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刚抵晟县城门，一股浓重的药味混着腐朽气息便扑面而来，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三郎掀开车帘，原以为会看到如城门兵丁所说的萧索，却没料到眼前的景象会惨烈到让他指尖发凉——
城墙下堆着半人高的柴草，隐约能看见裹着草席的身影，几个面无血色的差役正麻木地往上面添柴，火舌舔舐着木柴，冒出的黑烟在灰蒙蒙的天上聚成一团，久久不散。
他们从马车上下来，村长得知是长安来的药商路过行善，忙带着他们进去，这疫病不传染，老郎中说，许是地里的潮气闷出来的，不是那会过人的时疫。
崔静姝带着宫中的御医，以及自己私下聘请的大夫，也确实证实了这病虽来势凶猛，却并非时疫，而是因连日阴雨，地气潮湿，加上饮食不洁引发的急病。
众人各司其职，晒谷场边的空地上，很快被清理出来。
三郎带人将那些受了病症的病人集中起来照料，崔静姝则带着大夫们分拣药材，按病症轻重开出不同的方子，萧时桉则带人按照方子熬药。
村长则带着几个老人，挨家挨户地查看水源，把被污染的水井暂时封了，又领着人去山涧挑来干净的泉水，烧开了装在大缸里，供病人和其他村民饮用。
药香渐渐压过了空气中的霉味，袅袅的热气从帐篷里飘出来，带着点让人安心的暖意。
他们也带了不少的粮食，村长见此，声音哽咽道：“疫病闹了这些日子，家里的存粮早就见了底，有的人家，已经靠挖野菜、啃树皮过活了……”
崔静姝心里一酸，示意护卫们把粮食卸下来：“村长，这些粮食，一部分先熬成稀粥，给病人和老人孩子送去，细软些，好消化。剩下的，按户分给村民，让大家先能填饱肚子，但切记，不要再用水井里的水了”
“哎！哎！”
村长连连应着，赶紧招呼村民来帮忙。
男人们扛着粮袋往晒谷场中央的空地上搬，女人们则找来了大铁锅和柴火，在一旁支起灶台，准备熬粥。
温言“崔…”
见到温言，崔静姝忙止了她想要说下去的话，温言见状忙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凑过来，看着锅里渐渐翻滚的米粥，眼里泛起水光：“俺家娃都快忘了米香是啥味了……”她怀里的孩子约莫四五岁，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却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锅里，口水顺着嘴角往下淌。
萧时桉见状，从随身的包袱里取出几块早就备好的米糕，递到孩子手里：“先垫垫肚子，粥马上就好。”孩子怯生生地接过去，三口两口就塞进嘴里，噎得直瞪眼，妇人赶紧拍着他的背，一边拍一边掉眼泪，嘴里念叨着“遇上好人了”。
三郎望着那蒸腾的热气，轻声道：“民以食为天，有了粮，人心才能真正定下来。药能治病，粮能救命，两样都不能少。”
崔静姝点头，看着村民们脸上重新泛起的活气，补充道：“等病人好得差不多了，还得教他们开垦荒地，补种庄稼。毕竟，咱们带的粮食总有吃完的一天，让他们自己能种出粮来，才是长久之计。”
许是药味太浓烈了，晟县的县尉进村时，就闻到了，忙过来，就看到这副场景。
俞县令“你们是何人？”
村长解释道：“俞县令，他们是长安来的药商，得知晟县闹了疫病，这才带药材过来的…”
俞县令“药商？”
马车上的东西不仅是草药，还有粮食、布匹，他们这一行人，哪里像寻常药商，就说为首的女“东家”，这年头，哪有女子出门抛头露面的。
怎么看，都不像是正经药商。
那女子，还会行医？
阿宁“小姐，药好了”
崔静姝“给他服下吧”
温言和阿宁为染病的人服药，俞县令便指着崔静姝让她出来，三郎见状，将锅勺交给了一旁的萧时桉。
崔静姝“村长，这位是？”
村长解释着俞县令的身份，三郎见状便抢先崔静姝一步开口责问：“你既然是县令，为何不将民情上奏？”
俞县令猛地从地上站起来，官袍的下摆沾了尘土，他却浑然不觉，赤红着眼睛瞪着三郎，声音因激动而嘶哑：“你怎知道本官没有上报！”
他胸口剧烈起伏着，像是积压了许久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出口：“本官已经连着七封奏疏，连着送了一个月！从疫病初显到蔓延成灾，每一封都写得清清楚楚——死了多少人，缺多少药，少多少粮！可结果呢？”
他指着村口的方向，手都在发抖：“第一封奏疏，被巡抚府的幕僚挡了回来，说‘小题大做，勿扰圣心’；第二封，送出去就没了音讯；第三封，我让亲信快马加鞭送去，人倒是回来了，却被打断了腿，说‘再敢递这种晦气东西，就让他横着出去’！”
“后面的四封，”俞县令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无尽的疲惫和绝望，“我换了七种法子，托过行商，求过驿卒，甚至让自家儿子乔装成流民去长安，可到最后，不是被拦在半路，就是石沉大海。你现在问我为何不上报？我报了！可这天下，有人肯听吗？”
他从怀里掏出一卷皱巴巴的纸，颤抖着展开，上面是第七封奏疏的底稿，墨迹都有些晕染了，显然是被泪水浸过：“你看，这上面写着‘县民张某，一家五口，三日之内相继离世’，写着‘药材尽，郎中亡，民以土为药，苟延残喘’，可这些字，到了长安，怕是连看都没人看一眼！”
三郎看着那布满泪痕的底稿，又看着俞县令通红的眼睛，方才的怒火像是被一盆冷水浇灭了，只剩下沉甸甸的堵。
他原以为是县令失职，却没料到竟是这般层层阻隔，连一句真话，都送不到该听到的人耳中。
崔静姝走上前，轻轻将奏疏底稿折好，递回给俞县令，语气里带着几分复杂：“俞县令，委屈你了。”
俞县令接过底稿，像是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颓然坐回地上，望着空荡荡的街道，喃喃道：“委屈算什么……若能换百姓一条活路，我这官不当了都成啊……可我报了，报了也没用啊……”
俞县令继续道：“我也是十年寒窗苦读啊，莫说拨钱买药了，县中的粮仓，早就空的，连只老鼠都没有了”
三郎“这么多人，钱粮都哪儿去了？”
俞县令“苛政猛于虎，钱帛跟米粮，都被搜刮干净了”
俞县令“你们以为，我不想做个好官吗？”
俞县令“去年有蝗灾、涝灾…晟县危矣”
俞县令说的泣不成声，那不是嚎啕大哭，而是压抑了太久的呜咽，像堵在喉咙里的石子，每一声都磨得人心头发疼。
俞县令“我眼睁睁看着……看着王屠户家的小子，前天还跟我讨糖吃，转天就烧得不省人事……”
他哽咽着，话都说不连贯。
俞县令“还有城西的张婶子，男人死得早，就靠纺线养活俩娃，疫病一来，俩娃没了，她自己也……也悬梁了……”
俞县令“我报了啊……我真的报了……”
他反复念叨着这句话，像是在说服别人，又像是在说服自己，“我把县丞的轿子拦了，跪在巡抚府门口三天三夜，可他们只当我是疯子……那些官老爷们，喝着茶，聊着天，说我小题大做，说……说死几个人算什么……”
说到“死几个人算什么”时，他猛地抬起头，满脸都是泪水和鼻涕，眼睛红得像要滴血：“那是人啊！是一条条命啊！他们怎么能……怎么能说得那么轻巧！”
老村长在一旁看着，也抹起了眼泪，村里的老人们都低下头，谁没在这场疫病里失去过亲人？
俞县令的哭声，像是把他们心里的苦都勾了出来，晒谷场里渐渐响起一片压抑的啜泣。
三郎站在那里，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喘不过气。
三郎默默地递过一块手帕，声音也有些发颤：“俞县令，别太难过了…现在……我们来了。”
俞县令接过布巾，却没擦脸，只是死死攥在手里，指节都泛了白。
哭到最后，他连声音都哑了，只剩下无声的落泪，可那颤抖的肩膀，比任何话语都更让人明白——这一个月，他是怎么在自责、绝望和无力里，熬过来的。
三郎望着他，忽然觉得，这晟县的天，或许比他想象的，还要暗得多。
他们带的药材充足，粮食也充足，足以抵得过半个月，出发前，她算准了疫病后百姓最缺的就是药和粮，特意让人多备了三成，还细心地按老幼病弱的需求，分了不同的品类。
这是崔静姝早就计划好的，今日带三郎和萧时桉来，就是为了让他们看看，看看这远离长安的地方，真实的日子是何等模样，看看身居高位者眼中的“国泰民安”，在底层百姓这里，可能只是“能活下去”的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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