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紫：窦明

马车在一座朱漆大门前停下，窦明掀帘的手顿了顿。眼前的宅院黛瓦飞檐，门旁两尊石狮子威严矗立，这是他两辈子加起来，第一次踏足外祖家。

丫鬟引着他往里走，穿廊过院时，窦明能感觉到周遭投来的目光，有好奇，也有疏离。

他攥紧了袖中的帕子，耳边回响着幼时偶然听来的碎语，当年母亲不顾父亲已有妻室，执意与之私奔，那位当家主母也就是姐姐的母亲，没多久便撒手人寰，外祖父震怒之下，当即与母亲断绝了关系，从此再不认这个女儿。

直到母亲离世，外祖父与窦家因着母亲的事情，并不算交好，所以在她离世后，虽说想接自己回去，但到底还是因着窦世枢的关系未曾上门，后来又听说窦明被老太太接走，他们才放心，留在崔老太太身边，总比要留在窦家强。

正厅里，王行宜端坐上位，鬓发已霜，目光落在窦明身上时，尽显慈爱。

窦明“明儿拜见外祖父”

王行宜“明儿不必多礼”

王行宜的指尖还停在窦明发顶，带着老人特有的温热触感。他望着孙子略显局促的模样，放缓了语气，笑意从眼角的皱纹里漫出来：

王行宜“这几日在京中玩的可好？”

窦明“回外祖父，都好。前几日还去了西街的灯市，猜灯谜赢了盏锦鲤纱灯。”

王行宜“好好好”

窦明正顺着外祖父的话，说起灯市上猜中的“墨”字灯谜，王行宜听得频频点头，厅内气氛愈发和暖。

忽闻脚步声从门外传来，一身月白绣兰纹褙子的沈氏掀帘而入，鬓边插着支素雅的玉簪，脸上带着温婉的笑意：

沈婉宁“父亲，席面已经备妥了。”

她是王熙迟的夫人，窦明的舅母。

窦明“明儿拜见舅母”

沈婉宁“快起来，好孩子…”

沈婉宁打量着眼前的窦明，眼里闪过一丝惊艳，只见眼前的女孩儿身着月白长衫，衬得肌肤愈发莹白，乌黑的头发垂下来，只簪了两支小巧的珍珠花钿，干净得像株刚被晨露洗过的兰草。

一双杏眼亮晶晶的，眼尾微微上翘，笑起来时唇边还漾着个浅浅的梨涡，瞧着天真又娇憨。

王行宜笑着颔首：

王行宜“辛苦你了。”

沈氏转向窦明，目光柔和：“明儿过来，我特意让厨房炖了你爱吃的冰糖雪梨盅。”说着又自然地补充道，“你两个表哥还在书院没回来，改日定要见见”

王熙迟“父亲”

下人们将席面摆好，王熙迟便回来了。

窦明“舅舅”

沈婉宁嗔怪道：

沈婉宁“早就让你早点回来了，偏偏一上午不见人影”

王熙迟“夫人莫怪，明儿过来，为夫这不快马加鞭的赶回来了嘛”

王行宜不想听他们夫妻掰扯，当众秀恩爱，便带着窦明去偏厅用膳。

王行宜“不用管他们，都已经是而立之年了，还打情骂俏”

窦明“舅舅和舅母感情真好”

王行宜“可不是嘛”

王行宜乐呵的摇了摇头，窦明看向桌上的菜肴，冰糖雪梨盅冒着袅袅热气，水晶虾饺莹润透亮，连那碟酱爆鸭舌都码得整整齐齐——竟大多是她平日里最爱的吃食。

她正觉诧异，就听沈婉宁和王熙迟笑着解释：

沈婉宁“知道你要回来，你外祖父早早就差人去崔老太太那儿打听了你的喜好，让厨房照着单子备的。”

话音刚落，王熙迟也在旁笑道：

王熙迟“你外祖父特意叮嘱了三遍，生怕漏了一样。”

窦明望着满桌精心准备的饭菜，鼻尖忽然一酸，眼眶竟有些发热。

沈婉宁“明儿，愣着做什么，快坐快坐”

王熙迟“明儿，坐”

席间，窦明夹起一筷虾饺，入口鲜甜，正是她最爱的滋味。王行宜看着她吃得香甜，忽然叹了口气，目光望向窗外的海棠树：

王行宜“你母亲小时候，也最爱这水晶虾饺，每次吃都要连吃三个才肯罢休。”

沈婉宁闻言，也放下了筷子，柔声道：

沈婉宁“小姑子性子活泼，当年在府里，总爱拉着我去后花园扑蝴蝶，还说要给蝴蝶做件彩衣。”

听着外祖父与舅母口中那个爱笑爱闹的母亲，窦明握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心头泛起复杂的滋味。她垂着眼，回想到上辈子……

她垂着眼，长长的睫羽掩住眼底的情绪，上辈子的记忆却不受控地翻涌上来。从前她总觉得，母亲待她格外严厉。练字时稍有笔锋歪斜，整幅帖便要作废重写…学管家理事记错一笔账目，便要罚跪半个时辰抄录家规…就连她偷偷藏起的话本，也会被母亲当着面撕得粉碎，只留下一句“女子当有女子的本分”。

母亲与姐姐多次告诫自己，魏家是个虎狼窝，只自己看不清，非要跳进去。

那时她只当是母亲偏心，或是天性凉薄，直到嫁入魏家，在磋磨中耗尽最后一丝生气，才隐约懂了些母亲当年的苦心——只是那份懂，来得太迟，也太痛了。

窦明垂着眼，筷子在碗碟间悬了许久也未落下，方才还亮着的眼眸此刻蒙了层雾，显然是心不在焉。

沈婉宁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指尖轻轻叩了叩桌面，心里已然有了数——定是方才说起王映雪的旧事，让这孩子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她遂放下筷子，盛了小半碗温热的冰糖雪梨盅推到窦明面前，声音柔得像化了的蜜：

沈婉宁“明儿，尝尝这个，刚炖好的，润润嗓子。”

见窦明抬眼望来，沈婉宁又笑着补充：

沈婉宁“你母亲当年也爱这口，每次炖好都要先给我留一碗，那时她总说，这甜意能解百愁。”

窦明回过神，望着沈婉宁推到面前的雪梨盅，瓷碗边缘还凝着细密的水珠，甜润的香气丝丝缕缕飘进鼻尖。她连忙抬眸，眼底的迷茫散了些，轻声道：

窦明“谢谢舅母”

沈婉宁“跟舅母还客气什么？”

沈婉宁笑着揉了揉她的发顶，指尖触到发丝的柔软，语气愈发温和，

沈婉宁“快趁热吃，凉了就不好了。”

窦明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温热的甜汤滑入喉咙，暖意顺着食道蔓延开。她偷偷瞥了眼身旁沉默的王行宜，见外祖父正望着自己，眼神里藏着疼惜，鼻尖又忍不住微微发酸。

甜润的雪梨汤在舌尖化开，驱散了心底的几分寒凉。窦明握着勺子的手紧了紧，鼓起勇气抬眼看向沈婉宁，声音带着细碎的期许：

窦明“舅母，母亲她……除了爱吃虾饺和雪梨盅，还喜欢些什么？”

她好像，从未了解过自己的母亲。

沈婉宁闻言一怔，随即笑了，眼角的细纹都透着温柔：

沈婉宁“你母亲啊，当年最爱在后花园的海棠树下看书，尤其痴迷诗词，常说要做个‘笔落惊风雨’的才女。”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

沈婉宁“她还会吹笛子，春日里海棠开时，笛声伴着花香，整个院子都活泛起来。”

窦明“笛子？”

窦明心头一动，她从未见过母亲吹笛，上辈子的记忆里，母亲总是板着一张脸，满是严厉。

王熙迟这时终于开口，声音带着怀念：

王熙迟“她那支玉笛还是我送的，刻着‘映雪’二字。后来…后来…家里遭了小人污蔑，被指私通外臣，官府封了库房，连日常用度都成了问题。你母亲得知后，悄悄将那支玉笛拿去典当了，换了银子送来周转，还特意嘱咐不许告诉你外祖父。”

王熙迟“直到后来冤案昭雪，我去当铺想赎回来，那笛子早就被人买走了。”

他望着窦明，眼底泛起湿意：

王熙迟“那是她最宝贝的东西啊。”

在外祖父、舅舅舅母三人口中听到母亲的事，窦明握着瓷碗的手指渐渐收紧，温热的雪梨汤也暖不透心底翻涌的酸涩。

那些关于母亲的往事，像碎片般拼凑出一个她从未认识的母亲——不是那个对她严苛到近乎冷漠的妇人，而是曾鲜活明媚、重情重义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