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被大鸟直接拖到了一处庭院,崔静姝醒来,没有预想中的阴湿寒意,反倒触到一片柔软——身下是铺着云纹锦缎的软榻,触感细腻温凉,盖在身上的被子绣着缠枝莲纹样,带着淡淡的檀香,驱散了鬼市的腥腐与阴山的寒气。
崔静姝“卢凌风?”
列那“你醒了”
崔静姝“你…”
崔静姝“你把卢凌风”
列那“他在外边”
崔静姝忙起身出去,就看到卢凌风被锁链锁着,肩膀上隐隐有渗透出去的血渍,暗红的血渍已然洇开一片,顺着衣料往下淌,在地面积成一小滩,触目惊心。
旁边是一只乌焰鸟正昂首伫立,它通体漆黑如墨,羽毛泛着金属般的冷光,翼尖点缀着几簇暗红纹路,像是燃着的余烬。最骇人的是它的眼睛,赤红如血,正死死盯着卢凌风,尖喙开合间,发出低沉的嘶鸣。
崔静姝“卢凌风”
崔静姝忙快步上前,扶他起来,又从腰间取出随身携带的药囊取出,为他上药,见她暴力的撕扯卢凌风衣裳,列那都有些后怕。
崔静姝全然没顾及这些,撕开阔敞的伤口,她迅速从药囊里捻出止血的药粉,指尖带着凉意按了上去。药粉触到破皮的伤口,卢凌风肩头猛地绷紧,她却像是没察觉,另一只手已经拿起小瓷瓶,将浓稠的药膏顺着伤口均匀涂抹,动作快而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果断。
卢凌风“静姝,你干嘛?”
崔静姝“上药啊”
卢凌风“你别扯我衣服”
崔静姝“你怕疼啊?”
夏日的夜晚不算热,替卢凌风上好药后,列那便拿了些许饭菜过来。
列那“吃吧”
卢凌风“拿开,我不吃”
崔静姝没有犹豫,她确实饿了,掰了半张胡饼就吃起来,饭菜里并没有毒,再见他…崔静姝心中有些许猜测,在苏无名说起阿摩挪时,她就想到了,想到了眼前的这个少年,会不会就是当年被她送出去的鸟奴。
卢凌风“小姝,这里边…”
崔静姝“没毒,放心吃吧”
饭后,崔静姝看了眼卢凌风依旧苍白的脸色,没多言语,转身进了屋,便见她撸起衣袖,竟独自一人走到屋角的木榻旁。那榻看着不算轻巧,她却腰身一沉,借着巧劲将榻面微微抬起,而后一步步往屋外挪。
木榻与地面摩擦发出“咯吱”声响,她额角渗出汗珠,动作却稳当,不多时便将榻稳稳放在了自己身边。
卢凌风“不必如此”
卢凌风“你……”
卢凌风刚想着让她趁着没人看守,赶紧离开这里,就看到崔静姝躺到了榻上。
崔静姝“早点睡吧,等苏先生找到咱们,或许一切的谜题都会解开。”
她也不管卢凌风,自顾自的睡着,卢凌风倚着树干,看着她熟睡的侧脸,肩头的痛感似乎都淡了几分。他本等着苏无名寻来,可天光大亮后,终南山的寂静里,却突然传来了震天的马蹄声与甲胄铿锵。
那声响来得迅猛又暴戾,像是乌云压顶,瞬间笼罩了整座山。卢凌风心头一紧,抬眼望去,无数禁军将士手持利刃,密密麻麻地围了上来,竟是把终南山围得水泄不通。
为首的那道身影,龙袍加身,面容因盛怒而扭曲,正是李隆基。他双目赤红,死死盯着那只大鸟,周身散发的戾气几乎要凝成实质,状若发狂。
而昨日抓他们回来的那人,早已经被押在山下。
陆仝将卢凌风带离,李隆基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睡着的崔静姝身上。见她面色无恙,没有半点受伤的痕迹,眼中翻涌的狂怒才退去,取而代之的是难以掩饰的后怕与安心,紧握剑柄的手指也缓缓松开,连呼吸都平顺了几分。
天子“小姝”
崔静姝“嗯?”
李隆基屏退了周遭的人,脚步放得极轻,驻足在榻边。那呢喃声模糊不清,多是零碎的音节,他本没在意,只凝望着她熟睡的容颜,心头还萦绕着失而复得的庆幸。可渐渐的,几个清晰的字眼钻进耳中,让他动作一顿,错愕地俯身细听。
崔静姝“别吵,你自己去学宫…”
她的声音轻柔,带着梦呓特有的模糊,却字字分明。李隆基的呼吸骤然停住,瞳孔猛地收缩,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他如果没有听错,她竟是要他自己去学宫?
如遭雷击般,他踉跄着后退半步,撞在身后的树干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阿黎,是阿黎!当年她留下书信不告而别,所以…真的是阿黎回来了?
崔静姝挣扎了半天才掀开一丝眼缝,她脑子还有些混沌,眼皮重得掀不开,刚刚好像有人在叫自己,那抽泣声还在继续,带着几分压抑的哽咽,听着竟有几分熟悉,她猛地心头忽然冒起个荒诞的念头,不会是她赖床叫不醒,卢凌风以为她死了,在这儿哭呢?
这个想法一出,她自己先忍不住想笑,嘴角刚牵起一丝弧度,就被喉间的干涩呛得轻咳了一声。
那抽泣声猛地一顿,紧接着,一道带着哭腔又难掩急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天子“小姝,你醒了?”
崔静姝费力地睁开眼,朦胧的视线里,率先映入眼帘的是明黄色的衣袍下摆,绣着繁复的龙纹,在天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她缓缓抬眼,便撞进李隆基布满红丝的眼眸——那双往日里总是盛着威仪与锐利的眼睛,此刻竟褪去了大半戾气,只剩下显而易见的担忧,连带着声音都放得极柔,生怕惊扰了她一般。
他半蹲在榻边,指尖悬在她的额前,似想触碰又不敢,先前那近乎发狂的模样早已不见,只剩全然的小心翼翼。
天子“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崔静姝脑子还有些转不过弯,看着眼前判若两人的李隆基,一时竟忘了回应。
崔静姝“没,没事”
崔静姝“陛下,你哭…”
“哭”字还没落地,她便被一股温热的力道猛地卷入怀中。李隆基的手臂收得极紧,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揉进骨血,明黄色的龙袍裹着熟悉的龙涎香,带着他胸腔里急促的起伏,还有一丝难以掩饰的颤抖。
他的下巴抵在她的发顶,声音闷闷的,带着未散的哽咽,全然没了帝王的威仪,只剩失而复得的惶恐。
崔静姝“别哭啊,你你你…”
崔静姝浑身一僵,下意识想挣开,可他抱得太紧,那力道里的后怕与珍视太过真切,让她到了嘴边的抗拒,竟一时说不出口。
崔静姝“好了好了,我这不是没事吗?”
崔静姝被他箍在怀里,听着耳边压抑不住的哽咽声,心头竟泛起几分啼笑皆非的无奈。这家伙,都成了九五之尊,还和小时候一样,哭起来就没完没了,一点帝王的体面都不顾。
她僵着身子任由他抱着,直到那哽咽声渐渐平息,肩头的力道才松了些,却依旧没撒手。
李隆基抬起头,眼眶还红着,睫毛上沾着未干的湿意,看向她的眼神却黏得厉害,仿佛要把这些年的空缺都补回来。
他顺势松开一只手,却又立刻揽住她的腰,指尖攥着她的衣摆,寸步不离地跟着她起身,连她想去倒杯水,他都亦步亦趋地跟着,嘴里还絮絮叨叨地问着“渴不渴”“要不要坐”。
崔静姝无奈地叹了口气,合着这是哭够了,就彻底黏上她了。
崔静姝“不用了不用了”
李隆基却没撒手,反而得寸进尺地往她身边凑了凑,眼眶还泛着红,声音却带着几分孩童般的执拗。
崔静姝“对了陛下,这是哪儿啊?”
天子“这是太上皇的别院”
崔静姝“那你怎么在这儿?”
天子“我…苏无名进宫见驾,说你和卢凌风被那凶禽抓走了”
崔静姝没有注意到,李隆基把自己的自称改成了“我”。
崔静姝“那鸟可不可以…”
天子“可以”
天子“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人和鸟都被绑了下山,不知道为什么,崔静姝只觉得今天的李隆基有点奇怪,平日里他们虽然有点暧昧,但绝不会是这般的…粘腻。
车架就在山下等候,李隆基亲自扶她上车,还细心地铺好软垫,连她落座后,那黏糊劲儿,让崔静姝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却又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车帘落下,隔绝了外界的喧嚣,车厢内铺着柔软的锦垫,龙涎香的气息萦绕鼻尖,却让崔静姝莫名觉得有些局促。
李隆基挨着她坐下,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龙纹,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声音带着几分试探:“小姝,你方才说…说要去学宫?”
崔静姝心头一凛,没想到他竟听清了梦呓,刚想含糊带过,就见他转头望来,眼眶依旧泛红,却多了几分执拗。
李隆基的话像惊雷炸在耳畔,崔静姝心里咯噔一下,只剩一个念头:完了完了,这都能被听去,彻底暴露了!
她猛地抽回手腕,身子往车厢角落缩了缩,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热意,眼神飘向车窗外,不敢与他对视。
嘴上却硬得很,语气带着几分强装的镇定,还有藏不住的心虚:
崔静姝“什么学宫?陛下定是听错了。”
天子“是吗?”
此刻,那双褪去了狂怒与粘腻的眼睛,此刻清亮得很,带着几分了然的笑意,又藏着些纵容的温柔,就这般定定地落在她脸上,不催也不逼。仿佛早已看穿了她的口是心非,只陪着她演这场欲盖弥彰的戏。
崔静姝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嘴硬的话渐渐没了底气,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干脆闭了嘴,脸颊烫得更厉害了——被人这样不动声色地盯着胡说八道,比直接被拆穿还让人窘迫。
崔静姝“是啊”
好在终南山离长安城并不远,车厢里的窘迫没持续多久,车轮碾过青石板的脆响便渐渐密集,远处已然能望见朱雀大街的轮廓。
崔静姝暗自松了口气,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借着掀帘远眺的动作避开李隆基的目光。车外人声鼎沸,市井烟火气扑面而来,总算冲淡了方才那剑拔弩张的心虚。
天子“跟朕回宫吧”
天子“回宫后让御膳房给你备些爱吃的糕点”
她咬了咬唇,抬眼看向他,方才的慌乱褪去,目光里多了几分小心翼翼的企求,犹豫着伸出手,轻轻扯了扯他明黄色的衣袖,指尖带着几分试探的柔软:
崔静姝“我……我还要去查案”
话说得恳切,连带着扯着他衣袖的力道都重了些,带着几分不自知的依赖。车厢外的风卷着市井的喧嚣飘进来,她的声音不算大,却字字清晰,目光灼灼地望着李隆基,满是等待回应的期许。
李隆基望着她眼底藏不住的执拗,又瞥见被攥得发皱的龙袍衣袖,喉间溢出一声低笑,语气里满是无奈的纵容:
天子“想去,便去吧…”
天子“但是……”
“但是”二字刚出口,他便忽然倾身向前,将脸无赖的凑了过去。
温热的气息瞬间逼近,崔静姝下意识往后缩了缩,却被他虚揽在腰间的手轻轻按住。他的脸离她极近,鼻尖几乎要碰到她的额头,那双清亮的眼眸里映着她慌乱的模样,带着几分得逞的笑意,还有化不开的缱绻。
天子“万事以你的安全为先,否则”
话落时,他的指尖轻轻刮了下她的鼻尖,动作亲昵又自然,全然不顾及帝王身份。
天子“否则,我便亲自把你抓回宫,再也不许你踏出宫门半步。”
李隆基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帝王独有的威慑力,落在崔静姝耳中,着实把她吓了一个激灵。
她猛地抬眼,撞进他眼底不容置喙的认真,方才那点亲昵带来的羞怯瞬间被惶恐取代。她太清楚他的性子,看似纵容,可真要动了怒,说一不二。被关在深宫高墙里,连查案的自由都没有,那可比什么都难受。
崔静姝“知道…知道了”
崔静姝下意识松开了攥着他衣袖的手,脊背挺得笔直,连忙点头,声音里还带着几分未散的慌乱,全然没了方才求他时的软乎劲儿。
李隆基见她这副被唬住的模样,眼底掠过一丝得逞的笑意,却很快掩去,只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语气又软了下来:
天子“这才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