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镇子,是终年弥漫着一股檀香与霉烂木头混杂的气味的。这气味,黏稠得很,仿佛能从人的鼻孔钻进去,一直渗到骨髓里。
我此番归来,踏着青石板路上被岁月磨得圆滑的凹痕,便知道,这气味是一点儿也没变。
我要说的葬送,并非那等轰隆一声便墙倒屋塌的;那样的,倒也算个痛快。我们这里的葬送,是另一种。
它是没有声响的,仿佛一块极大的、浸透了水的布,慢慢地,一丝不苟地,裹上来,先是叫你透不过气,随后,那凉意便透进肌肤,钻进脏腑里去了。
街角那间蒙学堂,如今是愈发的静了。我瞧见几个孩子,穿着不合身的、宽大的长衫,坐在里面,跟着一位眼睛浑浊的老先生念着“天地玄黄”。那声音,是纤细的,颤巍巍的,像些秋日里将断未断的游丝。
窗外,一株老槐树正落下些枯黄的叶子,一片,又一片,静静地覆在窗棂上。我忽然想,这些孩子的心,怕也正被这些古老的、无用的字句,一片一片地,这般葬送着了。他们的眼睛,本该是亮晶晶的,映着天光云影,此刻却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尘,如同久未擦拭的玻璃。
这便完了么?不,远远没有的。葬送的大工程,是在那一个个门楣高大的宅院里。我的一位本家,前些日子“过去”了。
于是,我便有幸目睹了那全副的仪仗。吹鼓手们鼓起腮帮,吹出的调子是呜咽的,冗长的,在狭窄的巷弄里碰撞着,寻不到出路。孝子贤孙们穿着雪白的孝服,浩浩荡荡的一片,像一道流动的、沉默的堤坝。他们哭,他们跪,他们依照着古礼,将每一步都走得如尺子量过一般精准。我看着他们青灰色的、疲惫而麻木的脸,忽然感到一种彻骨的悲凉。
这喧闹,这礼仪,这漫天飞舞的纸钱,究竟是为着那逝者呢,还是为着做给这满街的看客?那躺在厚重棺椁里的魂灵,若有知,怕也要被这般的“哀荣”压得喘不过气,不得安宁了罢。
生命本身,那点鲜活的、温热的东西,倒在这堂皇的仪典里,显得无足轻重,乃至有些碍眼了。它被妥帖地,严丝合缝地,葬送在这喧嚷而又空洞的排场之中了。
我独自走到镇外。夕阳正把它最后的光,涂抹在荒芜的田埂和几座孤零零的坟茔上。野草长得正盛,有些已没过了膝盖。
我想,地下的那些先人们,倒是在这静默的、无人打扰的荒凉里,得了真正的清净。而镇上的人们,却仍在那样精心地、一代又一代地,互相葬送着。用那陈腐的规矩,用那虚伪的体面,用那麻木的,失了真心的悲痛。
夜风起来了,吹得野草簌簌地响。我仿佛又听见了那呜咽的唢呐声,从镇子的方向飘来,丝丝缕缕,不绝于耳。这声音,大约是要一直这么吹下去了,直到将一切都吹得无声无息,吹进那无边的,永恒的沉寂里去。
(这无声的窒息,便是于陈规旧俗的喧嚷与麻木中,对鲜活人性最彻底的葬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