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二年……日子如往日般一天天过去。
山河犹在，日月犹在。而斯人已故。
霍卿越这三个字少商不敢在宣皇后面前提。因为自那件事后，宣后的身体也一年不如一年了。
第三年，清凉殿已经竣工。程少商还是没能等到霍卿越，她也没能亲眼看到自己完成了这么宏大的工程。
少商伸出指尖，探着幽幽夜风。或许霍卿越只是自己做的一场美梦，她化在了风里，消失的彻底。
……
在霍卿越死后的第五年，西北的天都是血色的。
折损的利剑与长矛被半掩在红色的泥土里，裹着残破血衣的尸骸落了满地。
男人满脸的锋利冷峻，下颌上的那片青色的胡茬粗旷阳刚，是长年镇守边关的沧桑，如今，他全身浸血仰面躺在了那片硝烟之中……
暗红的天际似乎快要亮了，发出了一抹浅浅的白光，应是将要日出。
男人盯着那片微弱的光芒，眼神逐渐清明，只见一袭红衣的女娘远远朝着他走来，站在那颗杏花树下，雪白的杏花落了她满头。
午后的阳光刚好，折射的微光笼罩在女娘的身上，为她镀上了一层茸茸的淡金色。
女娘那一汪剪水秋瞳逐渐弯起，倾城一笑：“阿兄，我回来了。”
男人将自己的掌心摊开，在快要探到女娘的指尖时，却终是没了力气，胳膊重重砸进了血土之中。一滴清泪自男人的眼角流下……
初阳逐渐升起，清辉洒满了大地，将这个血腥残酷的战场照亮。
男人的胸膛上插了数十把刀枪剑戟，而在他手心里始终紧握着的，是一颗已经碎了的糖。
一场灾祸，从此改变了两个人的命运。若非如此，他们定会轻蹄快马，意气风发，好好看看这万里河山，好好看看，这明媚阳光……
霍不疑战死的消息传回了都城，文帝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五年前因为霍卿越没能救回大病了一场，身体每况愈下。
同年，宣皇后因病逝世，多重打击下，文帝最终因病重而退了位。
太子成功继位，文子端是如今的新皇。而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下令立后。
立的是五年前死在琅琊峰的霍卿越。自然得到了群臣联名反对。
“不论她是死是活，都是我文子端的妻。”
新皇只丢下这么一句话，不顾文武百官的反对，执意娶了她。谥号“昭纯”。
……
在霍卿越死后的第十年。一身朝服的男人乘坐着马车习惯性拐进那条大道，在经过那个高大的府邸时，停下观望。
如今的袁氏一族繁荣昌盛。袁慎刚过而立之年，已身居太尉之职，位列三公，只是他一直孑然一身，未曾娶妻。
袁慎看着那座静默的府邸，郡王府的牌匾还在，新皇一直保留着这座府邸的原状，定期派人前来洒扫，如从前一般，就好像她还在一样。
岁月漫长，春秋四季有序，晨曦起又夕阳落，马车经过那座府邸前，一天又是一天，一年又是一年，如此反反复复。
……
在霍卿越死后的第十五年，文子端办华学，开海禁，推新政，天下太平，国富民安。
天下在他的手里被治理的很好，但是他再也没有了爱的人。
又到了一年正旦，如今山河无恙，堪称盛世，这个小城虽不比都城洛阳繁华，却也是花灯满街，游人纷纷。
一女子头戴一顶幂篱，腰间挂着一枚小巧的萤火虫香囊，她站在拱桥上，看着漫天的星光，看着这一城的风光。
曾几何时，那年那夜，她们也曾并肩看过这些人间烟火。
忽然一阵风拂过，吹开了女子遮挡在面前的纱幔。正是当年那个单纯的程四娘子。
今时今日的她已经褪去了当初的小女儿心性，彼时，程少商这三个字早就因为当年建造清凉殿成了名满天下的女匠人。
不知她究竟站了多久，少商紧了紧头上的幂篱，拂落了肩头的落花，转身融进了来来往往的人群之中。
……
在霍卿越死后的第二十年，因为国朝需有子嗣继承，在群臣一次次上折谏言下，文子端纳了一位赵良人。
起初赵良人是满心欢喜的，因为这个冷情的帝王除了死去的皇后，身边没有其他的女人。现在有了她，自己定会得到帝王的专宠，可后来才知她错了。
每到午夜梦回，帝王喊的都是卿卿这个名字。
赵良人心想，卿卿一定很美吧。才让这个帝王如此念念不忘。
于是赵良人趁帝王上朝之际，偷偷潜进了那间屋子里。而这里，帝王从来不许别人踏足。
只见屋内中央摆着一鼎铜炉，旁边约十步左右放了一条长长的紫檀案几，上面谨而有序摆着一叠书简。再往内有一张卧榻，榻上衾褥帷帐素净雅洁，四处飘着一股月麟香的味道。
赵良人环顾着四周，穿过那一串珠帘后，眼前所见，是一幅幅女娘的画像，准确来说，是整个内室挂满了那女娘的画像。
有的执剑而立，有的翩翩起舞，有的眉眼缱绻，也有的英姿飒爽，有背影，有侧颜，皆为同一个女娘，看上去应是在桃李年华之季。而那些画像落笔处均写了一行蝇头小字：吾妻霍卿越。
赵良人也听过很多传闻，这个霍家幺女，也就是故去的昭纯皇后，年少时入朝为官，是个精采绝艳的女子，却不知这个女子竟然这般貌美，惊为天人。
赵良人一时愣在原地，忽地听闻脚步声，于是慌忙躲进了柜子里。果然见帝王走了进来。
他一幅幅看过去，最终立在一幅女娘正面的画像前，画上的她身着白色曲裾襦裙，外罩淡紫繁复纹路的纱衣，纤腰窈窕，正浅浅凝笑，如雪莲一般圣洁美丽。
而他，一站便是几个时辰。
赵良人才知道，原来帝王每次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就是在看这些画。赵良人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将国家治理的繁荣昌盛的帝王流下泪水。
赵良人听说他们二人不曾在一起，却不曾想，这个冷情地帝王，他竟记了她这么多年，更是倾尽一生来怀念。
……
窗外狂风骤雨，雨水打在屋檐树叶下，哗哗作响，紫檀木案几上那盏烛火，也时不时随之跳了跳。
男人握着笔尖，伏案而眠，案前那卷竹简忽地被风刮开，只见上方署了三个大字，
——————与妻书
卿卿吾妻，见字如晤。
时已秋，吾独处于居室，听夜雨敲打之声，心中千言万语，却不知如何付诸笔端。
犹记二十六年前，吾于时犹为皇子，那夜如今夜般暴雨绵延，吾也如那夜般深夜未眠，于灯下执卷，忽闻卿声，待吾出，卿竟浑身浇透，于雨中仰首，吾震惊莫名，欲拥卿在怀，而礼在前，吾犹忍也。
原是卿有求于吾，而后卿为吾一人而舞。腰如扶柳，步步生莲，裙裾若蝶，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如画中仙子，惊犹天人。那夜当为吾此生最为欢喜之时，卿之一颦一笑，历历在目，此生难忘。
因卿足有伤，吾终抱卿入怀，温香软玉，鼻息留香，惟愿余生与卿共伴白头。
吾自幼起，读诸子百家，熟先贤教诲。克己复礼，正心修身。然，纵使博我以文，约我以礼，又何如？乱吾心者，始于卿一人，亦惟卿一人。
卿卿，朝也思卿暮也思卿，行也念卿梦亦念卿。爱卿成痴，思卿入骨。
吾倾心于你，独不见卿卿。
——be结局.完——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