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越野车终于抵达了所谓的“第一个补给点”——一片依托着几间低矮土坯房和一口枯井形成的、几乎被风沙掩埋的小小绿洲。几棵歪歪扭扭的胡杨树顽强地挺立着,为这片死寂的黄色增添了一抹唯一的绿意。
这里似乎早已废弃,看不到任何人烟,只有风卷着沙粒打在土墙上的沙沙声。
王盟熟练地将车停在一处背风的断墙后。吴邪率先下车,动作利落地检查着周围的环境,目光锐利如鹰,不放过任何一丝细节。
黎簇跟着下了车,双脚踩在松软的沙地上,一股混合着尘土和枯萎植物的干燥气味扑面而来。眼前的荒凉和死寂,让他从心底感到一种莫名的压抑和恐惧。这就是……沙漠的边缘?
“今晚在这里过夜。”吴邪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明天一早出发。”
王盟开始从车上卸下必要的装备:帐篷、睡袋、少量的水和食物,还有几个沉重的、不知道装着什么的金属箱子。
吴邪没有帮忙,他走到那口枯井边,用手电向下照了照,又抓起一把井边的沙土,在指尖捻了捻,似乎在确认着什么。
黎簇站在原地,有些无所适从。他看着吴邪和王盟各自忙碌,感觉自己像个多余的局外人。
“过来。”吴邪忽然朝他招了招手。
黎簇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吴邪指着地面上一处不太明显的、几乎被沙土填平的凹陷,问道:“看出什么了?”
黎簇低头仔细看了看,那凹陷形状不规则,边缘有些模糊。“……一个坑?”
“再看。”吴邪的声音没什么起伏,“注意凹陷周围的沙土颗粒,和旁边的有什么不同?”
黎簇蹲下身,凑近了仔细观察。果然,凹陷周围的沙土似乎比旁边的要更细腻,颜色也略深一点,像是被什么东西长期按压过。
“这里……以前放过东西?”黎簇不太确定地猜测。
“是一个旧的帐篷钉痕。”吴邪淡淡道,“时间不超过两个月。而且,钉痕附近没有太多风吹来的新沙,说明不久前还有人清理过这里。”
黎簇心中一惊。这么细微的痕迹,他竟然能看出这么多信息?
“这里是废弃的补给点,但并非完全无人使用。”吴邪站起身,目光扫过那几间土坯房,“在某些时候,它会成为一些‘特定人群’临时歇脚的地方。”
他看向黎簇,眼神严肃:“记住,在这种地方,任何不自然的痕迹,都可能意味着危险,或者……线索。活下去的第一步,就是学会观察。”
这是吴邪第一次主动教他东西,虽然语气依旧冰冷,内容却关乎生死。
黎簇默默地点了点头,将这句话记在了心里。
夜幕很快降临。戈壁滩的夜晚,气温骤降,与白天的酷热判若两地。寒风如同刀子般,从四面八方灌进来。
他们在一个相对完整的土坯房里支起了帐篷,点燃了一个小小的便携式燃气炉,用来加热食物和稍微取暖。
橘红色的火苗跳动着,映照着吴邪没什么表情的侧脸,也映照着黎簇不安的眼神。
吃完简单的晚餐(压缩饼干和肉干),吴邪拿出那个旧笔记本,借着微弱的光线,又开始写写画画。
黎簇裹紧了自己的外套,靠在冰冷的土墙上,看着他。犹豫了很久,他终于鼓起勇气,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头已久的问题:
“你……真的是考古的吗?”
他记得母亲提过,吴邪是学考古的。但眼前这个男人,无论是行为举止,还是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危险气息,都与他想象中的学者相去甚远。
吴邪写字的手顿了顿,没有抬头,只是淡淡地反问道:“你觉得呢?”
黎簇抿了抿嘴唇:“不像。你更像……黑瞎子那种人。”
吴邪终于抬起头,看向他,火光在他深不见底的瞳孔里跳跃:“考古有很多种。有的在博物馆里研究瓶瓶罐罐,有的……”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嘲讽和苍凉,“在坟墓里,和死人打交道,顺便……提防活人。”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黎簇,看到了很远的地方,那些充满尸臭和阴谋的过往。
“那你……”黎簇的声音有些发干,“杀过人吗?”
这个问题脱口而出,连黎簇自己都吓了一跳。但他就是想知道,想知道这个父亲,究竟身处一个怎样的世界。
吴邪的眼神瞬间变得极其锐利,如同冰锥般刺向黎簇。帐篷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黎簇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然而,吴邪眼中的锐利只是持续了很短的时间,便缓缓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近乎麻木的疲惫。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重新低下头,看着手中的笔记本,声音低得几乎要被风声淹没:
“睡吧。明天要赶路。”
黎簇没有得到答案,但吴邪那一瞬间的眼神变化,已经告诉了他很多。
他没有再追问,默默地钻进了自己的睡袋。睡袋很薄,难以完全抵御戈壁夜间的严寒,他蜷缩着身体,依旧感觉很冷。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黎簇半梦半醒,冻得有些迷糊的时候,一件带着体温和淡淡烟草气味的外套,轻轻地盖在了他的身上。
是吴邪的外套。
黎簇猛地睁开眼,看到吴邪依旧坐在火炉边,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毛衣,背影在跳动的火光中显得更加孤寂。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仿佛刚才那个细微的动作与他无关。
黎簇抓着那件还残留着父亲体温的外套,感受着上面传来的暖意,鼻子忽然有些发酸。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委屈,有茫然,有一丝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暖意,还有更多的、理不清的混乱。
这个父亲,如此矛盾。他可以冷酷地将他绑架,带入险境,又可以因为他的一个噩梦而流露出担忧,可以在他寒冷时,沉默地给予一点温暖。
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黎簇在温暖的包裹和混乱的思绪中,渐渐沉入睡眠。
而坐在火炉边的吴邪,听着身后儿子逐渐均匀的呼吸声,握着笔的手指,微微收紧。笔记本摊开的那一页上,画的不是地图或符号,而是一个简单的、线条稚拙的男孩侧脸轮廓。
他凝视着那个轮廓,许久,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戈壁的第一课,关于观察,关于生存,也关于这对父子之间,那刚刚开始、注定充满荆棘的相互试探与了解。
长夜漫漫,风依旧在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