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穹顶上油池吊烛高悬,周围每隔三步就列有一盏等人高的十二岔连枝灯,将整座大殿照的如白昼般明亮。
“媆媆……媆媆……”
塌上的男子浑身是血,正是被从崖下救上来的凌不疑。他脸色苍白如纸,伤口深可见骨,一手正紧紧握着另一只手的手腕处,双眉紧蹙,且高烧不止,嘴唇蠕动着似是在梦呓。
文帝被曹常侍搀扶着急急走进来时,只见宫宦们脚步匆忙端着一盆又一盆血水来回进出,他一把揪住那医官的领口:“曦禾呢?朕问你曦禾呢!”
大殿内,数位医官同时跪地:“陛下,臣无能,曦禾殿下被救上来时,已经无力回天了啊!”
文帝踉跄着后退了两步,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他眼底闪烁着湿润的泪意,文帝仿佛不敢相信,慢慢看向了躺在榻上的人,轻颤道:“子晟呢?”
“凌将军……凌将军落崖时,缠绕在腕上的柘叶蚕丝被挂在了崖壁旁凸起的树藤上,还……还有一口气……”
“那他怎么也还不醒!一群废物!”
那医官连忙伏地解释:“陛下,凌将军一直紧握着手腕上那圈柘叶蚕丝,如今都已经陷入肉中了,我们想替将军解开,可他死活不肯松手,若不解开,我们没法替将军治伤啊!”
只见那根柘叶蚕丝已将他的腕部勒地鲜血淋漓,但也因此救了凌不疑一命。
“柘叶蚕丝?”文帝看过去,凌不疑额角旁被汗水打湿,神色不安,双唇正微微蠕动着。
“他在喊什么?”
那医官如今也是急的满头大汗:“好像是在喊……软软。”
“……软软。”文帝低声重复了一句。虽然不明所以,如今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他心急如焚道:“将宫中所有软的东西搬过来,看他要哪一样,快去啊!”
片刻后,羽毛,披帛,羊皮,水,等所有触感是柔软的东西都一一摆放在了塌前。
而塌上的人毫无反应。
这时,那医官再次拜倒在地,面露难色:“陛下,凌将军本就伤的重,如今又跳了崖,伤上加伤,再加挨了冻,能不能……便看今夜熬不熬得过了,可如今将军已经生了死的念头,谁都不让碰,咱们连药都喂不进去啊!”
文帝掩面痛泣,悔恨不已。这个九五至尊的帝王终是落了泪。正因为自己素来的帝王之道,权衡之术,如今已经逼死了霍卿越。
就在众人棘手之际,不远处突然传来缕缕笛音。
婉转悠扬,一丝一丝荡进人的心里。那笛音似是绕进闹市的街巷里弄,穿过洒满铜绿的门环,邂逅午后院中的闲暇时光,又或是淌过村落前的流水,滑过布满渔火的江堤,闯过闪烁着萤光的芦苇群……
笛音如诉,所有最静好的时光,最灿烂的风霜,抑或是最初的模样,都缓缓流淌起来,温馨且缠绵。
殿内众人怔楞在原地,却惊讶地发现躺在榻上的人,眉宇逐渐舒缓,全身紧绷的肌肉也慢慢松了下来。
宫巷内,浑身写满疲惫的男人在听闻笛音响起的那一瞬,瞬间抬头止步。
“长乐未央……”
皇后寿筵那日,她也曾奏过此曲!
文子端眼底逐渐泛滥着激艳光华,拔腿就往笛音之地快步而去。
穿过重重宫阙后,远远便见有一女娘身披斗篷的背影,独立于落雪下,恍若无人般横笛在前。
只是三皇子没有再近一步,而是站在原地,眼底那一丝希冀逐渐被淋灭了。
待一曲终了,吹笛人缓缓转过了身。
是程少商。
她垂着眼睫自顾自道:“媆媆是阿越的乳名。我赠她长明灯那夜曾听见凌不疑这样喊过她。”
说罢程少商抬起头看向三皇子的眼睛:“她……是不是永远也回不来了。”
文子端未曾言语,眼底诉起的悲凉,愈扩愈大,变成了一片灰败之色。
少商缓缓放下了笛。眼泪还是跟着划了下来:“我明白了。”
……
翌日,塌上的人缓缓睁开了双眼。脸颊上那两道擦伤的血痕犹在,倒是有种破败凄惨的美,只是那双眸像是有深沉的雾霭晕染在其中,如淤泥满塘的死水。眉宇间更是一片万念俱灰的沉寂。
“我知道你不想活。”程少商站在床榻不远处低声道。
见对方无言,程少商往塌前怒走了两步:“凌…霍将军,你可知,阿越为你揽下了所有罪责。”
男人眉间隐隐有些松动,红了眼眶:“我深知罪不可恕,只求一死,只求能与媆媆在一起,只求,能与父母家人团聚。”
程少商神色逐渐凝重:“是因为阿越的意愿,三皇子在文武百官面前,力排众议,只为保住你。”
“你若就这样白白赔了性命,岂不是辜负了她。”
“是啊,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好兄长……”他眼底逐渐浮起一抹苍白的沉郁之色:“十五年前,我告诉她,等我摘完杏果就回来,可我食言了。”
“……十五年后,我又没能护住她……你说,我是不是该死!”
“她如今这样,我也很难过。”程少商抬头望天,阻止眼泪汹涌的冲动,哽咽不已:“霍将军,阿越很在乎你。”
“……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吧。”少商终是没能忍住泪,夺门而逃。
……
一月后。
霍无伤终于讲出了十五年前的孤城真相。凌益通敌叛国,杀了霍翀,年仅六岁的霍无伤与凌不疑换了衣裳刚巧藏在了父亲的书房内,亲眼目睹了这一幕。
于是霍君华将错就错将霍无伤认成凌不疑,保住了霍氏血脉。
当然凌益当年的罪证也被找到了。是在淳于氏送给汝阳王妃的一座女娲神像中。凌益和彭坤常年互通书信,更有他们密谋与戾帝里应外合,阻拦救援,从而占领屠杀孤城的证据。
便是因为淳于氏手握凌益的把柄,因此凌益才娶了她。
孤城旧案尘封了十五年,终于重见天日,真相大白。
但是,霍卿越再也没有醒来。
自此之后,霍不疑自请命戍守西北边陲。
太子失虎符致使六营震动,虽然因为那封丹书铁券躲过了群臣弹劾,免了一切责罚。
但是文帝也看清了如当年高皇帝看见商山四皓一般,知道大势已去,天意不可违——坐得稳储位的,自然坐得稳,坐不稳的,也断断坐不稳。
宣皇后自请圣上废了自身皇后之名,主动退位。是以,越妃上位,三皇子成了名正言顺的太子。
程少商与霍不疑的婚约自然而然也就退了,她将自己锁在了长秋宫。
宫巷长而广阔,程少商独自走其中,经过了一道又一道高大的门阙,阴影一次又一次的打在身上。虽然背影单薄,颤如蝶翼,却维持着挺直的姿势,近乎孤勇的倔强。
前方已是灯火通明的长秋宫殿。少商回过了头看着两扇朱红宫门在眼前逐渐合上……
曾经的一切如走马灯般在脑中闪过,她再也等不到她回来了。
——————思绪忽然回到了霍卿越来找自己的那日清晨。她托自己转交给太子的漆木盒。
一封丹书铁券,让太子免了一切责罚。
一个香囊,又让凌不疑真正的身份浮出水面。
霍卿越想到了所有人的退路,却唯独没有自己的退路。
换句话说……
从一开始,她就想以死成全一切。
作者大结局1接下来还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