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最疏远的家人,是最亲密的陌生人。
见他第一眼,她就有了警惕。
偏偏最后只有他们两个,相依为命。】
(1)
好不容易搬好了家。
她向丈夫埋怨道:“吉米,你那天就不该为了向汤姆展示魔法的威力,就改变天气,惹人注意——要是你不那么做,我们现在也不会这样匆匆搬出来。”
丈夫扒拉了一下头发,笑得讪讪,眼睛无措地乱瞟,忽而看着门边帮忙抱着箱子的黑发男孩,走近对他道:“汤姆,来,你的那些书应该放在你房间的书柜。”
男孩安静而顺从地将怀里的箱子递给吉米,吉米去了他的新卧室。他又望向正在忙碌调整家具的她,慢吞吞走近,停在她的几步远。
十岁的男孩,比她矮一些,此时她弯着瘦削的腰背做事,从他的视角看去,倒是平等。他喊她:“母亲。”
“哎。”她回头,头发略凌乱地落在脸颊边,眉目间有些不耐烦的神色。
他视若无睹,对她乖巧道:“我不会让父亲再随意展示魔法,暴露身份了。这次是我不对,如果父亲不是听了我的话,我们也不会匆忙离开原来的住处了。”
在听的过程中,她缓缓站直了身体了,手随意撩了一下披落而下的发丝,有些尴尬。男孩漆黑的眼直直地和她对视,从来不闪躲,迫使她不得不移开自己的目光,倒显得心虚。
对着孩子诚恳的歉意表情,她勉强笑道:“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也没有怪吉米……”说完见他还直勾勾望着自己,她尴尬道:“你不要总是想那么多,汤姆。”
“好的,母亲。”他像一个世界上最乖的孩子,如此说道。汤姆停了停,似乎思索了一下,问她:“其实我一直想问您一个问题——请问您能来教导我吗?”
“什么?”
“教导我魔法的那些事。您知道,父亲他可能是太爱我,在教导我时总是表现出太多的,嗯,热情,并且引人注目。如果您愿意成为我的老师,或许一切就会变得不一样。”
孩子的话说得太过漂亮,让她一时无法反驳。他的话本是非常让人信任且喜爱的,可她心底偏偏油然生起了烦躁。
汤姆总是这样。一个孤僻的,奇怪的,绝对聪明的以至于讨人厌的孩子。
(2)
她从第一眼见他,就厌恶了他。
那时丈夫带了一个小男孩回家,她还觉得惊奇。这个男孩有着和她相似的黑发与黑眼,只是并非亚裔,长了一副极其漂亮的模样,大概很惹人爱怜。然而那双黑漆漆的眼,直勾勾的宛如幼蛇天真冰冷的眼神,让她一瞬间恍若处于被什么冰凉的东西纠缠住、喘不过气来的境地。
“他很文气,不是吗?我喜欢这个孩子,你应该也是吧?没有人会不喜欢汤姆的。”丈夫道。
她在男孩低下头时瞪向吉米,无声骂道:你什么眼神啊???
那不是一个孩子,那是一个小恶魔。这个意识清醒地闪现在她此后与他相处的每一天,尽管他伪装得很好,堪称完美。
只是要赶他走,并不容易。吉米想要孩子已经很久了,轻易不会同意,而她也不好在那动荡年代再把领养的孩子送回孤儿院。她怕和他结仇。
于是她也一直藏着自己对那男孩深深的厌恶与恐惧。好在他虽然异于常人,却在领养他的这两年并没有做过什么坏事,对待他的养父母,他的表现甚至称得上彬彬有礼。
他迅速敏锐地察觉到他父母对他的不同态度,始终很亲近吉米,而礼貌疏离地应对她。有时候她也会恍惚,以为自己错怪了那个年龄尚小的男孩。只是很快,她就会打消自己的念头。
她从灵魂里下意识警惕他。
(3)
她从未想过,她会和那个她一见就控制不住生起警惕的孩子,站在统一战线上。
动乱的年代,生存不易,日子越来越难过。丈夫总是满脸阴沉、空着手回来。
食物越来越少,救济也越来越难领到。
饥饿使人暴躁,飞机时不时轰鸣,又如死亡威胁,盘旋在头顶。
丈夫开始劝她去领食物。她去了,也空着手回来,茫然地看着丈夫时,吉米却露出这许久以来第一次的温和微笑,有点假,有点僵硬。
“你再去一趟。”他温柔地说。
“真的没有救济了。”她沮丧道,摊开两手。
他捉住她的手,拇指轻轻抚摸着她的手掌,一次又一次,一次比一次轻柔暧昧。
她忽然懂得了什么,震惊地看着他。
“咚咚咚。”
门被敲响了。那一瞬间她如释重负,逃避似的猛抽回手,头也不回地去开门。
不过两年,已经长高不少的男孩站在门口,见到她满面仓皇,不免疑惑地注目。
“母亲?”
“汤姆,你,你回来了……”她略结巴道,说话间想到如今情景,眉头不禁重重压下,“这时候,你回来做什么?”
“霍格沃茨暑假不允许留校。”汤姆说着,对她慌张的原因有了些猜想,“现在情况更坏了么?”
她发自内心地叹了口气。
“汤姆回来了啊。”吉米的声音越来越近,她的身体随之越来越紧绷。
她微微低下眼,认真劝男孩:“如果你有别的去处,还是去别的地方先待着吧……”
男孩愣了下,在她和吉米之间不断扫视。
她的肩膀被人搂上,丈夫的声音在耳畔:“我正要让你母亲去购粮呢,汤姆,你先在家里歇一歇,别听你母亲说的。”
说话间,她感到肩头被人抓得越来越紧。她张了张口,可是什么也没说出来。
也许吉米对汤姆,不会像对她那么坏呢?
她心怀侥幸。
男孩微笑着点头应下。丈夫帮他去把行李搬进来。
她出去了。
又空着手回来。
这天夜里,她和吉米爆发了前所未有的激烈争吵。
饥饿、死亡、惶恐、怒火,如同阴霾笼罩着这个家。
她看见,吉米已经抓住了魔杖。可他又缓缓放开了手。
“还有一条路,我刚刚想起来。”丈夫说着,古怪地笑起来,他看向一边。
她随之望去,发现他看的是汤姆的房间。
心里顿时彻底凉透了。
在吉米轻轻敲击着隔壁的门,回答着男孩“谁?”的询问时,她悄无声息地在他背后抬起魔杖。
丈夫倒地发出闷响,门也随之而开,骨白色的魔杖在一片黑暗里伸出,又放下。
现场静了一瞬。他忽抽走了她手里的魔杖。
“Avada Kedavra.”
男孩轻轻的念咒声在此时清清楚楚。一道明亮到狰狞的绿光划破此夜。
她呆着。
反应过来时,她已经软倒在丈夫身边,伸手在他鼻子下。停了一会儿,她的手颤抖着又去按他的胸口。
她觉得有些喘不上气,一时想不起怎么呼吸。
但那不重要。她慢吞吞转头看着黑暗里几乎隐身的男孩。他就静静站在那儿,以旁观者的姿态注视着一切,像在看一出戏码。
她看不见他的神情。
你杀了他。
她张了张口,依旧没能说出来。
男孩好像笑了一下。
“母亲,晚安。”昏暗里,他的头轻点了下,很有礼貌地合上了门。
(4)
她不得不承认,她的养子简直是个小坏蛋、小无赖、小流氓。她从一开始就没有看错他。
他总有那么多坑蒙拐骗的手段获得食物,大多时候,还需要她配合。
第一次骗人时,她结结巴巴到让目标怀疑。等目标回到家,发现食物已经不翼而飞。
到了下次,汤姆就让她到人家家里直接动用魔法暴力,他在附近远远放风。
盯着桌上的面包,她是很饿,但食难下咽。
一只手强势伸来,拿走了面包的一部分。男孩面色如常地进食,看起来文质彬彬斯文得很,一点不像这些偷抢来的食物的主人。
他吃得很文雅,却快得很,反应过来时,桌上只有一小块面包了。
她赶紧捂住那小块面包。“这是我的,好歹我也出力了。”她说。
他看着她,忽缓缓微笑,道:“我还以为你不喜欢吃罪证呢。”
她的脸一下热得难以忍受。她下意识反驳:“我也没想到,你这么喜欢偷抢来的食物。”
男孩面不改色,平静地道:“只要能吃进肚里,食物就没有什么区别。”
他站起身,轻轻将椅子推回原位,很礼貌地向她一点头:“用餐愉快。”
她目送他的背影,不禁拧了拧眉。又看了看桌面,她默默啃起面包。
如此度过两三个月,直到汤姆要去上学,她莫名松了口气。
“希望我下次回来时,您不会早早就把自己饿死。”他拎着行李包,最后对她没什么情绪地说了一句。
她僵了下,这两三个月来,她一直被这孩子压了一头,此时他好不容易走了,她终于能不太服气地说:“你放心,等你回来,咱家绝不会这么困窘了,我可是女巫!”
他深深看她一眼,拿起行李就走出家门,头也不回,毫不留恋。
她反倒莫名追了两步,停在门口,不知不觉间扶住门框。
“坏小子,居然还不信我?”她喃喃道。
(5)
被魔法部传唤时,她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哪个人那么多事,揭发了她害了她丈夫的事?
她应对着一切,随机应变,该哭就哭,一不会回答,就暴哭。
他们查验了她的魔杖,魔杖暴露了它使用过索命咒。
“我的魔杖——曾经丢了一段时间。”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的养子可以为我作证。”
汤姆被从远方的霍格沃茨传唤而来。
“是的,我可以为我母亲作证。”他凝重地说,那庄严笃定的语气,几乎折服了所有人。
“既然不是你害了吉米,那你为什么要隐瞒吉米失踪的信息,对外宣称他远行了?”
审讯官问她。
“吉米已经失踪了,可我和汤姆还在,这个动乱的时候,我怎么能告诉所有人,我失去了唯一可以依靠的丈夫?”她抽噎着说,并不看任何人,“如果他们知道了,会对我和汤姆做什么呢?我不敢想……”
两道目光都盯着她。一道质疑,一道强烈。
他们没有找到吉米的尸体,又没有更多的证据,加上这段时间案件多到让人头疼,只好放她回去。
和汤姆一起走出魔法部,他走向另一个方向,她拉住他:“我们家在那边。”
他停下了脚步:“我要回霍格沃茨。”
“可是吉米……”她欲言又止。
他们曾经一起处理的吉米,将他放进家里后院。
她此时担心魔法部随时会冲进她家里,查出来。
汤姆平淡道:“我相信你能处理好。”
她抿起唇。他忽抬手,指尖抹过她的脸颊,将潮湿抹去。
她不觉愣了下,不合时宜地想到,什么时候,他和她一样高,甚至比她还高几分了呢?
“女巫夫人,”他收回手,“你还记得你曾经教过我的清洁咒和消解魔法么?”
她呆着,眼睛慢慢眨了眨。
“你真是个坏蛋。”她说。
他笑了,向她颔首道:“多谢夸奖,再见。”
“……再见。”她别扭地回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