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小姐不好了，江余舟又来偷酒了。”小厮大声喊着，气喘吁吁地跑进了门。
秦威和女儿对视一眼，都默默把茶杯放下，“这小子跟他师傅就一个德性。”秦威声音浑厚，中气十足，“不过，今日暂且算了，桑落你去看看吧，他也不容易。”
当年白鹤老人也是跑到酒庄来喝酒，跟秦威不打不相识成了忘年交，三年前的今日白鹤老人安详地死在了华山西峰，身边还摆着笑客酒庄的“逍遥游”。
笑客酒庄建在汉水上游，这里丛林繁茂，溪流澄澈，是取水酿酒的佳地。
桑落赶过去的时候，只见江面孤舟一只，江余舟身着澹青色长裳，一手拿酒，一手握剑，在舟上起落，偶尔脚点水面，惊起一圈涟漪。
不得不承认，江余舟的剑术极好，让她不想打扰这画面。
他一口酒饮，青丝飘逸，喉结处滑过一线水痕，而后又是疯狂的舞剑，如此循环往复多次，他才如同醉酒一般，敞仰在小船里。
桑落见此才让人把船拖回了岸边，轻功飞过去原本更简单的，可惜她没有武功。
“江余舟，你还活着吗？”桑落蹲在岸边，单手撑着下巴。
他双颊酡红，过了好久才睁开眼睛，那是双狭长而黝黑的眼睛，此刻清明澄净，“我记得你眼睛没瞎。”
“今天睡哪儿？”桑落转移话题。
他又闭上了眼睛，“去华山西峰。”
要去祭奠他师傅吗？“好，路途遥远，一路好走。”她真诚抱拳道。
江余舟又睁开眼睛，“桑落，你跟我一起去。”
桑落惊讶地看着他，忙摇头，“我不去。”
“你爹同意。”他胸有成竹。
“他什么时候同意的？”她不信。
江余舟勾了勾唇角，没有笑意，“他会同意的。”
果然没跟她爹说。不过江余舟说的没错，她爹竟然主动跟她说，“桑落，你跟江余舟一同去祭拜白鹤老人吧。”
于是，她就顺理成章地与他踏上了前往华山的路。
第一次见江余舟的时候她还只有十三岁，那时候白鹤老人带着他来偷酒喝，被她逮了个正着。
“逍遥游”酒劲大，白鹤老人看到她跑得飞快，而他却因不胜酒力，刚跳到水边的树上，就脱了力，只凭着躺绳索的习惯，在一支树干上，睡着了。
江余舟那年十五岁，尚未加冠，几缕青丝散落开来，像跌落尘世的谪仙，澹青色的绢丝衣袍，让他跟近处的柳树，远处的山水融为了一体。
她在夜色里停留许久，眼睛莹莹发亮，撇撇嘴念叨了句，喝不了还喝。
不过此后，江余舟便再没醉过，因为他跟白鹤老人不一样，他不喜烈酒，少年可不识愁滋味。
一回生二回熟，他第二次来偷酒便显得轻车熟路了，并且很快意识到他没有逃跑的必要。
笑客山庄的酒窖倚岸而建，桑落的小舟也停泊于此，江余舟箭步一个便跳到了船上，掌上内力提起，小船瞬间滑出数丈。
桑落追到岸边，只能气得跺脚。
“原来你不会轻功。”他挑衅地提坛饮酒，眼神颇为得意。
“要你管，喝你的酒去吧。”说罢拂袖离去。
江余舟挑眉看着她的背影，又是痛快饮酒，嘴角渐渐溢出笑容，高声唱道，“不知桑落酒，今岁谁与倾。”
桑落闻声不应，脸颊却烧红了。
随后一年，江余舟更是因为击败了武林盟主萧安前辈而声名大噪。
有惜才者，对他赞誉甚高，言其为百年难遇之英才少年，的确，跟江余舟比天赋，怕是习武之人都会想要撞南墙了；不过也有不少人认为他不知规矩，行为怪异，非正派作风。
总之，有江余舟的地方就有议论，酒馆里的说书先生只要说上他的两段趣谈，一定客满盈棚。加上他潇洒不俗，各城武家的姑娘没有不喜爱的，他的画像总是卖得极好。
也是这年江余舟去了趟长安，听闻江湖上最有名的三个采花贼准备比试一场。
十六岁正是对男女之事极感兴趣的阶段，他兴致勃勃地去凑了趟热闹，回来却是不太高兴。
“怎么，他们这戏竟入不得你眼？”桑落的表情很精彩，一副听八卦的样子。
他眉峰微皱，黑曜的眼眸一扫，“秦桑落，你知不知羞。”
好吧，一个闺阁女子跟一个大男人讨论采花贼的事情，的确不合礼数，但桑落也很无奈，她母亲去得早，秦威也把她当男孩儿养，处在江湖之中自是少了些女子味道的。
她似有妥协地叹气，“那换个问法，你怎么不开心？”
江余舟听罢只黑着脸摆手，“失策，失策。”
原来当时有个采花贼正对公主行不轨之事，他在屋檐上蹲着，不想被那公主看见了，误以为他是采花贼的同伙，在迅速对比二者相貌后，哭着说要换人。
无奈之下，他出手救了公主，却被她缠上了，说让他去当驸马，但是江余舟怎么可能听之任之呢，只嚣张言，能抓到他再说罢。
年节之前白鹤老人来信说他要去北疆一趟，江余舟便寄住在笑客山庄，山庄上下须以礼相待，故此他也难得的不用再去偷酒吃了。
除夕之夜，下了场大雪，白色的羽毛漫天飞舞，一层一层仿佛要遮盖住大地的污秽，除了暖黄的灯火和红色的桃符，天地一色，令人肃然。
大年初一，积雪堆满了庭院，桑落一推门就看到躺在树上的江余舟，他身着薄装，正饮桑落酒。
“新年好，秦桑落。”他眼眸闪烁，似有明火。
“新年好，江余舟。”她也难得正经，“你不冷吗？穿这么点。”
“我可是江余舟，习武之人。”
桑落嘴角扯出一个笑，对啊，他可是江余舟呢，哪儿会那么容易冷死呢。
江余舟没深思她的笑意，指了指树下，“女儿红什么时候开坛？”
“怎么，我的女儿红又被你惦记上了？”她皱眉道。
“给不给？”他眉间一挑，神色飞扬。
“我说不给有用吗？爱喝喝去吧。”桑落懒得搭理他，往秦威院子走去，“快走啦，拜年去。”
江余舟唇边泛着笑意，内力一提，跟了上去。
江余舟的这个年过得是十分舒爽，醉里挑灯看剑，好不逍遥快活。可是，越是喜悦，就越难面对悲伤，华山派传来白鹤老人醉死明月洞的消息时，他正在汉江上舞剑。
秦威听闻丧讯，与江余舟二人共赴华山，等他们到达时，白鹤老人已经下葬了。
华山派的人如是说，西峰少人，是弟子去扫雪时发现的，周边没有打斗的痕迹，只摆了一空酒壶，并将酒壶作为凭证拿出。
大家都劝慰道，白鹤老人年事已高，想必是自然仙逝。但江余舟不信这种说辞，也许从那封信开始就有问题。
于是他不顾众人劝阻，开了白鹤老人的墓，但是他并没有在尸骨上发现任何异状，只能草草收尾。
回来后江余舟便更爱喝酒了，但他从来没让自己喝醉过，似乎醉着也不会比醒着好受。
桑落站在庭院的树下看他，觉得他像极了一只悲哀的凤凰，扬着头颅，不知在想什么，“江余舟，我也想上来。”
他低头看了一眼，三两下就把她带了上去。
“你还记得你母亲去世的事吗？”他似乎是不经意间提问。
桑落的眼神微微黯淡，“我娘去世的时候我还不会走路，听爹说她的武功很厉害，但是脾气不太好，年轻的时候得罪了不少人，后来一个北疆的高手把她毒死了，所以她的坟头到现在都长不出草，光秃秃的。”
“你会想她吗？”
“江余舟。”她的笑容有点勉强，可以不问吗？
“嗯？”“我想靠着你睡一会。”
他长臂一搂，把桑落圈在怀里，“睡吧。”
她把头埋在他的胸膛，听到“秦桑落”三个字从头顶传来。
“恩，我在。”她闷闷地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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