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间,佛光如琉璃破碎。
那袭金线织就的袈裟自肩头滑落,尚未触及地面便化作缕缕黑雾。
玄奘缓缓抬起眼眸,原本澄澈的瞳孔里已映不出半点慈悲,唯有深渊倒悬。
极乐世界的梵唱渐渐远去,菩提净土的莲香再也嗅不到分毫。这些旁人求之不得的圣境,给不了他此刻唯一渴求的东西。
既然光明无法照亮执念,那么……
就让黑暗吞噬这残躯吧。
他低笑出声,带着三分癫狂七分决绝,任由魔气缠绕指尖。
原来放下慈悲的刹那,竟比成佛时更觉自在。
刹那间,记忆如潮水漫过即将沉沦的灵台。
他看见西梁女国的春日,夭夭桃花映着女子含笑的眉眼。
女王指尖轻抬,从枝头撷下一朵最娇艳的,递到他面前,声音比春风更柔软:“御弟哥哥何不还俗,蓄起发来,将这花簪在鬓边,想必是极好看的。”
荒唐。
那时的唐玄奘只觉荒唐,慌忙合掌避让,连目光都不敢多停一瞬。
可如今即将永堕黑暗的玄奘,却忽然懂得了。
他甚至在魔气侵蚀元神最痛的时刻,疯狂地怀念起那个转身错过的笑靥,那份他从未敢回应的温柔。
——我愿为你背弃佛国,永堕魔渊。
可这深渊万丈,跌落到底,却没有你。
只有无边的黑暗,和永恒的孤独。
佛珠在他指间寸寸碎裂,化作齑粉。
金蝉子静立虚空,看着另一个自己坠入永夜,终于阖目长叹。
这场佛魔之弈,终究是罗睺赢了半子。
刹那间,玄奘周身佛光尽碎,如星陨落,最后一缕金色佛光在魔气中翻涌,化作墨色深潭里最后一点挣扎的涟漪。
罗睺凝视着这一幕,唇角泛起一丝似悲似喜的弧度。
既然舍不得,当初为何要亲手推开?
既然动了心,为何不敢牢牢握在手中?
喜欢……究竟是什么?
这二字在唇齿间辗转万万年,早已褪尽了温度。
他只记得,这种执念能让人立地成佛,也能叫人永堕阎罗。偏偏这条路上,从来容不得半分行差踏错。
一瞬可证菩提,一瞬亦沉苦海。
生死之间,从来只隔一念。
因缘生灭,如露如电。
罗睺抬眸望向虚空深处,仿佛穿透三十三重天外,看见那座永恒的紫霄宫。
鸿钧,你掌生之法则,我持死之权柄。这场赌局,赌的便是这红尘万丈中,一刹那的抉择。
他拼上一切,挣脱天道枷锁,不知这份代价,可够资格邀你共此一局?
哪怕这赌注——
是他自己。
似乎又是一个幻境。
周遭景象如水波荡漾,再度清晰时,竟又是那片灼灼盛放的桃林。
女王就立在绯云之下,指尖轻抚过缀满花苞的枝条,折下最嫣然的一枝。
她回眸望来,眼中有三月的春水,有未说尽的缱绻,将桃花递向他,笑语温软:
“御弟哥哥不若蓄发,花娇鬓边斜。”
荒唐。
依旧是记忆里那般惊世骇俗的言语。
可这一次,玄奘看着她,看着那枝承载了太多遗憾的桃花,未曾避开,也未曾辩驳。
“好不好,御弟哥哥?”她轻声追问,眸光盈盈。
那曾普度众生的佛,此刻却无法再对她说出半个“不”字。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尘埃落定的平静,与一丝解脱的颤意:
“好。”
一个字,承诺的不是蓄发,不是簪花,而是他跨越一切,终于肯承认的、那份深埋心底的回应。
已堕魔道的玄奘低垂眉眼,墨色袈裟无风自动,周身缭绕的魔气比夜色更沉。
他合掌行礼,声音里再无半分佛门清正,只余幽谷回响般的空寂:
“魔祖。”
罗睺负手而立,血瞳中流转着万千世象的余烬,闻言轻嗤:
“啊,真是愚蠢。”
他的话语里带着亘古的讥诮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既然心之所向,为何不亲手夺来?
玄奘并未辩驳,只将头垂得更低。
“那么,如你所愿。”
罗睺唇角勾起一抹盈盈笑意,指尖那截灼灼桃枝应声碎裂,化作绯色齑粉,自他指缝间流泻,消散于无形。
“去血海吧。”他袖袍一拂,指向那一片翻涌的赤红,“有人在等你。”
那语调轻慢,却如一道敕令,叩响了通往深渊的最后一道门扉。
玄奘一步踏出禅房。
霎时间,滔天魔气如永夜降临,轰然席卷灵山净土。
金色梵文在触及魔息的刹那寸寸湮灭,万千莲台同时凋零,整座圣山被笼罩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仿佛天地间最后一点光明也被彻底吞噬。
这般动静,震动了整个洪荒。
三十三天外,九幽地府深处,无数亘古存在的目光穿透虚空,齐齐落向西方。
前些时日西方教刚上演了圣人陨落的惊世戏码,如今这取经成佛的唐玄奘竟也堕身成魔……
这西方之地,究竟还藏着多少他们不知道的“惊喜”?
而风暴的中心,玄奘却对所有的窥探视若无睹。
他一步步踏下灵山玉阶,每一步都在金石上烙下焦黑的魔纹,朝着那传说中怨魂汇聚、业力翻腾的无边血海,坚定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