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兰巴托的夜实在太过漫长了,长到让人忘记了因何而痛苦,让时间忘记了来路。
我第一次到草原时,因为身体素质差,高原反应在我身上展现的极为明显。缺氧的痛苦让我无暇欣赏草原的美景,捂着心口蹲在地上大口喘着气。随后,一只温柔的手放在了我的肩上,我不顾痛苦仰头想看清来人是谁。他看到我的动作。绕到我的面前。俯身与我平视。与他对视时我怔愣了一瞬,首先看到的不是英俊的面庞,而是一张温柔的笑脸。
我的灵魂跌进了他充满笑意的眼睛里,忘记了痛苦,忘记了呼吸。
他等我稍稍习惯,就带我去了一个小山坡。坡度不大,我刚好能呼吸。我们一起坐在柔软的草地上,风吹过我的衣角,也吹走了他的流年。
他说他没有上过学。在我们的谈话中,我得知他还要比我小一岁,却已经成熟的像一个大人了。他父亲在一次外出时意外摔下马背,去世了;他的母亲在他父亲去世后不久,因为极度悲伤也离开了。我问他现在在哪里和谁一起生活,他低头看看鞋尖:“我和奶奶在一起生活。但是奶奶年事已高。”生活的重担全部压在了他的身上。
他平静的诉说这一切,脸上依旧带着笑容。我在草地上抱着腿缩成一小团,他以为我又喘不上气了,急切地拉着我的手带我去更低一点的地方,我摇摇头“我在为你而痛苦。”
他带我去了他的家,我看到,那里小,但生活用品一应俱全;无人在意,却极为温暖。他邀请我在他家住下,我还犹豫。他说他太无聊了,我只好同意。
我教他认字、写字,他带我骑马。在我要走的那一天,他兴冲冲的来找我,拉着我看他用树枝在草原上写下的名字。笑盈盈的说:“我会写你的名字了!”
我看了看他的眼睛。“我要走了,等我三年,三年后我来找你。”他低着头,我看不清他的神色。我握了握他放在我衣袖上的手,学着他的样子冲他笑了一下:“这三年,记得想我。”
我启程的时候,他挂着笑脸来送我,可我分明看到,从前他盛满笑意的眸子里如今盛上了晶莹的泪花。
我知道,他惯会用笑脸隐匿自己的悲伤。
心事坦白的那一刻,离别也在进去倒计时。
三年后在草原降下第一场大雪的时候,我又一次来到了这里,为了兑现承诺,为了寻找我的故交。
我凭着记忆寻找他的家,看到了他的奶奶却没看到他。
奶奶一看到我便止不住地落泪。她说他在我走后的第二年,出了车祸。
大脑一瞬间的空白,心脏一瞬间的停运。脉搏不再跳动,思绪不再被这个草原牵扯。我记忆中那个温暖的家被悲伤埋没。
这场大雪吸收了我泪的咸涩,雪覆盖了草原,缟素淹没了雪。
我在那个冰冷的家留宿了一夜,我躺在他的床上。那晚,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到,他在哭。他坐在地上,手抱着腿,头埋在臂弯里。我想抱住她,可是我触不到他。我站在那,看着曾经满脸是笑的孩子此刻在放声大哭,一直哭,一直哭,到最后他的眼中流不出一滴泪。他把一生的悲痛用笑容埋葬,用泪水洗涤自己的骨骼。
我的眼角滑落一滴泪,我听到他说:
“对不起,没有等到你,我食言了。这三年,我在一刻不停的想念你。”
我从梦中惊醒,在他的床下找到了我曾经教他写字的树枝。我走出门外,月色枯槁,用树枝蘸着月光写下一句:“月光渡众生不渡蝴蝶,日光照世间不照你。”
醒醒吧,再不醒,我就要比你大两岁了。
我闭上眼睛,潮湿的心脏在我的胸腔中跳动。我看见一片无垠的绿中有一滩鲜红。那是他洗刷时间罪恶苦难的最后证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