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的雨笼罩柳县。河岸边,杨柳生烟。水中涟漪不时被船棹搅乱,扫墓的人们乘舟归来。
人间一派寂寥凄清。
春风料峭,一面浅碧色酒旗无力地招摇,似舒卷着清明时节的哀思。
“客官,里边请。”店小二的声音不大,许是怕打破了世间沉静。县尉林知的目光从那浅碧色酒旗上收回,只轻微向店小二点了点头,便携两随从入店坐定。
这酒家待客好生冷淡。两随从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读出了同样的不满。方才店小二的态度对别的客人也就罢了,对待县尉,是多有不敬。可才叨咕两句,林知就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阿蓝,阿苏,够了。”
清酒斟上,散发出淡淡的杏花香。
林知端起酒杯,漫不经心地抿了一口。
“莫道他人态度冷淡,清明时节本就教人郁郁寡欢。”望着店小二忙活的背影,林知颇有些同情,却又偏偏把说话声音压低,不愿让店小二听见。
林知原本平民出身,难得经科举入仕,怎想上朝时的言论竟得罪了某些权贵。连续一年的贬谪流放将他身上仅有的几分锐气都尽数磨平,哪还来什么官架子。此任柳县县尉,他离故乡已千里迢迢,即便清明,亦无法归乡祭祖。
被贬的政客与白丁无异,林知发觉自己越来越能理解他人。清明本是祭祖怀仁之时,店小二为了生计还在忙碌。林知有些哀伤地想,自己何尝不是这样呢。虽说县尉这名号比店小二好听些,但也不过是那些达官显贵为了打发他到边远地方去,随便安排的职位。
窗外淫雨霏霏,屋内暗影冥冥,戏台上的屏风后隐约有烛光在闪动。
丝竹乐以轻缓的曲调逐渐响起。
店内并无多少客人,然而戏还是照常要唱。
“春水漫,柳絮乱,醉叹史前梦幻今世难。”圆润悠长的戏腔莫名带些凄苦忧伤,林知心里一惊,不由自主地看向戏台。
许是因为多添了蜡烛,台上的烛光比初时更明亮,暖黄色的光晕将一个人影映在屏风上。此人身材清瘦而不似弱柳扶风,倒更像寒梅傲雪;手持书卷而不类书生文人,反有女子之灵秀。随着乐曲的音律起伏,那戏子舞动宽大的衣袖,影子翩然若穿花蝶,但始终没从屏风后走出来。
此出何戏?难道只让客人听唱词,看影子,而戏子却不露面?
阿蓝猜道:“是柳县人自己写的话本吧?未曾听说哪出戏这么演。”
阿苏凝视了一会儿屏风上的人影,道:“或许只是戏子长相丑陋,不好意思出来招笑。看她的动作,像不像个傀儡?”
经阿苏这么一说,林知才注意到,台上的女子虽身段轻盈,举手投足皆有超脱尘俗之感,但每一个动作都仿佛只为了完成任务,毫无情感可言。林知静静地看着,并没说什么,只是低头又饮了一口杯中的酒。
那戏子大概是没听见阿蓝阿苏的议论,继续自顾自地唱着词。
“王孙只觉春景乐,民生疾苦有谁知?忧愁痛恨诉不得,且听我,一一道来人世坎坷。”
她的动作缓下来,握着书卷的手微微托起,头则稍低下去。烛光中,她的影子侧身对着观众,看样子在翻阅书卷。这画面仅在屏风上定格了一瞬,但微妙之处就在于,戏子手中的书似有无数耐人寻味的故事,她只“翻阅”一瞬就引起了看客的兴趣。有心听戏的,无心听戏的,都或多或少留了点注意力在戏台上。
“自古江河流宝地,谓我柳县何如?烟雨如油风依依,儿女耕织老少怡,曾也是个欲界桃源……”
歌吹悠悠,如丝线般织出故事开头。戏子的声音优美柔和,他唱早春四月里的风,唱昼出耘田夜绩麻的乡村儿女,唱忙趁东风放纸鸢的散学儿童,一副和乐的民间图景便在人们面前展开。但不知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戏文里时而冒出几个“曾”“当年”“往昔”之类的词,像石头敲击水面,将人们心中构造的美丽画卷悄然打碎。字里句间都在暗示和平无法持久,看着被打碎后飘忽不定的水面倒影,人们心中难免一阵怅然。
果不其然,那戏子唱完旧日安宁,声音渐悲渐沉。“怎叹大难平地起,太平成泥,和乐作灰。男儿赴戎机,离乡千万里。母忆子,妻忆夫,同忆父,难料殉国者谁……”
和平年代的倒影还未散去,战争的血腥味就扑面而来,叫人猝不及防。
林知听闻,眼睛似乎瞪大了那么一瞬,但无人发觉。他抬眸,才发现店内的客人大多是村妇和老人,正应了戏里唱的,青壮男子都服兵役打仗去了。周围的空气里,一种难以描述的情绪在蔓延,是对生死未卜的亲人的思念,还是对多事之秋的愤怨,分不清,理不明。
可惜情归情,恨归恨,流水般的戏曲不会为照顾谁的情绪而暂停,多么无义。“边疆战火急,乡里亦惨凄。苛捐杂税空家底,农夫辛劳只字未提……”戏中涟漪一层叠一层,晕染出与先前截然不同的画面。
歌吹深处,是残阳欲颓,山河破碎,是无数将士为国捐躯,鲜血染红了半边天。
歌吹深处,是赋税沉重,民不聊生,是税官催缴税粮却不顾百姓生活困苦。
和着唱词的韵律,屏风后的女子仍在舞动傀儡般的身躯,欲蓄势将社会的黑暗全盘托出。歇斯底里,而又苍白无力。
林知扶额轻叹一声,不愿再看下去。他转头环顾四周,见其他客人皆低头闷声,清一色的喑然。他不解,明明黎民百姓才是戏中所唱的主角,为何他们面对自己的苦难竟像看客一样,面无悲愤之色。恍惚间,他与一老翁对上了目光。老翁眼里空洞无神,仿佛肉体在世,魂魄却已被撕裂挫碎。
林知冥冥中明白了什么。
悲愤又如何,世道不会因一介草民的控诉而改变,众人只是饱尝酸后放弃了挣扎。
烟雨将民间笼得晦暗,人人都只是戏台上的傀儡罢了。
丝竹乐愈发急促,愈发喧闹,林知本已无心听戏,此刻注意力又被强行拉回戏台上。光影迷离间,他见屏风后的人影使尽浑身力气甩开水袖,动作夸张到了近乎疯狂的地步。
“甚么朝廷天子!甚么高官权贵!不顾百姓死活,偏安高阁享乐……”戏子的情绪终于激动起来,毫无遮掩地控告着对现世的不满。
“苦了百姓,已无叹息之力。借无灵死物之躯,打诨血雨当朝……”唱词逐渐诡谲,让人既摸不着头脑,又脊背发凉。
阿苏倒吸一口凉气,惊呼道:“谁教她这么唱戏的?什么人都敢骂,不怕掉脑袋吗?!”
林知觉得阿苏的反应着实好笑,无奈道:“那些有权让她掉脑袋的人,恐怕来都不会来这种地方。”他看向窗外,见河面上的涟漪已不再那么密集,便知是雨小了,随即复了酒钱,准备离去。彼时幽凄的戏腔仍在绵绵地缠绕着房梁,不知何时断绝。
也许随时都会断绝。
转身的间隙,林知无意瞥见屏风后的女子毫无征兆地抽搐了两下,像受了某种刺激,亦或是旧病突发。她以极讥讽的口吻唱完最后一个音,随着铜锣“当”的一声如雷贯耳,飘逸的水袖被尽力抛出,戏子终于应声倒地。
屋舍内,歌吹仿佛还在苦苦盘旋,不肯消散,屏风上的人影却消失了,只剩暖黄色的光晕孤独地静默着。
戛然而止的怪异戏曲,寂静得几乎没有生气的雨中酒家,使人仿佛置身云里雾里。再荒诞的事情都发生了,可最后偏偏又什么都没有发生。
“怎么了这是?人还好吗?”一位老妪率先打破了沉默,欲走到屏风后面查看情况。众人纷纷起身跟了上去,林知也折返回来。
戏台上,屏风后,烛火微微颤动,众人惊讶的目光皆汇聚在一处:方才那宽袍大袖、动作轻盈的戏子,竟只是个木偶。在烛光映照下,木偶的影子投在屏风上,恰好成真人大小。顺着木偶身上的线延伸的方向,人们发现烛光照不到的角落还有两个人——一个是倒地不起的老妇人,手指上提着控制木偶的线;另一个是守在老妇人身旁泣不成声的少女。
“清弦,这是怎么回事啊?”一个认识少女的村妇问道。
“魏婆婆……走了……”洛清弦的声音带着哭腔,虽绵软动听却又充满忧戚。听得出来,方才就是她在给木偶配唱。
原来,这魏婆婆曾是柳县远近闻名的戏班子领班人,可近年来受战乱的影响,戏子们走的走,散的散,最后留下来的只有学徒洛清弦。魏婆婆的两个儿子应征上了战场,然而不久,小儿子就写信传回大儿子牺牲的噩耗,再后来,连小儿子的音讯也断了。家里没有青壮的劳动力,为了维持生计,魏婆婆的丈夫只得带疾躬耕,不料病情恶化,没熬过去年冬天。
家破人亡,事业荒废,着实惨凄,但魏婆婆的遭遇几乎是百姓们都在经历的。
随着身体日渐虚弱,婆婆隐约感到自己所剩时日不多,便想倾尽最后心力将这辈子积累的怨气都释放出来。她是个戏子!若生前还有未尽的执念,理应付之于戏台。奈何魏婆婆已风烛残年,虚弱的身体怎撑得起华丽的戏曲动作,嘶哑的喉咙又怎能唱尽一生的悲痛?洛清弦说她代演吧,婆婆不愿。
她自己的愤恨幽怨,须自己清算了结。
于是,婆婆亲手提起了傀儡的丝线;于是,有了怪诞的木偶影戏;于是,有了洛清弦的双簧配唱。
听着众人的对话和窃窃私语,林知终于弄清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他的心茫茫然,薄唇微启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迷离的眼神只好转向一旁的木偶。
这木偶无心无魂,谁能料想到,竟就是它诉尽了民生疾苦。现在想起戏文里那句“借无灵死物之躯,打诨血雨当朝”,倒也明白什么意思了。
清明时节雨纷纷,世间又少一人。
安葬了魏婆婆后,林知接连几天愁眉不展。
他很清楚百姓的苦难,但他也很清楚当下的政治局势。烽火蔓延之下,想要民众的生活不受影响,那是不可能的。
但那高高在上的朝廷呢?那天子、高官,只需一声令下,便可减轻百姓的负担。岂不说什么大发慈悲赈济难民,即便是减轻赋税,也是难得的好事。他们可以这么做,但他们不会,他们只图偏安享乐。
上书进谏?林知当然想过,他以前甚至还试过,但最后却落得个贬谪流放的下场。如今他只是个小小地方官,又有什么能力改变现状。
柳县的烟雨绵延不绝,无力又惨凄。林知心想,世间恐怕都是这般晦暗潮湿了。
究竟何日放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