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腕上那圈明显的红痕,和掌心残留的、几乎要烙进骨血里的温热触感,无比真实地提醒着周卫国——这不是梦,不是幻觉。
他回来了。
真的回来了。
萧雅已转身走向房间一角的红木桌案,提起温在棉套子里的白瓷茶壶,浅浅的水声注入杯中,氤氲起带着茶香的热气。她微微低着头,颈项的曲线柔和脆弱,阳光扫过她耳际细小的绒毛,镀上一层浅金。
周卫国的目光近乎贪婪地锁在她身上,每一寸移动,每一次呼吸的起伏,都看得目不转睛。他怕一眨眼,这失而复得的珍宝就会如泡影般消散,重新变回焦土上那具冰冷苍白的躯体。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又急促地撞击着,带着一种酸楚的、近乎疼痛的狂喜,和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后怕。那些地狱般的画面——飞溅的鲜血、她最后空茫的眼神、额间冰冷的触感——如同跗骨之蛆,不断试图钻破他强行筑起的理智堤坝。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打量起这间屋子。
熟悉的陈设。这是他当时在南京临时征用的住处,一处还算雅致的民宅。雕花木床,梨木榻,桌上摆着插了几支晚桂的青瓷瓶,甜香便是从那而来。窗外是南京城秋日午后特有的宁静,偶尔有细微的市声传来,遥远得不真切。
一切都和他记忆里“那一天”完全重合。
也就是说,距离那场最终导致南京沦陷、全军覆没的惨烈战役,还有……一段短暂而宝贵的时间。
时间……
这个词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刺了他一下。
他必须做点什么。立刻,马上。不能再像前世那样,被动地等待,最终眼睁睁看着一切滑向无可挽回的深渊。
“来,喝口热茶,暖暖身子。”萧雅端着一杯茶走回来,递到他面前。她的眼神里依旧带着未散的担忧,但语气努力放得轻快,“定是这些天太劳累了。军校那边催得紧,城防的事又千头万绪……”
周卫国接过茶杯。温热的瓷壁熨帖着他冰凉颤抖的指尖。他没有喝,只是紧紧握着,仿佛要从中汲取一点力量。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她脸上,仔仔细细地端详。她的气色很好,脸颊透着健康的红润,眼神清澈明亮,还没有被战火和恐惧侵蚀的痕迹。
真好。
这一世,他绝不会再让那些阴霾染上她的眉眼。
“萧雅,”他开口,声音依旧有些沙哑,但已经努力控制得平稳了许多,“刚才……对不起,弄疼你了。”
萧雅微微一怔,随即莞尔,轻轻摇头:“没事。你也是不舒服。”她顿了顿,看着他,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卫国,你刚才……是不是做噩梦了?”
噩梦?
周卫国嘴角扯出一个极淡、极苦涩的弧度。那何止是噩梦。那是他亲身经历、一遍遍在脑海里重演的血色地狱。
但他不能说出来。
他垂下眼睫,掩去眸底翻涌的骇浪,顺着她的话低低“嗯”了一声,算是默认。这是一个最容易让她接受、也最不需要过多解释的理由。
“定是太累了。”萧雅语气里的心疼更甚,“要不今晚就别去参加张教育长的晚宴了?我替你推了,就说身体不适。”
晚宴?张教育长?
周卫国的脑海飞速转动。
是了,前世确有此事。淞沪会战爆发前,军校系统内部常有这种应酬。也就是在那次晚宴上,他似乎隐约听到一些关于日军异常调动、以及某个汉奸头目活跃的风声,但当时并未太过留意,一心只想着即将到来的大战和与她的婚事,只当是寻常情报交流。
现在想来,那其中分明就藏着至关重要的线索!那个汉奸,后来在城内为日军提供了大量情报,甚至引导了轰炸!
机会!
一个可以提前斩断敌人触手的机会!一个可以改变些许战局的机会!
心脏猛地一跳,一股冰冷的杀意混合着重生的优势带来的锐利决断,瞬间冲散了方才的恍惚与酸楚。
他抬起头,眼神已经恢复了惯常的冷静,甚至比平时更锐利几分。
“不,不用推。”他语气平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张教育长的宴请,不好缺席。我只是有些倦,不妨事。”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刚刚放下的那件大红婚服上,那抹鲜红依旧刺得他眼窝深处隐隐作痛。他移开视线,状似随意地开口,每一个字却都在心里斟酌了千万遍:
“对了,方才想起一事。军校那边最近事务繁杂,恐有疏漏。我需即刻去一趟指挥部,核查近日的城防巡逻记录册。晚宴我准时到,你先休息,不必等我。”
核查巡逻记录册?这借口拙劣而突兀。他周卫国何时需要事必躬亲到这种程度?
萧雅眼中闪过一丝清晰的讶异。她不是愚钝的女子,相反,她极其敏感细心。丈夫从醒来后的种种反常——惊惧的眼神、失控的力道、苍白的脸色、此刻突然提出的、与他平日风格不符的公干——都透着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
那不是简单的疲惫或者噩梦能解释的。
她静静看了他两秒,没有追问“为何突然要去查这个”或者“让副官去不行吗”。她只是走上前,伸出手,不是探他的额头,而是轻轻替他理了理军装领口一道几乎不存在的褶皱。
她的指尖不经意擦过他颈侧的皮肤,温软细腻。
周卫国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好。”她仰起脸,看着他,眼神温柔而包容,带着全然的信任,“那你去忙。别太累着自己。晚宴若是实在不舒服,早些离席也无妨的。”
她的体贴和信任,像一根柔软的针,轻轻刺进周卫国的心脏最深处,泛起密密麻麻的酸胀和愧疚。
他利用了她的信任。他必须对她撒谎。因为真相太过骇人听闻,他无法说出口。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似乎想将此刻她温柔的模样刻进灵魂里。然后,他猛地转身,大步向外走去。军靴踏在地板上,发出沉而稳的声响,每一步都带着一种重新凝聚起来的、铁血般的意志。
不能再耽搁了。
每一分,每一秒,都弥足珍贵。
他走出房门,穿过小小的庭院。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洒在身上,但他却只觉得浑身发冷,只有被她指尖触碰过的颈侧皮肤,残留着一小片灼人的温热。
那温度提醒着他,他为何而战。
为这失而复得的指尖温度,为这尚未被战火碾碎的岁月静好。
为了一切,不再重演。
他走出院门,脸上的最后一丝柔和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冷硬的、近乎残忍的平静。眼底深处,是尸山血海淬炼过的寒芒。
他对候在门外的副官沉声吩咐,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杀伐决断的压力:
“备车。去指挥部。”
“另外,立刻让特务连的张连长到指挥部见我。要快。”
副官被他眼中从未见过的、冰封般的厉色慑住,一个激灵,挺直背脊:“是!师座!”
汽车发动,驶离这片刻的安宁,驶向即将被战火点燃的、真实而残酷的世界。
周卫国靠在后座,闭上眼。脑海中,南京周边的军事地图清晰展开,前世记忆中的情报点、敌军动向、薄弱环节……一一闪现。
他的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地敲击着,如同在推演一场无声的战役。
第一子,落何处?
那个汉奸……名字叫赵德柱。表面上是个正当商人,暗地里……
他睁开眼,看向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繁华之下,暗流涌动。
这一次,他不会再给任何魑魅魍魉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