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峥缓了许久，脑中的眩晕才略微消散了一些。
喝了汤之后，他的胃里暖呼呼的，和从前无数个日夜的冰冷生硬格外不同。自诞生于这个世界的那一日起，他便从未体验过这种被温柔地、耐心地照顾的感觉。
于是这样难得的一次温暖，越发让人贪恋。
李薇扶着他直起身，轻声问，“好些了吗？”
“好些了。”尹峥知晓自己越界，强撑着身子起来，“……多谢。”
他这一身白衣单薄，没了鱼汤和李薇身上的温度，竟更觉凉了几分。长身如竹，他整个身躯都在空中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秒就要随风而去。
李薇看着他注视了片刻。
她摘下身上的披风，迈步上前，准备将披风披在他身上。
尹峥一惊，整个人蹒跚地后退，直到背靠在了柱子上。但他脊骨被撞得一疼，周身都没什么力气，又差点倒入李薇怀里。
那避之不及的模样，李薇瞧着甚是好笑，“躲什么？你一个少主，我又不会吃了你。”
他们离得越发近了，她慢条斯理给他系上带子，指根白皙柔嫩，指尖不时碰到他的脖颈，有些冰，以至于他瑟缩了几下。
他觉得实在是太过失礼，挣扎着想要直起身来，李薇却以为他是嫌弃她的披风，她淡道：“穿着吧，你身体这么差，外面雪大风凉，你别着凉，要是真不喜欢这身衣裳，回去扔掉就好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尹峥欲言又止，始终认为披风是她的私人之物。
但霁川规矩不多，李薇也不觉这般是为冒犯逾矩，况且这披风蓝色微浅，衣角绣着云边花纹，衬他。
真真是君子如玉，风流倜傥。
她端详的眼神太过明显，看得尹峥脖颈发红，他侧过头，避开她探究的眸光，小声道：“多谢。”
在这里浪费了些时间，纵使李薇散漫，也考虑到了若是郝葭她们找过来会不方便，至少会给这位病怏怏的六少主带来不小的麻烦，说不定她也会被牵连进去。
还是快点回房的好。
她盛了一大碗鱼汤，算着几人够喝，又拿了个盅，盛了些鱼汤和鱼肉，确认不会大幅度摇晃也不会撒出来之后，才将盅递给了尹峥，尹峥不接，李薇也不强求，只放在了一旁。
“揣在手里拿回去可以暖暖手，若是嫌麻烦不要也罢，现在时辰不早了，你还是早些回去吧。”她声音一如既往地平稳，但听着又带了点哄意，“女客院落还有人在等我，少主这边，恕我不能多陪。”
闻言，尹峥垂着的眼睫颤了颤，几缕凌乱的发丝垂在脸侧，更显出几分可怜意味，“嗯。”
不知怎的，李薇瞧着他这个样子，忽然便有些心软。
这样一个玻璃一般易碎透明的人，看着又听话又乖，不知道怎么就被养成这样了，若是给她来养，定是能养得极好的。
这样想着，她折回身，站在尹峥面前，伸手理了理他凌乱的发，安慰道：“到底是个少主，许多事也别委屈了自己，胃不好就好好养着，这冬日冷，以后也不要再只穿几件单衣出来了，知道吗？”
他们离得很近，尹峥愣愣地看着她漂亮的眼睛发神。
她的指尖是暖的。他这样想。
“少主保重。”
说完，她便利落离开了。独留尹峥在原地，被她的披风拢着，脸颊多了几分血色。
他还能闻到披风上残留的冷香，静静地包裹着他。
尹峥停留片刻。
他伸手拿起盅，像一个小偷偷拿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珍惜地捧在了手里。
他弯起眼睛，微不可见地笑了笑，如同一个吃到蜜饯的孩子。
.
过了这晚，其余九川各地女子都开始了遴选。
李薇散漫，一副无所谓的模样，说的话天马行空，将自己折成了一个琴棋书画样样不精通、小字不识背景全无、更没规矩的女子。
和郝葭的贤良淑德之品行全然相反，一经对比，显得她愈发黯淡。
等遴选完毕，李薇和郝葭走在宫内，她被郝葭挽着手，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郝葭确然是个很温柔的人，同时对应的，也是个可怜人。
李薇说道：“等遴选结果结束之后，我就要回去了，到时候你在宫里，无论是哪个少主，都希望你能过得好一点。”
郝葭笑了笑，“希望吧。我有把握是嫡长主，我们到这来，他们都是我们的东家，我忍让惯了，再忍让一些也无妨。”
李薇知晓郝葭虽是看着温柔，却也是有自己的想法的，“你一心想嫁嫡长主，也是想让你母亲过得好些吧。但我听说，嫡长主不是个好相与的。”
说到这里，郝葭眼里的光沉了些，“有什么办法呢小薇，我们从来都身不由己，如果可以的话，我也多想像你一样自由。”
她如一只白鸽，脆弱得像是要飞到苍青色的天空当中去。
李薇心疼地拍了拍她的手背，“郝葭姐姐，我希望你能如愿。”
“会的，”郝葭点头，“你也会如愿的。”
李薇抬眼，看见群雁掠过天边，“但愿吧。”
等他们回到临时的宫中，李薇便开始收拾东西，她来时知晓自己要走，带的东西也不多，只是被母亲塞了许多吃食，她也没办法拒绝。
郝葭确实如愿，去了嫡长主府中当侧妃，也不知道是不是好事。丹川郡主去了五少主府上，好歹是一川郡主，李薇托着下巴想，新川定然也不会让她受委屈的。
只是可惜，她还挺喜欢丹川郡主，而郝葭以后也不能常见了。
但这新川，她的确不想多待。
可不知为何，来接她出宫的轿撵还未到。
正这般想着，门外传来嬷嬷的声音，“霁川李薇，上轿——”
她声音拖得长，李薇觉得奇怪，待走出去才发现轿撵是红色的，嬷嬷穿的衣服也极喜庆，乍一看倒像是接嫁。
但他们来时的轿撵也差不多，天色不早了，李薇急着回家，也来不及多想。
等踏上轿撵，才发现里面确然是全部铺红，她掀开帘子，竟忽觉不是出宫的路。
“嬷嬷。”李薇心里升起不好的想法，“这轿撵，不是出宫的吗？”
“出宫？”嬷嬷甩了甩手中的手帕，态度不知为何隐隐有些奇怪，“姑娘还不清楚状况吧，六少主亲自向川主求娶你为侧妃，现在自然是去往六少主府中啊。”
……六少主，亲自求娶。
尹峥。
怪不得，怪不得这嬷嬷的态度如此怪异，想必是无论她再怎么趾高气扬，也不敢在一川少主的侧妃面前横，可六少主向来是个不受宠的，她脸上便有种扭曲的诡异顺从。
李薇冷静下来，“嬷嬷，有没有可能是搞错了？”
“如何会错？”
如何会错，六少主亲自求娶，帝王亲口应允。
倘若不是，她明明可以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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