父了吗?”
“明很早就出去了,好像出了些事。”玉环轻轻拨动起琵琶,一边观察着弈星的状态,一边模棱两可地说着。
棋士没再说话,只将一子落到天元处。
而兔耳舞姬,也随着琴声起舞,在火红的枫叶之下。
随着琴声的跌宕,舞姬的舞蹈在油纸伞下也推向高潮。黑白子相间的棋盘上,执棋少年却愣了神。
这样的天籁琴音,缠绵纠葛,绕梁难舍,似岁月惊鸿,又似细水安好。他的思绪却轻轻悠悠飘到了那异域舞姬身上。
飘到了她的惊鸿一舞上。
飘到了她虔诚许愿的河灯上。
飘到了她为他引下的长安之路上。
执棋少年想到师父曾对阿离说过的话:“因为琵琶会让你听到内心渴望的,看到梦寐以求的。”
梦寐以求……吗?
他看向玉环,她有着天人般容姿,此时只是怀抱着琵琶,垂眸沉醉似的弹奏着。
而一旁的公孙离,依旧随着这天籁起舞,仿佛早已与这给人幸福的弦音融为一体。
他的心又是猛地一颤,看向指间的棋子。
少年觉得孤寂,一个想法猛然迸发——琴声里,久久听不到落子的动静,唯有我,看不到幸福所在。
在他还未细细体会这句突如其来的心声,琴声戛然而止。
牡丹方士回来了。
10
“师父。”少年轻唤。
牡丹方士颔首回应,坐到了他的对面,将手中的包袱递给了他:“那三分之地的舞姬,赠予你的。”
“赠予……我的?”弈星接过,打开发现是一件袍子。白色渐变为紫色的长袍,倒是和舞姬的那身白纱裙颇有几分相似。上面绣着精致的银杏叶花纹,针针紧致细腻,似乎银杏的木香也会扑面而来。
而这袍子上,还带着那异域舞姬身上的花香。
“这花纹,似乎是她绣的。”方士为自己斟了杯茶,细细品起来。
“啊,是貂蝉姐姐送给阿弈的?!啊——好羡慕啊!”阿离凑上前,伸出手想去触摸那精致的花纹,但最终还是忍了下来,眼里的惊羡可见一斑,“貂蝉姐姐走了吗?”
明世隐道:“今日已启程去三分之地。”
“啊,阿离还没有好好给她告别……”阿离的兔耳耷拉下来又很快竖起,“不过总有机会能再和偶像共舞的!有缘又有聚,才是阿离的舞台。”
袍子柔软舒适,弈星摸着那银杏花纹,愣了神。
玉环看出弈星的出神,她调整了一下姿势,又开始续续拨起琵琶。这一次的琴音,清脆而淡雅。
阿离轻轻哼起歌儿应和着,忍不住又转起了小小的舞步。
“这走法,倒是没见你用过啊。”方士瞥见棋盘,意味深长地看了自己的弟子一眼。
弈星回过神,看着在一旁沉醉于琴音里舞起的阿离,脱口而出:“棋之道,像四季和舞姿,变化万千。”
方士闻言,轻轻瞥了一眼少年,带着不明其意的笑:“倒是有理,不给这走法取个名?”
棋盘上的黑白子看似杂乱无章,却每一枚都至关重要,牵一发而动全身般不可忽视。
“混沌本无象,末路多是非。”弈星沉吟道,“星愿称之为‘混沌棋’。”
“是个好名。”方士淡淡称赞道。
秋风忽起,卷着庭外的银杏叶悄然落入庭院,弈星伸手便恰好拾取一片。
金色的银杏叶让秋日都绚烂了几分。
天才棋士想到了那异域舞姬最后问他的话,是否还能再见。他觉得阿离以前有一句话说得很对。
“别离,是为了更美妙的重逢。”
而后,他的唇角扬起了一个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弧度。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