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痛。
冰冷。
窒息般的绝望像铁钳般扼住喉咙,肺叶每一次挣扎都灌满了硝烟和血沫的焦糊味。鬼子皮靴踩过碎骨的咔嚓声,伤员濒死的哀嚎,远处零星的枪爆…还有,掌心下那片最终彻底冰凉的肌肤,额间那个他怎么也捂不热的吻……
周卫国的意识从一片无边血海中猛地挣扎出来,如同溺水者破出水面,剧烈地倒抽一口冷气,双眼豁然睁开!
没有弥漫的硝烟,没有震耳欲聋的炮火,没有令人作呕的浓重血腥。
午后温软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光滑的红木地板上切割出安静斑驳的光影。空气里浮动着淡淡的、甜暖的檀香,还有一种……他刻骨铭心、却以为永世再不得闻的、独属于她的清浅暖香。
视线在短暂的模糊后骤然聚焦。
首先闯入眼帘的,是一片极其扎眼、铺天盖地的红。
一件绣工极其精美的大红婚服,正铺展在距离他不到三步远的梨花木榻上。金丝银线绣出的鸳鸯戏水并蒂莲图案,在柔和光线下流转着细腻而温润的光泽,华美得不似凡间物。
一只白皙纤巧的手,正拈着那宽大的袖口,指尖如玉,微微用力,似乎在对光比量着尺寸。
“发什么呆呢?快来帮我试试呀,这袖口好像有点长,得收一收。”
清脆的声音,带着一点娇憨的、自然的抱怨,像初春融化的冰凌敲在暖玉上,清清亮亮,又软糯糯的。
这声音……
周卫国浑身猛地一颤,每一寸肌肉骨骼都像是被瞬间冻结,又在下一秒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碎!血液似乎刹那凝固,又在瞬间疯狂逆流,冲撞得他耳膜嗡嗡作响,眼前阵阵发黑。
他僵硬地,几乎是屏着呼吸,一寸寸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光影勾勒出榻边那窈窕熟悉的身影。
萧雅。
她背对着午后温和的光源,周身被笼在一层朦胧柔和的晕圈里。微微侧着头,乌黑柔软的发丝在脑后松松挽起,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一段白皙修长、看起来脆弱易折的脖颈。阳光细细描摹着她细腻温润的侧脸轮廓,挺翘的鼻尖,微微抿起、含着浅笑的唇。
她正低着头,全神贯注地摆弄着那件刺目鲜红的婚服袖口,长而密的睫毛垂下来,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乖巧的阴影。
活生生的。
会说话,会呼吸,会笑。指尖是温热的,呼出的气息是香甜的。
这一切……这曾经被他紧紧拥在怀里、却又眼睁睁看着一点点冰冷、僵硬、最终被焦土和鲜血彻底吞噬的一切……
巨大的、几乎将他灵魂当场撕成碎片的狂喜,和更深更重、从地狱血河里带来的悲痛,两股极端的情感如同两股失控的钢铁洪流,在他胸腔内猛烈地对撞、绞杀!
“呃……”喉头猛地涌上一股腥甜的铁锈味,他死死咬住后槽牙,额角青筋暴凸,用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压下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野兽濒死般的痛苦呜咽。
是梦吗?
是死前的幻觉?还是阎王爷看他死得太惨,施舍的一场聊以慰藉的戏码?
“卫国?”萧雅久未听到回应,疑惑地转过身来。
看到他惨白如纸的脸色、额头上瞬间沁出的密密麻麻的冷汗,以及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翻涌着她完全看不懂的骇人风暴的眼睛,她吓了一跳,脸上的浅笑瞬间被担忧取代。
她放下袖口,几步走到他面前,微凉柔软的掌心下意识就轻轻贴向他的额头。
“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这几天忙着布置城防,没休息好?着凉了么?”
她的指尖带着真实无比的、鲜活的体温,轻柔地触碰到他冰冷汗湿的皮肤。
轰——!!!
那一触,像一道裹挟着滔天烈焰和血海尸山的惊雷,从他天灵盖狠狠劈入!无数破碎混乱却痛彻心扉的记忆碎片——通信兵溅在婚服上的血、地窖口她绝望的哭喊、焦土上她冰冷安静的眉眼……最后定格在那撕裂苍穹的绝望咆哮“全军覆没!”——疯狂地涌入、炸开!
不是梦!
那不是梦!
他回来了!他真的回来了!回到了……悲剧尚未发生,山河尚未倾覆,她还好好地、鲜活地站在他面前的时候!
周卫国猛地一抬手,几乎是用了擒拿的力道,一把死死攥住了她欲要抽回检查他体温的手腕!力道之大,捏得萧雅骨头生疼,忍不住轻轻“嘶”了一声,秀气的眉头紧紧蹙起,眼中满是惊愕和不解。
他像是被那声痛呼烫到,又像是被自己失控的力道惊吓,猛地松开了手,但五指却控制不住地在空气中微微颤抖着,每一根神经都在尖叫。
他死死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剧烈颤动,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穿过痉挛剧痛的喉管,带出血腥的铁锈味和一种劫后余生的、近乎虚脱的战栗。
再睁开时,那双深邃的眼底,所有几乎要焚毁一切的赤红暴戾、所有刻骨铭心的冰寒绝望,已被他强行碾碎,死死摁进那无人能窥的、深不见底的渊薮之中。
只剩下一点点,勉强压制下去的、剧烈情绪冲击后残留的震颤余波,以及一种几乎要将他淹没的、酸楚的贪婪——贪婪地凝视着眼前这张鲜活的脸庞。
他极力扯动嘴角,试图弯出一个让她安心的、温柔的弧度,却发现面部肌肉僵硬得不听使唤。最终呈现出来的,只是一个极其怪异扭曲的表情。
声音哑得厉害,像是被粗粝的砂石狠狠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重量,却又被他放得极轻,生怕惊碎了眼前这易碎的幻境:
“没……没事。可能是……有点累了。”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榻上那抹灼人眼球的鲜红,只一眼,便像被滚烫的烙铁狠狠烫到,猛地移开,重新落回她担忧的脸上,语气里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到极致的试探:
“很好看。这婚服……你穿着,很好看。”
萧雅揉了揉被他捏痛的手腕,那里已经泛起一圈红痕。她看着他依旧难看的脸色和反常的举止,眼底的担忧并未散去,但还是体贴地没有多问,只是柔声道:“累了就坐下歇歇吧。我去给你倒杯热茶。”
她转身走向桌案,步态轻盈,裙摆微扬。
周卫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目光死死胶着她的背影,垂在身侧的双手紧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刻出血痕。
那尖锐的刺痛感,和空气中弥漫的、属于她的淡淡馨香,无比清晰地告诉他——
这不是地狱。
这是恩赐,也是……战场。
一场他绝不能输、也绝不会再输的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