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紫：窦明

回廊的阴影刚将灯市的喧嚣挡去几分，就有个穿灰布短打的伙计快步走过来，手里还拿着块擦桌布，见两人站在廊下，便客客气气地开口：“二位见谅，这戏院廊下是给看客歇脚的地儿，不让外人多作停留，还请移步别处吧。”

宋墨“我们进去看戏”

“原来是贵客上门，二位里边请”

伙计客客气气的将他们带进去，直接上了二楼雅间。

窦明“宋将军，请恕小女失陪”

宋墨“五小姐难得出来玩儿，灯会人多，眼下不是找人的好时机，不如在此茶楼听听戏，点些茶点歇一歇，等人潮散去，再找你姐姐和丫鬟，也更稳妥些”

窦明攥着衣角手松了松，方才被人潮裹挟的慌乱还在心头，宋墨的话倒点醒了她——此刻挤在人群里寻人，不过是白费力气。她抬头望了眼茶楼里暖黄的灯光，又想起姐姐或许也在找她，终是点了点头：

窦明“那就听宋将军的。”

楼下的戏台上，正唱着《白罗衫》，这出戏讲的是，兰溪知县苏云，赴任途中被水寇徐能所劫，徐能将苏云投入江中并掠走其妻郑氏。

郑氏在途中生下一子，裹以罗衫后弃于道，后入庵为尼。徐能追赶时得到此子，抚为己子，取名继祖。

十余年后，继祖成为监察御史，郑氏前来诉冤，所告之人正是徐能……

宋墨“戏很好，可惜儿子发现父亲不仅是强盗，还可能是害母仇人，想必是出悲剧吧”

窦明“到也不见得…”

窦明“人们爱看戏，正因为在戏里，无论是多大的恩怨，都有团圆收尾，倒是人生比戏里更难如意”

宋墨“同好易得，同愁难觅”

宋墨“小姐若不信，不如一同看一个结果”

宋墨“且看到底是悲是喜”

窦明“好”

唱到最后，不是悲剧也不是大团圆，路人有些疑惑，这到底是没写完还是如何，这个结局，他们接受不了。

宋墨“五小姐觉得如何？”

窦明“儿子是官，父亲是匪，亲情和公义成为了难以调和的两极”

窦明“结局自然难写”

窦明“若是后半段，真写出个子审父，岂不惊世骇俗？”

宋墨“小姐认为子不该审父，亲高于礼？”

窦明“我的意思是，惊世骇俗有何不好…父子孝为大，当官忠为首，无非是看他想选择做个好儿子，还是选择当个好官”

宋墨“无法两全之事，如何选都注定是出悲剧”

宋墨“这主角是个可怜人哪”

窦明不着痕迹的看向了宋墨，想到上辈子，英国公府闹出的闲言碎语，她是有听说的，想必言出此论，这宋墨现如今与这主角一般，也是挣扎于亲与理才如此神伤…未来姐夫放心，等姐姐嫁入你家，她会帮你收拾宋宜春的。

宋墨“若是五小姐来写呢？”

窦明“嗯…如果让我写，我就写…再公堂之上，该怎么审就怎么审，出了公堂，褪下官袍就做回儿子”

窦明“大道理都放一放，好好低声地哄几句，若是还是不行，大不了就跪个搓板嘛”

宋墨“那倒写成喜剧了”

窦明“这出戏，姐姐与我讲过，这也是她的心得”

宋墨“那时，五小姐是怎么想的？”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戏台垂下的水袖上，又接着道：

窦明“我当时的回答是，最终继祖凭着白罗衫，总算和亲生母亲相认，全家团圆，多好。可是……”

话锋忽然转了，她微微蹙起眉，声音轻了些：

窦明“这世人都重孝，推崇‘百善孝为先’，岂不知若因愚孝护着恶人，反倒会让更多人受委屈？”

宋墨“我喜欢这个结局”

就在二人说话间，一曲终了，台上角色退下，掌事便以今日填仓佳节为由，备下射覆之戏和小小彩头，以供娱乐助兴，所覆之物皆出自酒楼中，伶人演戏以为提示，大家皆可抢答，多中者为胜！

话音刚落，台下就有不少人起哄应和。窦明掀起面具一角，好奇地看向台上的托盘——隐约能看见里面放着些绢帕、玉佩之类的小物件，眼里顿时亮了亮，转头对宋墨道：

窦明“宋将军，这射覆听起来倒有意思，我们要不要也试试？”

宋墨望着她眼尾藏不住的好奇，眼底笑意更深，指尖轻轻叩了叩桌面：

宋墨“既觉得有趣，试试也无妨。不过——”

他话锋微顿，目光扫过台上，

宋墨“我于这些不算精通，若待会儿答错了，五小姐可莫要笑话。”

这话让窦明忍不住弯了唇角，连忙摇头：

窦明“怎会？我也只是觉得新鲜。”

她说着，悄悄把面具又往下拉了拉，只露出一双盯着戏台的眼睛，连指尖都不自觉攥紧了，等着伶人登场给提示。

只听那角儿唱道：“是处儿城空战马，递年来满尸啼鸦”

窦明“渔阳三弄，祢衡击鼓骂曹操，盖的是鼓锤”

掌事大声道：“中！”

宋墨“此等兵器史典小姐都知道？”

窦明“姐姐教的，我告诉你…我姐姐可厉害了，她什么都知道！”

宋墨笑笑并不说话，只听下一题，角儿开口唱道：“这都是裙钗伴，立地撑天，说什么男儿汉”

台上角儿刚唱毕，宋墨便不紧不慢开口道：

宋墨“花木兰替父从军，女扮男装需拭去红妆，盒中所装之物，是花旦所用之胭脂”

管事揭开红布，里面果然是一盒胭脂，敲响铜锣道：“中”众人忙开口叫好。

窦明“宋将军如此熟稔妇女私物，难道时常流连烟花之地？”

宋墨“宋某不如小姐家中有姐姐教导，只是古人云：书中，自有颜如玉”

且听第三题，角儿又场道：“听楚歌教人可伤，思亲泪汪汪…”

宋墨“垓下之战，四面楚歌，楚军……”

窦明“垓下之战，四面楚歌，楚军思乡，思乡自然要归家，盖的是酒楼菜品里的：当归！”

二人几乎同时说出答案，宋墨明明猜出了答案，却只说了一半，便不再多说了…

掌事道：“还是这位小姐略胜一筹啊！”

窦明“宋将军与我一同答出，是我抢先了，承让”

宋墨“小姐脱口而出的二字，却是我不敢想的奢望”

宋墨“心服口服”

看他暗自神伤，窦明突然想到了什么，今日团圆佳节，她是与姐姐失散，而他却只孤身一人…

奖品是一盏二十四孝图的花灯，窦明想到了自家父亲…他如今又重新有了妻儿，还是算了。

跟着宋墨出去，青黛和青芜便迎了上来。

青黛“小姐”

窦明猛地抬头，只见不远处的灯影下，青黛和青芜正提着灯笼快步跑来，脸上满是焦急。

窦明“青黛，姐姐呢？”

青黛“四小姐和素心素兰去那边找您了”

窦明“此番，多谢宋将军”

青黛和青芜这才注意到宋墨，连忙敛衽行礼。

宋墨“既已寻到丫鬟，宋某便不送小姐了，灯会人多，你们路上小心。”

见宋墨转身要走，窦明心头一急，下意识往前追了半步，清脆的声音在灯影里传开：

窦明“宋将军！”

宋墨脚步顿住，回过头时，眼底还带着几分温和的笑意，望着她道：

宋墨“五小姐还有事？”

窦明“小女斗胆射覆将军之心，不知能否得中，将军博文广知，未输于才学，只输于家愁，若亲人尚在，何妨低头一试，恰似彩衣娱亲”

窦明将手中那盏二十四孝图的灯盏给了宋墨，便福了福身，想要离开…

窦昭“明儿！”

听到姐姐的声音，窦明再也管不了其他了，便奔向了远处的窦昭，青黛和青芜见状，也连忙提着灯笼跟上，只留下捧着花灯愣在原地的宋墨站在茶楼门口，望着窦明奔向姐姐的背影，眼底笑意温和，缓缓转身融入了灯海。

窦昭“这是去哪儿了，可让姐姐担心坏了”

窦明“姐姐，我没事，多亏了宋将军…”

窦明转身看向茶楼方向，却不见宋墨的身影。

窦昭“好了，今日先不逛了，咱们先回去…明儿等表姐一起……”

窦昭“好不好？”

窦明“嗯，都听姐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