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问圣人，这遗落的无字天书，可是您的宝物？”

一道清越的声音破空而来，伴随着朵朵金莲绽放。那人踏莲而至，身周回荡着袅袅梵音，似在吟唱无人知晓的古谣。

白衣胜雪，足踝上的金铃随着步伐叮当作响。他身后铺开万丈佛光，手中却闲闲把玩着一串佛珠，仿佛这天地剧变不过是他掌中轮回的一粒尘埃。

沧海已成桑田，日轮早已在天地间往复了千万遍。唯有他眉间那点朱砂，依旧鲜艳如初。

接引曾以为，这个倔强的弟子早已散尽修为、神魂投入轮回，化作那个名为玄奘的人。

却没想到，他竟仍存于世。

“投入轮回……”

接引在心底冷笑一声。

原来所谓的轮回转修，不过是个天大的笑话。

金蝉子垂眸静立，长睫在眼下投出浅淡的阴影，无人能窥见他此刻的心绪。

“金蝉子。”

接引忽然开口，嗓音带着久未启用的沙哑，像是从岁月的尘埃中艰难抽出。

“好算计……好谋划。”

他每个字都说得极缓，仿佛在咀嚼着某种难以言说的滋味。

白衣佛者闻言，微微躬身——姿态依旧如往日那般恭谨，行云流水，不曾少了一分礼数。

“老师。”

他唤道，声音清越平淡，宛若珠玉相击。

即便到了此刻，他依然称他为老师。

金蝉子双手托起一卷书册，正是那散作万千碎片的无字天书。

不知他用了何种手段，从哪弄来了一本书，此刻正恭敬地奉至接引面前。

接引眸光一沉，这般姿态，在他眼中无异于最刻骨的嘲讽。

“让我瞧瞧，这是什么？”圣人接过书卷，指尖划过看似朴素的封面。随手翻开，页间竟浮现出幽幽流转的淡紫色文字，如活物般在纸上蜿蜒。

接引嗤笑一声：“不过是毁在我手中的东西罢了……难为你，还这般珍而重之。”

话音未落，他指尖圣光乍现，顺手掐灭了魔种，书中刚刚苏醒的魔种就化作一缕青烟。

接引将书册递回金蝉子手中，唇边泛起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原来早在数年前，他就已布下此局。”

他声音微顿，眼底掠过寒芒：“你回去告诉他——紫霄宫，终究是我老师的地方。”

金蝉子垂首接过天书，话语轻如落雪：“道祖，早已不是您的老师。”

这局棋，早在巫妖大战之前便已落子。彼时道门气运鼎盛，威压天地。罗睺被囚紫霄宫，却仍能暗中布局西方，这般动静，怎会逃过鸿钧法眼？

若非天意使然，便是那位道祖……已然倦了。

倦于永无止境的拨乱反正，倦于亲手扼杀每一个变数。又或许，对那个他要阻止的人，他终究……不忍阻止。

“金蝉子……”

接引轻唤这个名字，却再说不下去。

正如鸿钧不再是他接引的老师，他接引，又何尝还是金蝉子的老师？

这段因果，早已在无声无息间，断得干干净净。

“圣人。”

金蝉子这一声唤得平静无波，再无往日师徒情分。

“一切都不重要了。”

接引凝视着这张曾受他亲自点化的面容，却只看见一片深不见底的澄明。

“那位在西方埋下的后手太多，如今劫数将至。”金蝉子合掌躬身，“还请圣人……渡一渡这众生。”

接引负手而立，衣袂在风中翻飞：“西方早已不是我的西方，你凭什么认为我还会出手？”

金蝉子抬眸望来，目光如镜，映出接引沉寂多年的倒影。

他只轻轻吐出四个字：“阿弥陀佛。”

接引忽然笑了。

笑声中，他掌间现出十二品功德金莲，莲瓣次第绽放，照亮了这片死寂的天地。

金莲子坠落西极，没入污浊。以罪业为壤，以孽障为根，在至恶之土中沉埋数万载，终开出一朵十二品金光莲华。它能涤尽世间一切杂尘，净化神魂污秽，成就无上善念，故被尊为——功德金莲。

接引静静凝视着这片被魔气侵蚀的土地。

为了这片西方净土，他谋划太多，也背负太多，算计、牺牲、甚至不惜沾染罪业……

可他从未后悔。

金莲自他掌中坠落，划出一道金色的弧光。

“我的西方啊……”他在心中默念，“无论付出何种代价，我必护你周全。”

莲台落入由世间浊气凝聚的黑水，在汹涌的波涛间起伏。它散发出柔和的白光，不刺目，不灼人，却成为这片黑暗天地间唯一的亮色。

借着那微光，可见无数细密黑线交织成牢笼，将金莲禁锢在原处。无尽的黑水从四面八方向莲台挤压，而莲华圣光则不断净化着汹涌的浊流，光与暗在此刻形成了一种微妙而持久的对抗。

接引悄然离开了西方，没有惊动一片云彩。

没有人知道他去了何方，正如没有人记得他最初诞生在这片土地时，眼中曾闪烁的光。

他最先失去的是灵山，那座承载着无数宏愿的地方，后来失去的是对西方的掌控，那片他呕心沥血经营的净土，再后来，连他亲手立下的教义也在时光中渐渐褪色。

直到最后，他失去了相伴亿万载的师弟，准提。

如今的他，仿佛秋风扫过的枯枝，空空荡荡。

除了这个亘古不变的圣位，他似乎真的一无所有了。

天地苍茫，无边无际。

那就……慢慢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