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邪回来的那天,杭州下起了深秋的冷雨。
他比预计的晚回来了两天,风尘仆仆,眉宇间带着一股难以化开的疲惫和阴郁。他没有提前通知黎玥,而是直接等在了她宿舍楼下。
黎玥接到电话下楼时,就看到他站在细密的雨丝里,没有打伞,头发和外套的肩膀处都被淋得深了一块颜色。他低着头,盯着脚下被雨水打湿的地面,身影在灰蒙蒙的天色里显得格外孤寂。
那一刻,黎玥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吴三省那些冰冷的话语、那些触目惊心的照片,在她脑海里翻腾,几乎要让她窒息。她本该按照想好的那样,冷静地、清晰地和他划清界限。
可看到他这副模样,所有准备好的、理智的说辞,都卡在了喉咙里。
“你回来了。”她走到他面前,声音干涩。
吴邪抬起头,看到她,眼睛里瞬间亮起一点光,但那光芒很快又黯淡下去,被一种复杂的、黎玥看不懂的情绪取代。那里面有思念,有委屈,还有一种……仿佛经历了某种冲击后的茫然。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有些沙哑。他伸出手,似乎想碰碰她,但动作在半途顿住,又缓缓收了回去。“事情……有点麻烦,耽误了。”
两人之间隔着冰冷的雨丝,也隔着一层无形的、由秘密和抉择构成的薄膜。气氛有些凝滞。
“吃饭了吗?”黎玥移开目光,不敢再看他那双仿佛会说话的眼睛。
“没。”吴邪摇摇头,“没什么胃口。”
“先去吃点东西吧,雨大了。”黎玥说着,撑开了手中的伞,示意他靠近些。
吴邪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了伞下。伞下的空间狭小,两人不可避免地靠近,手臂偶尔相碰,能感受到彼此身上的寒意。一路沉默,只有雨点敲击伞面的声音,密集得让人心慌。
他们在学校附近一家常去的小面馆坐下。店里灯光昏黄,热气氤氲,暂时驱散了外面的湿冷。吴邪只要了一碗清汤面,吃得心不在焉,筷子在碗里搅动了半天,也没吃几口。
黎玥看着他,心里的不安越来越重。他不对劲,很不对劲。不仅仅是疲惫,更像是在强忍着某种巨大的情绪波动。
“家里……事情还顺利吗?”她试探着问。
吴邪拿着筷子的手顿了顿,随即扯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还行,就是些琐事,我三叔……唉,算了,不提他了。”他明显不愿多谈,迅速转移了话题,“你这几天怎么样?论文进度如何?”
他试图表现得像往常一样,但那笑容里的勉强,和眼神里无法掩饰的阴翳,让黎玥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吴三省的话,像魔咒一样在她耳边回响——“他注定要走的路”、“随时可能送命的行当”……
她几乎可以确定,吴邪这次回去,绝不仅仅是处理“琐事”那么简单。他一定接触到了那个黑暗世界的冰山一角。而自己,这个被他隔绝在“正常”世界里的恋人,此刻的关心和询问,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可笑。
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心疼攫住了她。她既气他的隐瞒,更心疼他独自承受的压力。
结账离开面馆时,雨下得更大了,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狂风卷着雨滴,扑打在脸上,冰冷刺骨。
“去我那里坐坐吧,避避雨。”吴邪忽然开口,声音在风雨中有些模糊,“我租的房子就在附近。”
黎玥愣了一下。他们虽然确定了关系,但彼此都保持着分寸感,从未在非公共场合单独相处过这么久,更别提去他的住处。
她应该拒绝的。理智这样告诉她。
可是,看着吴邪被雨水打湿的、显得有些脆弱的侧脸,看着他眼底那抹挥之不去的阴郁,那句“好”几乎是不受控制地从唇边滑出。
吴邪租住的是一栋老居民楼里的一室一厅,陈设简单,有些凌乱,带着单身男生特有的不拘小节。书桌上、地上散落着不少考古相关的书籍和复印资料,还有一些看起来年代久远的、奇形怪状的石块和陶片。
一进门,吴邪似乎才从某种恍惚的状态中稍微清醒过来,显得有些局促:“有点乱,你别介意。”他手忙脚乱地收拾着沙发上的杂物。
“没事。”黎玥环顾四周,这里的每一处细节,似乎都带着吴邪强烈的个人印记,让她感到既陌生又亲切。
气氛再次变得微妙而安静。窗外的雨声更大了,哗啦啦地响成一片,仿佛将这个小天地与外界彻底隔绝。
吴邪给黎玥倒了杯热水,然后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双手交握,低着头,像是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与内心的某种情绪抗争。
“黎玥,”他终于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和痛苦,“我这次回去……遇到了一些事。”
黎玥的心提了起来,握紧了手中的水杯。
“我三叔,还有我爷爷……他们……”他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他们希望我……接手家里的一些生意。”他用了“生意”这个模糊的词,但黎玥瞬间就明白了那指的是什么。
她的指尖冰凉。
“我知道那些事……不干净,甚至很危险。”吴邪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他猛地站起身,在狭小的房间里烦躁地踱步,“我不想瞒你,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那是一个泥潭,我感觉自己正在被一点点拖进去!可我好像……没有选择。”
他的情绪突然爆发出来,像是压抑了太久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口。他停下来,双手撑在桌沿,背对着黎玥,肩膀微微耸动。
“我很害怕……黎玥,我害怕有一天,我会变得不像我自己,害怕……会失去你。”
最后这句话,像是一支利箭,精准地射中了黎玥心中最柔软的地方。所有的理智、所有的权衡、吴三省的警告,在这一刻,都被他话语里巨大的无助和恐惧冲得七零八落。
她放下水杯,站起身,走到他身后,轻轻地,从后面抱住了他。
吴邪的身体猛地一僵。
“吴邪,”她把脸贴在他微湿的、紧绷的背上,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我在这里。”
这句话,如同按下了某个开关。
吴邪倏地转过身,紧紧地、几乎是凶狠地将她拥入怀中。他的手臂箍得很紧,勒得黎玥有些发疼,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他的呼吸灼热地喷在她的颈侧,带着绝望的气息。
窗外的雨声震耳欲聋,掩盖了世间一切其他的声音。
不知道是谁先开始的,冰冷的唇瓣触碰到一起,带着咸涩的雨水味道和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这个吻毫无章法,充满了掠夺和占有,更像是一场溺水之人的相互救赎。理智的堤坝在汹涌的情感浪潮面前,不堪一击。
衣物凌乱地散落在地。
窗玻璃上雨水纵横,模糊了室内外两个世界。在昏黄的光线下,在隔绝一切的雨声里,两个年轻的灵魂凭借着本能紧紧缠绕,用最原始的方式确认彼此的存在,试图驱散周身无尽的寒意与对未来的恐惧。
风雨渐歇。
房间里弥漫着一种激情过后的、混合着雨水泥土气息的暧昧味道。黎玥蜷缩在吴邪的怀里,脸贴着他温热的胸膛,能听到他尚未完全平复的、有力的心跳。
吴邪的手臂环着她,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头顶,两人都没有说话。
一种近乎悲壮的平静笼罩着他们。仿佛刚刚经历的不是情到浓时的自然结合,而是一场对抗整个世界的、绝望的仪式。
黎玥清楚地知道,从这一刻起,一切都不同了。她亲手撕毁了吴三省给她的“安全选项”,义无反顾地踏入了吴邪那个“复杂”而危险的世界。前路是迷雾,是悬崖,但她已经做出了选择。
吴邪似乎也平静了下来,他收紧了手臂,在她发顶落下一个轻柔的吻,带着无比的珍视。
“黎玥,”他低声说,声音带着事后的沙哑,“我不会让你后悔的。”
黎玥闭上眼睛,没有回答。后悔吗?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在那一刻,她无法推开他。
然而,身体的亲密无间,并不能真正驱散盘踞在两人之间的阴影。吴邪没有详细说他究竟遇到了什么,黎玥也没有追问吴三省找过她的事。
有些秘密,像潜藏的暗礁,刚刚被汹涌的情感浪潮暂时淹没。
但当潮水退去,它们是否会变得更加尖锐,将这条刚刚启航的小船,撞得支离破碎?
黎玥在吴邪逐渐均匀的呼吸声中,缓缓睁开眼,望着窗外依旧灰沉沉的天空,心中没有半分安宁,只有一片兵荒马乱后的、更深的茫然与不安。
失控的序曲已经奏响,命运的齿轮,正朝着不可预测的方向,疯狂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