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忠一案已经审理清楚,从抄家时搜出的军械账册,到狱中反复对质的供词,再到外围查证的人证物证,环环相扣,无一不指向一个铁打的事实——通敌、谋逆、贪墨,桩桩件件,皆是死罪。
因此,还攀扯出了宁王,圣人借此,将裴忠一党尽数瓦解,这一步是为了逼他的好哥哥出来。
推开家门时,崔静姝只觉得双腿像灌了铅,连抬手解发簪的力气都快没了。她甚至没来得及换下外衣,便歪倒在床榻上,连被子都没盖,就沉沉睡了过去。再次睁眼时,窗外已是天光透亮。
阿宁“小姐醒了”
崔静姝“阿宁…”
崔静姝揉着发沉的额角坐起身,简单梳洗后去了正厅用早膳。
粥碗刚端在手里,就听见阿娘提起:“对了,昨日从裴府救出来的那些姑娘,听说已经从大理寺出来了。”
她握着勺子的手一顿:“哦?她们……都回各自家了?”
阿娘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放下筷子:“哪有那么容易。裴忠那案子闹得沸沸扬扬,这些姑娘被掳去那般地方,名声终究是受了损。好些人家觉得脸上无光,接回去也没个好脸色,甚至……甚至有几家直接就不认了。”
崔静姝的心猛地一沉。
“还有几个…”
阿娘的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不忍,“家里本就没什么亲人了,如今出了这档子事,更是没了去处,听说还在大理寺门口徘徊呢。”
温热的粥滑入喉咙,却没半点暖意。
崔静姝想起昨日那些女孩子眼里的光,那般鲜活,像是刚从泥沼里挣扎着见到太阳。
可她怎么忘了,这世道对女子的苛责,从来都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即便侥幸逃出了虎口,也未必能挣脱那张网的束缚。
她放下粥碗,指尖微微发凉。
用过早膳,她换了身胡服,便带着阿宁出了门。
阿宁“小姐,那些姑娘太可怜了,要不,咱们帮帮 她们吧”
崔静姝“好阿宁,咱们想到一处去了”
大理寺外,远远的就看到几个女孩子守在门口。
崔静姝“去问问”
阿宁“是”
阿宁问了门口的官差才知道,那些女孩子等着裴府的补偿,但都等了两天了,还是没有任何消息。
阿宁“小姐…怎么办啊……”
崔静姝“如今在任的大理寺卿是谁?”
阿宁“大理寺卿空缺多年,如今也只有一位大理寺少卿在主持大理寺的事宜”
崔静姝“进去看看…”
阿宁“小姐,那毕竟是官廨”
崔静姝“官廨有什么好怕的,你怎么如今胆子小了?”
阿宁平日里那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在平行世界的大唐,那向来是拿着她的令牌在狐假虎威的,怎么如今却畏畏缩缩的。
阿宁“那不一样,从前咱们在家里,有圣上为您撑腰的”
阿宁“现在不一样了,这个圣上,他…”
崔静姝“阿宁小同志,这个思想太落后了”
阿宁被她这声“小同志”说得一愣。
崔静姝“圣上如何,从来不是咱们做事的标尺。”
崔静姝“那些小姑娘们遭了难,能帮一把,便该帮一把,与谁坐在龙椅上,关系不大。今日我若冷眼旁观,他日祸临其身,则,无人为我摇旗呐喊”
阿宁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可看着自家姑娘眼里那点清亮的笃定,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其中有一个小姑娘,她认识,叫温言。
温言也看着她,目光相撞,瞬间低下头去。
大理寺少卿此时正在清点裴府的家产,一会儿就要上缴国库了,想着能从里面扣一点是一点。
他才刚扣了一箱子出来,就被面前的崔静姝吓了一跳,做了亏心事的他,噌的一声,站了起来。
这冯善看着就膀大腰圆,一副贪官的模样,见崔静姝来,他将小箱子里的金饼、珠宝藏到了身后,厉声斥责道:“你们是何人,我大理寺专管刑狱之地,岂容你们两个小女子踏足?”
崔静姝“不知大人,何日将那些小姑娘的补偿拿给她们啊?”
她与阿宁相视一笑,阿宁便将他藏在身后的小木箱子抢了出来。
冯善怒喝一声“大胆”,便要吩咐人过来,将她们押下去,可他连着喊了三声,都没有人出来。
直到他要亲自动手,远远的就瞧见了高内侍带着禁军过来,很好的角度,崔静姝眨了眨眼,阿宁便将箱子放置桌案上,忙去求救,与此同时,“哎呦”一声,静姝恰到好处的倒了下去,着实把刚进来的人吓的不轻。
冯善“哼,知道本官的厉害了吧”
冯善“门口那些女人,不就是为了钱吗?”
冯善“说的好像有多高洁一样,这年头,哪个达官贵人家里没有几条人命”
阿宁拉着高内侍进来,就看到自家小姐坐在地上,冯善刚赔笑迎了上去,高内侍就越过他,直接去扶地上的崔静姝起来。
高内侍“郡君,您这是怎么了?”
崔静姝“高大人…我…他…”
崔静姝被他扶着,借着力道慢慢站起身,刚想说句“无妨”,就听高内侍转头瞪了冯善一眼,语气沉了几分:“郡君在你这儿受了委屈,冯大人倒是清闲”
听到“郡君”二字,冯善脑袋嗡嗡的响,这长安城里,还有哪个郡君啊……
冯善脸上的笑僵住了,手还僵在半空,看着高内侍小心翼翼护着崔静姝往廊下走,只觉得后颈一阵发凉——这位高内侍可是圣上跟前最得力的人,他这般态度,哪里是扶一个寻常的郡君,那岂不就是……
禁军将在裴府缴获的财产都清点了出来,发现少了些,冯善吓的大惊失色,阿宁将案上的小箱子拿给高内侍,冯善狡辩着,那些东西都是要给被裴忠迫害的女孩子的补偿,但刚刚他的话,高内侍可是都听到了。
高内侍“郡君,这事…还得圣人定夺”
崔静姝“可是,那些补偿,是官府早已经承诺给的”
高内侍“郡君误会了,补偿自然是要给的,但…冯少卿这事,官员的任免还需圣人定夺”
崔静姝“行了,那这些…不如就换成铜钱吧,出去兑换省的麻烦”
高内侍“郡君做主便是”
好在裴忠的箱子里,多的是铜钱,连同已经被凌虐致死的孩子,她直接将那一大口箱子,以及原因,都与高内侍说了,冯善只觉得不可思议,那些贱皮子,随便给些钱打发了就行。
她们残花败柳的身子怎么配的上,这么多钱?
冯善暗自想着,这些钱,原来是这位郡君想要贪了,所以她才不让自己贪。
崔静姝“高大人麻烦回去告诉三,告诉圣人,这位冯少卿可是有贪赃枉法之嫌,也不知…从前贪了多少,我觉得这样的蛀虫,还是不要留着了”
高内侍“郡君说的是,老奴一定把话带到”
崔静姝“先把他押起来吧,说不定他要是回家转移家产怎么办?”
冯善刚刚想的也是这般,忙一副肠子都悔清的模样,高内侍挥了挥拂尘,便来了两个禁军将其绑了。
高内侍“先把人看管起来,等我回宫禀告圣人”
两个禁军道了声“是”便将冯善押了下去。
崔静姝“高大人,不如随我一道出去…”
高内侍不疑有他,直接跟着崔静姝出去,那些小姑娘被带了进来,只在外面徘徊也不是一个事儿。
见到崔静姝与高内侍过来,她们窃窃私语了起来,小姑娘们的目光在崔静姝和高内侍身上来回打转,有好奇,有不安,也藏着一丝连自己都不敢细想的期盼。
崔静姝站在院子中央,目光缓缓扫过面前的姑娘们,见她们都停了低语,齐刷刷地望着自己,便温声道:“大家不必拘谨,我身边这位是高内侍。”
她顿了顿,将圣人的意思清晰地传达到每个人耳中:“圣人听说了大家的事情,心里一直记挂着,又想着大理寺事务繁杂,怕有照顾不到的地方,所以便特意派了高大人过来。”
话音刚落,院子里一片寂静。
姑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里都带着难以置信的惊讶。她们这些身份低微、又遭了这般变故的女子,竟能被圣人记在心上?
高内侍适时上前一步,脸上带着得体的温和,对着众人微微颔首:“圣上天恩浩荡,知道各位姑娘受了委屈。特命咱家来看看,缺什么、少什么,或是有什么难处,尽管跟咱家说,或是跟崔姑娘讲,定会给大家一个妥当的安排。”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有个姑娘听到“圣上天恩”四个字,眼圈一下子就红了,低下头用帕子捂住了嘴,肩膀微微颤抖。
温言望着崔静姝,又看看高内侍,方才心里那点微弱的希冀,此刻像被风一吹,忽然就燃成了一簇小小的火苗。原来真的有人在记挂着她们,连那位遥不可及的圣人,都没有将她们遗忘。
高内侍看着她们脸上渐渐舒展的神色,心头也松了些。
郡君这一步棋,虽有安抚之意,却也实实在在给了这些姑娘们一份底气以及圣人的“民心”。
崔静姝站在院子中央,看着眼前这些或低头垂泪、或眼神空洞的姑娘们,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清亮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崔静姝“我知道,你们都受了委屈,圣人也知道,但无论怎么样,坏人已经受到了应有的惩罚,你们没有错,错的是伤害你们的人!”
一句话落地,像是戳中了所有人心里最软的地方,有姑娘再也忍不住,低低地啜泣起来,很快便传染了一片。
崔静姝“这些日子,你们经历的恐惧、羞辱、痛苦,我们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他派高大人来,不仅是给大家寻一个补偿,更是想告诉你们——你们的苦,天地可鉴。”
崔静姝“裴忠伏法,律法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恶人,公道或许来得晚了些,但终究是来了”
说到这里,她提高了些音量,字字清晰:“所以,听着——你们没有错。错的不是你们,错的是那些用卑劣手段伤害你们的人!是他们丧尽天良,是他们罔顾王法,与你们无关!”
崔静姝“你们不是污点,不是累赘,你们只是不幸遭遇了黑暗的受害者。”
崔静姝走上前,轻轻拍了拍那个哭得最凶的姑娘的肩膀,“抬起头来,别让那些恶人,毁了你们往后的日子。你们值得被好好对待,值得重新开始。”
风穿过院子,卷起地上的几片落叶,却吹不散她话语里的坚定。
小姑娘们渐渐止住了哭,有人缓缓抬起头,眼里虽仍有迷茫,却多了一丝微弱的光——那是被“你们没有错”这五个字,轻轻点亮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