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本无树,而今我来树下,亦非为求证某种无上智慧,只为寻你当日留下的一指清香。那香气,不似人间烟火,倒像是月光洗过,带着露水的凉意与檀木的温存,幽幽地,在时光的褶皱里盘桓不去。
DATE. 二字之下,是空悬的年月。时光荏苒,诚然如是。它像一位沉默的画师,于无声处,将你我笔下的“稚龄”悄然覆盖,复又勾勒。昔日容颜,早已模糊如隔岸的灯火,唯余一丝“华恩凄倦”,缠绕心头,是感念,亦是倦怠于这漫长别离的清愁。于是,我与你书写这“一诚信箴”——这并非誓言,亦非盟约,只是一颗在尘世中摩挲得滚烫的、赤裸的真心,欲捧与你知。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王摩诘的句子,千年后读来,依然字字是血,粒粒是相思。只因你曾言,那南国是你的魂牵梦萦之地,那里的暖风与烟雨,便都成了我向往的缘由。于是,那一次的同行,便成了我生命中最郑重其事的“顿行”。那并非寻常的游历,而是一场灵魂的朝圣,每一步,都踏在因你而诗意起来的风景里。
我至今仍能清晰地描摹出那“乌衣苍”的轮廓。暮色四合,苍老的墙壁上映着斑驳的树影,仿佛无数沉默的史官,记录着巷弄深处的往事。那里有你曾驻足凝望的华清池,池水氤氲着往昔的温润,静默如谜,仿佛倒映着某个朝代遗落的霓裳羽衣,也浸染着我们年少时所有无法言说的轻愁。而后是“大明宫”的断壁残垣,在斜阳下泛着金色的光,辉煌与倾颓并置,令人顿生天地之悠悠的慨叹。那“龙门石屋”则又是另一番光景,质朴而坚硬,像是从山体中生长出来的意志,庇护过你我度过的那段美好时光里,所有关于永恒与瞬间的梦想。
最是那洛阳一条小巷,名姓已不可考,只记得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温润,两旁是高耸的封火墙,将天空切割成一道狭长的、流动的蓝色溪流。便在那样一条小巷深处,你我曾“武侯过夜好动时羞”。此七字,何其精妙,何其传神!“武侯”之静,是内里的沉潜与等待;“好动”之态,是青春无可抑制的蓬勃与探寻;而那一个“羞”字,则是少年心性最动人的注脚——是心底情愫暗生时的一抹赧然,是所有的真诚还来不及用世故包裹时,那份笨拙而又珍贵的模样。那一夜,星子低垂,仿佛伸手可摘,我们的话语如溪流潺潺,而我最清晰的记忆,是晚风拂过时,你手执三千青丝,回眸一笑的刹那。那如墨瀑般流泻的风痕,在我心中,定格成了永远的江南。
这一切的风景与人事,最终都缠绕成我生命的脉络。所谓“寻此三千青丝”,我寻的,并非是飘忽的韵脚,而是你转身时,那如云如雾的温柔,是时光从指缝流走时,每一根发丝缠绕成的、解不开的过往。那绵密的牵挂,至今仍在风中飘散,绾成我心头无计的闲愁。
文末,你以“初桂拌”作结。初开的桂花,香气是稚嫩的,却带着一种决绝的、预告整个秋天的馥郁。那香气拌入了什么?是南国的夜露,是华清池畔的暖雾,还是我手执三千青丝时,指尖那永不消散的温柔?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那缕清香,已与菩提树下的一指清凉,与南国的红豆,与洛阳巷陌的夜色,彻底地、永恒地“拌”在了一处,再也分不清彼此。
这漫长的书写,至此已逾千言。然而,文字终究是有限的牢笼,如何能囚禁无限的心事?那指尖的清香,那南国的红豆,或许都已散入虚空。我所有的,不过是这一纸浸透了回忆的墨迹,以及墨迹之外,那更为广袤、也更為恒久的沉默。我在沉默中与你对坐,看记忆中的三千青丝如何被岁月的风霜染成雪色,直至晨光熹微,将一切过往与现实,都融为同一种无言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