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商捏着那只不倒翁的耳朵,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铜丝的弧度,兔子的圆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在映着她眼底的困惑。
“我想要的人生……”她喃喃道,“大概就是能自在摆弄我的图纸,看工匠们把想法变成物件,累了就去田埂上躺躺,看谷子结穗,听蟋蟀叫,不用学那些繁文缛节,不用应付没完没了的宴席。”
皇后看着她眼里的光,轻轻点头:“那子晟呢?他拦过你做这些事吗?”
少商一愣,想起霍不疑总在她熬夜画图纸时默默递来莲子羹,在她跟兰台令争执时不动声色地站在她身侧,甚至会笨拙地学着辨认稻穗,只为了能跟她多说几句话。
“他……”她忽然笑了,“他会帮我找最好的竹笔,会把北疆的舆图偷偷送来给我参考,还会……在我跟别人吵得脸红脖子粗时,递帕子给我擦汗。”
皇后拿起那只不倒翁,轻轻一推,兔子晃了晃又站稳了。“你看,”她望着少商,“好的感情就该像这不倒翁,他不会让你为了站稳而弯腰,反而会成为你脚下的铅块,让你不管晃得多厉害,都能稳稳当当做自己。”
少商低头看着兔子身上的小花袄,忽然想起霍不疑铠甲缝隙里那根被她塞进去的麦秸,想起他吃她给的糖糕时红透的耳根。
“娘娘,”她忽然抬头,眼里的困惑散了些,“您是说,合适的人,会让我觉得……做自己也挺好的?”
皇后笑了,伸手替她理了理鬓发:“不光挺好,还会让你觉得,连你的那些小脾气、小古怪,都成了旁人抢不走的宝贝。”
窗外的金茶花落了片花瓣,轻轻飘在桌案上,少商拿起不倒翁,学着皇后的样子推了推,看着它晃晃悠悠又站稳,忽然觉得心里某个模糊的影子,渐渐清晰起来。
那天晚上,少商和皇后睡在一张床上,像亲母女俩一样,说到困得眼睛睁不开才停下,第二日一早,少商就陪着皇后吃了顿早膳,然后出宫去了。
坐在马车里,少商的脑海中不断回荡着皇后对她说的话,很多很多,多的她都有些记不清了,但她真的往心里去了,皇后对她说……
“你瞧子晟,他本是驰骋疆场的将军,却愿意为你慢下脚步,看你侍弄那些他从前或许并不在意的草木器物。这不是迁就,是打心底里认你、敬你。”
“袁慎是好儿郎,可他要的是能与他吟诗作对、周旋于世家的贤内助;而子晟要的,自始至终只是那个蹲在田埂上记农书、为了一张图纸能跟人争半天的叶少商。”
皇后的话像浸了温水的棉絮,软乎乎地裹在心上,她想起霍不疑蹲在田埂上帮她扶歪了的禾苗,泥巴沾了满手也不在意;想起他拿着她画的农具图纸,眉头紧锁地研究半天,忽然抬头说“这里加个转轴或许更省力”;想起他明明不善言辞,却在她被人刁难时,沉默地站在她身前,铠甲上的寒意比任何话语都有分量。
袁慎会夸她“才思敏捷”,会在宴会上替她挡下不怀好意的试探,可他看她的眼神里,总带着几分审视,像在掂量一块璞玉该如何雕琢才更合时宜。
而霍不疑看她时,眼里只有她蹲在泥地里的狼狈,却会递来干净的帕子,说“这样挺好,比在宴席上自在”。
“郡主,我们回叶府吗?”
“回少府司吧。”
车夫应了声,调转马头往少府司的方向赶去。
刚到少府司门口,就见霍不疑的亲卫守在石阶下,见她下车,立刻拱手行礼:“郡主,将军在里面等您,说有件东西想让您瞧瞧。”
少商愣了愣,抬脚往里走时,脚步竟有些轻快,进了屋,果然见霍不疑正对着摊开的图纸蹙眉,见她进来,立刻起身:“你来得正好,这投石机的配重设计总觉得不妥,你帮着看看?”
少商走过去,指尖点在图纸边缘:“这里的支点角度太陡,受力会不均,改成这样试试?”她拿起笔,飞快地画了个弧度,“弧度放缓,配重下落时更稳,投石机配上火药,是攻城利器,容不得半点马虎。”
霍不疑看着她笔尖的轨迹,目光柔和下来:“你画的比那些老匠师还清楚。”
少商抬眼,撞进他带着笑意的眸子里,忽然想起皇后说的“敬你”二字,脸颊微热,心态悄然间发生了变化。
“前两天我给皇后娘娘做了个小玩意儿,很有趣,昨日送去长秋宫了,娘娘很喜欢。”
“哦?小玩意儿?不知是什么?”
“正好多烧了几个,给你一个吧!”
少商从工作室的柜子里拿出了两个小号的不倒翁,比送给皇后的那个小很多,但也十分精致,是小松鼠的造型,大大的尾巴比身子都圆,小爪子里还抓着一个松果,十分可爱。
“这个叫不倒翁,就是个小玩具,你看,怎么推都推不倒,给你一个吧,希望你可以像这个不倒翁一样,遇到阻力,遇到困难,不要总想着硬顶上去,适当的退一退,总能绝地反击。”
霍不疑接过那个小松鼠不倒翁,指尖轻轻碰了碰它圆滚滚的尾巴,陶土的质感带着点温热,他试着推了一下,小松鼠左右摇晃着,大尾巴甩来甩去,果然晃了半天也没倒,最后稳稳立在掌心,像在冲他眨眼睛。
“退一退?”他低声重复着,抬眼看向少商时,眼底带了点难得的柔和,“你是在教我兵法?”
少商被他逗笑,伸手又推了推他掌中的不倒翁:“算……是吧,你总想着往前冲,有时候硬碰硬反而吃亏,你看它,看着软乎乎的,可任谁推都站得稳,这才是厉害。”
他把不倒翁握紧了些,指腹摩挲着松鼠爪子里的松果纹路,忽然道:“那往后,我遇到解不开的难题,能不能来问你这个‘不倒翁师傅’?”
“那就看我心情了!”
少商傲娇的抬起下巴,样子看起来娇蛮又可爱,随后,她拿起另一个不倒翁,样子和霍不疑手里那个差不多,就是尾巴稍微小了一点点。
“这个要不要送给瑾瑜呢?”
“不行!”
“你干嘛?吓我一跳!”
“不要给裕昌郡主,这是一对不倒翁,我不想让人家看到误会,你就摆在你的案头,谁都不许送……”
少商明白霍不疑的意思,烧的时候也没想着是不是一对的事,就想着练手了,他说一对就一对吧,随手把另一个放在桌案上,小松鼠在桌面上摇头摆尾,慢慢的自己停稳,和文房四宝放在一起竟然莫名的和谐。
霍不疑见少商把另一只松鼠摆在自己的桌案上,激动之情溢于言表,不倒翁是一对的,她愿意把另一个自己收着,是不是就意味着,少商愿意接受他了?
霍不疑的指尖几乎要攥进袖袋的布料里,目光紧紧黏在桌案上那只小松鼠不倒翁上,连呼吸都放轻了。
他看着少商转身去整理散落的图纸,侧脸在窗棂投下的光影里柔和得不像话,心里那点刚冒头的雀跃像是被春风吹得疯长。
“这里太乱了,我收拾下。”少商的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轻快,指尖拂过砚台时,不小心碰了下不倒翁,小松鼠又摇摇晃晃动起来,像是在替他点头。
霍不疑喉结滚动,忽然起身,走到她身后帮着摞起散落的竹简,手臂几乎要碰到她的肩膀时又猛地顿住,低声道:“我来吧,你……歇着。”
少商回头看他,眼里带着笑意:“怎么突然这么客气?”
他避开她的目光,拿起一卷竹简假装翻看,耳尖却红透了:“没……就是想帮忙。”
余光里,那只小松鼠还在轻轻晃动,和他袖袋里的那只遥遥相对,像两颗悄悄靠拢的心。
从长秋宫出来就对他的态度有所改变,霍不疑很想去给皇后娘娘磕一个,早知道在少商那边皇后娘娘说话好使,他去找义父干嘛呢?直接递牌子找皇后娘娘不就得了?
文帝:哎呦我去!好小子!嫌弃朕?
于是乎,叶家的饭桌上,霍不疑去的更勤了,文帝瞅着他这几日往叶家跑的架势,在朝会上都忍不住酸溜溜地敲他:“霍将军最近是把叶家门槛踏平了?朕的早朝你都快敢迟到了。”
霍不疑一本正经地拱手:“回陛下,臣是去给叶老先生请安。”
“哦?”文帝挑眉,故意拉长了音,“给叶老先生请安需要一日三趟?叶太傅前日还跟朕念叨,说家里的糕点总不够吃,合着都进了你肚子?”
满朝文武低低地笑,霍不疑耳根微红,却梗着脖子不松口:“少商说伯母新学了糕点的做法,臣去尝尝咸淡,免得火候不对伤了胃。”
这话传到叶家时,少商正陪着阿母插花,闻言抄起手边的花枝就朝他扔过去:“谁让你替我说话的?我阿母做的糕点用你尝咸淡?”
霍不疑笑着接住花枝,顺势凑到她身边,趁机把花别在她发簪旁:“那不是怕陛下念叨嘛,再说了,伯母做的桂花糕确实好吃,比御膳房的还香。”
叶夫人见女儿对不疑的态度有所转变,立刻笑开了花:“不疑喜欢就多吃点,锅里还蒸着一笼呢。”
“谢伯母!”霍不疑立刻应得响亮,转头冲少商眨眼睛,眼底的得意藏都藏不住。
而那对不倒翁,一个在少商的案头静静的放着,另一个却在霍不疑的枕边,夜深人静之时,静静的躺在霍不疑的手心里,陪着新主人一起睡去,新主人因为做了美梦露出笑容,它依然捧着自己的松果,也不知有没有在新主人的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