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这是洪荒最后一次无量量劫了，按照天道的规划，这次以后，天地灵气只会更加稀薄，人类不需要灵气也可存活，而修士，会老死，不得飞升。

而大罗金仙，和天庭的准圣，会苟延残喘地活着，维护仅存的天地秩序。

到时候，圣人就会在三十三重天内，孤独地看着人事变迁。

不死，不老，不伤，不灭。

人类在远古传说中，看到曾经的辉煌，膜拜神灵的力量，然后建立起自己的理论，意图证实那才是正确的。

人类的寿命太短，短到不过千年，就忘却所有曾经。

历史的风尘会湮灭一切的。

玄奘成佛不过数年光景，灵山之上风云变幻，于他而言不过镜花水月。

谁坐那莲台首位，谁执掌法旨纶音，他皆不甚在意。

只要西方佛法昌盛，般若智慧遍照十方，便足矣。

灵山诸佛菩萨见了他，皆合掌唤一声“金蝉子”。这名号如晨钟暮鼓，敲在空寂的殿宇间。

他不悲不喜，唯在袈裟拂过玉阶时，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涟漪。九世轮回的记忆尚在识海中沉浮，而今被这般称呼，终究有几分怅然。

他是金蝉子，可他不想再做金蝉子。

这日他为诸位菩萨、沙弥、比丘讲罢《般若心经》，回到清修之所。

推门的刹那，檀香尚未散尽，眼前却陡然陷入无边灰暗。但见，霓裳翩跹映绮罗，玉簪斜插堕云鬟。

数十绝色仙子或倚竹而立，或伏案托腮；有的翠袖轻挽焚香抚琴，有的绛唇微启笑染春山。暗香浮动间，娇软喘息如昆山玉碎，又似花间莺语，声声催得人面生红霞，心起波澜。

玄奘静立片刻，眸中澄澈如古井深潭。他垂目轻诵：“红颜白骨，色相业障。”

真言既出，满室春光应声而碎。

美人们化作万千流萤，笙歌燕语尽归沉寂。

那精心织就的良辰美景未能撼动他衣角分毫，可他虽不肯向前踏出半步，周身却似有无形罗网，让他脱身不得。

紧接着，世间至浊至秽的恶意，如九天银河倒泻，兜头扑面向他涌来。那由众生业力、无边烦恼汇聚成的漆黑泥沼，顷刻间吞没他的金身元神。

玄奘便似一叶孤舟，沉浮于万丈波涛，四周皆是黏稠腥腐的贪嗔痴怨，除却灵台一点清明尚如星火未灭，周身法力竟如冻泉凝滞，再难挣扎。

那污浊泥泞如有生命般蠕动着，贪婪地侵蚀着那最后的清明，每一次冲刷都带来刺骨冰寒与无尽低语，诱他放弃，迫他沉沦。

此间一旦失守，便是万劫不复，真灵永锢，再无醒转之期。

正当苦守之际，忽有光明乍现，破开重重黑暗。但见云霞焕彩，百花丛中，一女子绰约而立，眉目宛然如画，朱唇轻启，唤他一声：“御弟哥哥。”

其声清柔，恍若故人。

玄奘指间佛珠转动愈急，心中《清心诀》文如清泉流淌，堪堪护住方寸灵台。

此法虽能暂保心神不堕，然欲以他初证佛果之微薄功行，从此无边恶业中脱身而出，却仍是徒劳。

他此刻便如陷蛛网的露珠，虽澄澈依旧，却难敌周身重重缠缚。

幻影如泡沫般消散，那声“御弟哥哥”的余韵尚在虚空萦绕，前方黑暗已再起波澜。

但见墨色翻涌，似有无形之手搅动幽冥。一道身影分光化影而出，红衣猎猎如浴血，墨发垂瀑似永夜。

来人眉峰如刃，目若寒星，周身萦绕的森然冷意，让周遭翻腾的恶念都为之凝滞。

玄奘抬眸，袈裟在暗流中微拂，合掌道：“金蝉子，见过魔祖。”

“金蝉子？”罗睺唇齿间玩味着这三字，目光如冰刃掠过对方周身。

静默一瞬，他忽地低笑出声，那笑声里带着亘古的寂寥与几分戏谑，“倒是有一个人，你和该见上一见。”

话音未落，魔祖袖袂轻扬，无边黑暗竟应声裂开一线。

裂痕之中，一道素白身影被无形之力强行拽入。但见其身着白色僧袍，外罩一件斗篷，宽大兜帽将面容遮去大半。

初入此间，白衣僧人身形微晃，似有刹那惊愕。然不过转瞬之间，他便已稳立如松，周身气息沉静下来。

待他抬首，兜帽下眸光扫过玄奘与罗睺，那眼底宛若深潭静水，不起波澜，却自有一股凛然寒意凝结其中。

罗睺唇角微扬，漫不经心地招手：“西游都已尘埃落定，你们也该见上一面了。”

他的目光在两位僧人之间流转，最终落在那袭白色的袈裟上，轻笑一声。

是吧，金蝉子。

白衣僧人似乎早已洞悉魔祖的意图，他并未显露半分慌乱，只朝着罗睺的方向合掌一礼，声如清泉击石，不卑不亢：

“晚辈，见过魔祖。”

然而，另一侧的玄奘却无法维持这般平静。

他的目光紧紧锁在白衣僧人身上，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绷：

“你是谁？”

太熟悉了。

仅仅是立于此处，感受着对方周身流转的气息，玄奘的整个佛躯、乃至元神都在无声地战栗、叫嚣，仿佛眼前之人并非他者，而是他的另一部分，而他们本该同源一体。

这感知并非温暖，反而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