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良人

怕相思，已相思，轮到相思无处辞，眉间露一丝。

正午的阳光如金箔般洒落，屋内，竹帘半卷，冷风偶入，拂动案上纸页轻颤。

一女子端着刚做好的碎玉汤缓步而入，汤色清亮如琥珀，豆腐如玉，菜心翠绿，蛋丝金黄，热气袅袅，香气沁人。

她轻声柔语：“仲寒，趁热喝，暖身子呢。”眉眼含笑，温柔似水。

她脚步轻悄，却在门边顿住。

那位名叫“仲寒”的男人正坐在窗下木凳上，背对着光，低头专注地雕琢一块沉香木。

阳光从他肩头斜照而下，勾勒出他清瘦却挺拔的轮廓，他穿着素净的青布短衫，袖口挽至肘间，露出结实的小臂，手腕有力而稳定。

那张脸在光与影的交界处显得格外分明，剑眉微蹙，鼻梁高挺，下颌线条如墨线勾勒，唇角紧抿，带着一贯的沉静。

他的肤色略显苍白，像是久居室内，不见天日，却更衬得那双眼睛深邃如夜潭，此刻正凝注于掌中木料，一眨不眨。

阳光落在他浓密的睫毛上，投下细碎的阴影，随着他每一次呼吸轻轻颤动。

刻刀在他指间灵巧游走，木屑如雪般簌簌飘落，而他浑然不觉，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与那块正在成形的木鹤。

那专注的神情，竟似在雕琢自己的魂魄，连时光都为他停驻。

女子怔住了，她不是第一次见他雕刻，却是第一次在如此明亮的光线下，如此清晰地看见他。

他额角沁出的细汗，他指尖因用力而泛白的关节，他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忧思与坚定。

她忽然觉得心跳微乱，像是被这午后的阳光烫了一下。

他认真时的模样，竟这般令人着迷。

那不是世俗的俊朗，而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的孤勇与沉静，像山间清泉，像古寺钟声，不喧哗，却直抵人心。

她轻轻将汤放在案上，声音不自觉地放柔关心：“你在雕什么？这般用心。”

夜仲寒闻声抬首，刀锋微顿，抬眼望来。

那一瞬，他眼中的专注还未完全褪去，像是从另一个世界被轻轻唤醒。

他看见女子，眸光微动，随即低头一笑，带着几分自嘲：“不过随手雕着解闷，让小姐见笑了。”

可女子却已看得出神，她假装生气:“叫什么小姐，我都说了，让你喊我菱菱。”

她又走近几步，目光落在那未完成的木鹤上，羽翼初展，仿佛下一刻就要乘风而去。

她轻声道：“这鹤雕得真好，你低头的样子，像在与它说话。”

夜仲寒一怔，抬眼看她，见她眸光清亮，映着午后的阳光，竟似有碎金在其中流转。

看着竟有些恍惚，夜仲寒随即低下头，掩饰般地放下刻刀：“粗陋之技，不值一提。”

他起身想要行礼，动作却有些僵硬：“你是官家千金，金枝玉叶，怎能亲自端羹，出入我这等卑微之人的陋室？传出去，怕是要被人非议。”

那女子却笑了，眉眼如月，带着一贯的温婉与坚定：“在我眼里，没有高低贵贱，你是我救下的人，也是我最信任的知己，端碗羹汤，又何妨?”

她顿了顿，语气转柔：“对了，镇国公夫人举办橘颂宴，父亲已有意让我参加，我…想问问你，同意我去吗？”

夜仲寒一怔，抬眼望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情绪:有担忧，有无奈，更有纠结。

他缓缓摇头，声音低沉：“小姐，我……没有身份，谈何‘同意’你去？你去或不去，本就由不得我，你是官家小姐，自有家族安排，自有前程命运，而我…不过是你屋檐下暂避风雨的一只孤鸟，连站在你身侧的资格都没有。”

“可你明明知道，我不是为家族而去，也不是为风光体面，我是想……想知道你的答案，你愿不愿意…”女子神色微动，眸光微闪，语气中难掩一丝波澜。

夜仲寒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跟块木头似的。

任菱见他那副模样，心里头“咯噔”一下，有点发慌。

她早就留意到了，自从她带着夜仲寒进入府里，整天眉头拧得跟麻花一样，说话也少，活像心里压着座山。

可一碰到他自个儿这些事儿，倒能松快些，脸上也有了点活气。

可对自己呢？不冷不热，敬着，却远着，连句贴心话都难听一句。

任菱越想越不是滋味，“还是说你有了意中人?”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她死死盯着夜仲寒，目光里交织着期待、害怕与一丝近乎绝望的执拗，仿佛只要他点头，她整个世界便会轰然崩塌。

空气仿佛凝固了，连窗外的风都静止下来。她望着他，像望着一片遥不可及的月光，明明清辉洒落，却始终照不进他的心底。

她忽然觉得冷，即使阳光正斜斜地洒在肩头，那股从心底漫上来的寒意，却让她几乎站不稳。

就在这死寂的沉默中，夜仲寒终于缓缓抬起头。

他的眼神复杂得像一场未落的雨，有挣扎，有歉意，更有一抹深不见底的黯然。

他喉头动了动，声音低沉而沙哑，仿佛从胸腔深处艰难挤出:“我不是良人。”

“那又如何？我也不是好人。”任菱轻轻一笑，拿起那块未完成的木鹤，指尖轻抚羽翼：“你每夜翻阅文书，眉头紧锁，又悄悄打听外面旧事，我虽不懂权谋，却也看得出你心事重重，你不说，是怕我涉险，可你忘了，我也是有心的人。”

夜仲寒猛地抬头，眼中震惊：“你…你怎么知道我在干什么？”

任菱将木鹤递还给他，声音轻却坚定:“所以，我不是来求你‘同意’的，我是来告诉你，我不去。我是一个有你的人，一个愿意与你共担风雨的人，你若执意把我推开，那是对我最大的轻视。”

“不，你要去，我需要你帮我打听我的弟弟，我很想他，他在郡主那。”夜仲寒的声音轻得像一片叶落水面，却在任菱心底激起层层涟漪。

那语调里藏着压抑已久的思念与无奈，像一根细丝，缠得人心口发紧。

他那瞬间的脆弱，早已刺痛了任菱的眼。

任菱望着他，心口像被什么狠狠攥住。

她从未见过那样倔强又破碎的眼神，明明满心期盼，却偏要装作无谓。

也许他对亲人明明思念入骨，却只能托人打听，连“见一面”都成了奢望。

风过处，带来一丝冷寂的桂花香，那香气清冷而断续，如同记忆里某个再也回不去的秋日。

夜仲寒垂眸片刻，喉头微动，终是轻轻点头，声音低得几乎融进夜风里：“……谢谢。”两个字轻如落叶坠地，却似有千钧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