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僧人唇角微扬,那笑意如古井投石,漾开层层深不可测的涟漪。他并指如笔,于虚空中轻轻一划——
霎时间,天地翻覆,万象更迭。
但见金蝉初化形时的灵光乍现,拜师灵山时的虔诚叩首,无数光阴碎片如星河倒卷,扑面而来。
时光之河仿佛被人为的倒行了,一条横贯天地初起到天地幻灭的线隐隐浮现于黑幕之中,整个天地都颠倒了,这是何等荒谬,又是何等光怪陆离。
画面最终定格于六道轮回之前。但见金蝉子元神脱壳飞出,那具遗蜕却径自投入轮回井中,完成了一场无人知晓的分离。
白衣僧人抬手掀开兜帽,露出一张与玄奘别无二致的面容。
“我才是金蝉子。”
玄奘怔在当场,望着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灵台一片空白。
若他是金蝉子,那自己又究竟是谁?
金蝉子眸光沉沉,嘴角带着笑意,似是在嘲讽当年西方二圣的谋划:
“自始至终,入那轮回的,从来只是我的肉身。而你——”
他目光如镜,映出玄奘恍惚的身影,“不过是我的肉身在轮回中,自行孕育出的全新灵识。”
始于我身,却非我魂。
“所以——”金蝉子唇角微扬,那笑意中带着一丝了然的悲悯,“从你睁开眼认知这天地的那一刻起,你就是唐玄奘,也仅仅是唐玄奘。”
玄奘踉跄半步,周身佛光一阵明灭。
数年来支撑他的根基轰然崩塌,又在那废墟之中,升起一点前所未有的疯魔。
原来,他从来都不是金蝉子。
数年来,诸佛皆唤他金蝉子,声声称谓,如枷锁加身。
他曾在无数个清修的长夜里抗拒这个名号,试图在九世轮回的记忆洪流中,找寻属于“唐玄奘”的本真。
当他终于说服自己接纳宿命,将金蝉子的因果融入骨血,以这重身份求取真经、普度众生时……
却有人撕裂一切,将最残酷的真相掷于眼前。
这兜兜转转的认同与否定,这造化弄人的一场戏,何其荒谬,又何其讽刺。
玄奘立于虚空,竟低低地笑出声来,那笑声里浸透着无尽的苍凉与自嘲。
真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啊。
罗睺好整以暇地欣赏着玄奘的失神,仿佛觉得这出戏码还不够精彩,又轻描淡写地投下一道惊雷:
“对了,还有一事。西梁女国的那位女王,死了。”
玄奘猛地抬眼望来,方才的恍惚瞬间被击碎,眸中锐光如电,直刺魔祖。
金蝉子适时合掌,声调平缓无波,却字字清晰:“阿弥陀佛。贫僧只知,弥勒尊佛曾亲身下凡一趟。他返回灵山之日,便是女王香消玉殒之时。”
罗睺唇角勾起一抹不怀好意的弧度,目光在玄奘骤变的脸色上流转,声音低沉如恶魔低语:
“你说……她这无妄之灾,究竟是因谁而起?”
一股无名业火自心底最深处轰然腾起,灼烧着玄奘的五脏六腑。
那恨意来得汹涌而莫名,炽盛的火焰几乎要将他的理智与清明焚烧殆尽。
他身后的魔祖发出低沉的笑声,那声音带着某种古老的韵律,磁性得令人心悸:
“是不是很后悔?后悔当年听从圣人安排西行,后悔没有留在那女儿国中,与她共度浮生?”
玄奘蓦然回首,正对上罗睺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
只一眼,便如坠深渊,再也无法挣脱。
罗睺眼中幽光骤亮,如同暗夜中燃起的鬼火:“想不想回去?想不想再次见到女王?”
“……想。”这个字仿佛有自己的意志,从玄奘齿间逸出。
金蝉子静立一旁,竟无半分阻拦之意,宛如一尊看客。
玄奘一步步走向魔祖,罗睺唇畔的笑意愈发张扬肆意,带着致命的诱惑:
“那便将你的意志交托于我。入我魔道,以我之名行事,自会得见所想之人。”
唯有罗睺自己知晓,为挣脱紫霄宫的禁锢,他几乎耗尽了本源,此刻虚弱得急需魔道气运壮大。
西游才结束没多久,刚成佛的玄奘气运可谓鼎盛。
不过,马上就是他魔道的了。
他俯身凑近,声音轻得像情人低语:“好不好?”
“……好。”
一字落定,因果颠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