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
星星坠落的夜晚,一双棕色懵懂的眼眸好奇注视着划过无数细小闪光的漆黑夜空。
“许个愿吧,蕾比。”女人的声音响起,“星辰的碎片蕴含着魔力。”
名为蕾比的年幼女孩坐在母亲怀里。很多年后,她对母亲的印象只剩下常年落雪的冬夜寒气中,为她读故事的柔声细语。微弱的烛光下,母亲埋在阴影里的面容模糊不清。
“那个星星好亮啊。”女孩抬起小手,指着正北方的一道光芒。漫天流星燃烧的轨迹中,它闪烁着银白色的耀眼金属光泽,占据了蕾比生命中的十秒钟,然后消失在视线无法穷尽的远方。
看不见了。她有点失落地低下头,注意力回到刚刚的故事上。
“龙的外壳坚硬如铁,伴随着烈火诞生。”女人手里拿着一本书,用奇异的语言读着扉页上的两行诗句。这句话蕾比听了很多遍了,伸手去翻找故事的中断之处。纸张的触感奇特,似乎混入了某种未知矿物的粉末。但书的大部分都一片空白,写着字的只有寥寥数页。
“蕾比,记载龙类的历史是我们家族的使命。”母亲的怀抱很温暖,小女孩似懂非懂地听着,有些困了,耳边的声音逐渐飘远。
“但它们踪迹难觅,大部分时间都是寻找……”
01
那天和无数个不起眼的下午一样,起初并不值得回忆。盛夏的热气让她头晕目眩,耳边回荡着一整条街绵长刺耳的蝉鸣。蕾比着急上课,抱着书本匆匆踩进树荫,小小的身影在晃动斑驳的光幕里穿梭,就像跑在一个短暂午休的冗长梦境之中。
然后她撞到一个人。他毫无征兆地出现,蕾比向后摔去,手里的书落了一地。
“对不起!”她下意识道,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教堂的钟突兀敲响,成群的白鸽展翅飞过天际。她抬起头,看不清对方居高临下的、逆光的面容。
除了那双清晰可见的、赤红色的眼睛。蕾比直觉他在看她,不似常人的竖瞳缩成一道缝,嵌在那高大的、长发飞舞的身体剪影上,像某种兽类。
“你……”她有些恍惚,却眼前一花,那人却和凭空出现时一样,又离奇地消失了。
“……是谁……”
正午的阳光照射在广场平滑的大理石地面上,变得异常炫目刺眼。蕾比若有所失地站起身,弯腰去捡地上的课本,在那本银白色的书前错愕地停住了。翻开的内页上,那从未见过的语言竟有些熟悉,仿佛一个久远的记忆逐渐苏醒。
她甚至读懂了上面用暗红色墨水写就的两行文字。
02
“我看你是被那本书弄魔怔了。”
好友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蕾比一边刷牙一边给她讲今早的梦境,口齿不清道:“那种感觉真的好奇妙,像是盲了很久的人重见光明……你想想,只因为看了你一眼,就读懂了从没接触过的语言……”
“打住打住。没发现蕾比酱你还有这么感性的一面。”对方停顿了一下,又说,“我觉得你可能只是需要一个男朋友。说不定梦里那人就是……”
“才不是呢!小露你别瞎想啦!”母单至今的蕾比对这个话题十分抗拒,用凉水冲了把脸,再次强调:“主要是书和上面的文字!”
“好好好,”露西顺着她的话问道:“所以呢,做完梦你现在能看懂了?”
“完全不能……虽然梦里的我绝对是知道了。”蕾比一边收拾书包一边随便吃了些早餐,泄气道。她拿着那本似乎用某种金属做成封面的书,把它和平板放到一起,“但很多时候人一醒来连做的梦都不记得了。”
“那不就完全没有意义嘛。”对面的女孩又说,“忘记那本书,周末见个面如何?”
“好呀,”蕾比欣然答应,同时不忘反将一军:“说得跟你完全不在乎手上的文身一样。”
“……”露西没想到打个电话自己居然再次被迫躺枪,没好气道:“快去上你的课,挂了!”
“烦人的早八……”蕾比哀叹着,出了宿舍门。
放下电话的露西习惯性地举起右手,看着手背上“∞”形状的文身发呆。她知道在传说中有一条口尾相连的蛇,但这是条红色的龙。她完全不记得这个东西的来历了。
03
“……然而到了X800年,先从伊修迦尔大陆开始,出现了不可抗的魔力消亡,导致了一场魔导士大浩劫。原本体能异于常人的魔导士接连出现虚弱无力的症状,卧床不起,生命只剩数年。人口出现锐减的同时,依靠魔力运转的基础设施也纷纷失灵……”
“因为文字材料与考古证据的缺失,史学界无法确定2000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讲台上,须发半白的老教授机械念着PPT,屏幕上出现一本纸张残缺不全的抄本的图样。“《魔法帝国衰亡史》是迄今能找到的最古老的文字资料,书名中明确出现了‘历史’一词,但其真实性素来受到质疑。除了作者不详外,留存至今的只是抄本,并未寻见原作者的手稿,而且当时的语言与思维方式与现在大相径庭。当代学界更倾向于这只是本杜撰出来的小册子,在‘原初时代’通过口述的方式流传,代表着时人一种自然崇拜的观念以及对拥有力量的渴望。最关键的是,‘魔力’是否存在已无从查证。”
“对于记录中的生病现象,医学史家认为那只是一种流行病大传播导致的。这是当时疾病传播的路线图,从伊修迦尔开始,然后是和菲奥雷王国贸易关系密切的阿拉基塔西亚东部港口,最后是基尔缇娜大陆……”
“环境史家则更倾向于是某种地质活动导致的全球性现象。对他们来说,地理环境作为长时段存在的因素比短短一瞬人类历史上出现的爆发性运动更有研究价值与深层影响力……”
“但可以肯定的是,在被称为‘混沌世纪’的800年间,人类绝对发展出了辉煌的文明。同学们请看,这是菲奥雷王国旧都的遗址,虽然华灯宫经历过数次战火已经损毁,但从出土的残骸上依旧能看出当时的建筑、冶金技术与绘画艺术达到了很高的水准。政治上已进入君主制时代,但王权是妥协且有限的,地方事物更多的依靠所谓的‘公会’进行处理,呈现出集权治理与分散的大众自治相结合的特征,同时存在独立于世俗权力的名为‘评议会’的机构。有学者提出公会与评议会是魔法存在过的证据,但主流观点则倾向于这些只是民众用来限制王权的手段……”
老教授絮絮叨叨,蕾比在座位上头一点一点地打瞌睡。她本硕都是语言学出身,现在依旧如此,同时跑到隔壁历史系找了个助教活儿。这门课是针对全校本科生的通识课,内容并不精深,也不需要太多的专业知识。但助教的任务依旧繁杂,包括但不限于课点名、上传资料、帮老师准备好课件与录屏、组织同学讨论与协助批改期末作业等等。
新学期伊始,刚入校的同学们还未发觉早八的可恶所在,热情高涨地投身于知识的海洋中。可容纳一百多号人的阶梯教室里,四面八方都是急速敲打键盘的声音。蕾比看了眼桌上的银色封面的和一众电子产品格格不入的书,有些走神。连她都很久没有再翻过别的纸质书了。
家里还堆着二十多年前的报纸与杂志,不过母亲已经多次抱怨,准备把它们卖掉了。在小的时候,父母都去工作,年幼的蕾比独自一人,在家里的书屋里一呆就是一整天。有些画册她看了很多遍了,而有些书对她来说还过于晦涩,大部分的都杂乱堆放在角落里,落了灰尘。那是一方可供小女孩探索很久的小天地,她在书堆里拱来拱去,不负众望地引发了一场大坍塌。
等小蕾比从书海里挣扎出来,眼前书架的暗格里有道光晃了一下。四点钟的午后,太阳倾斜到一定的角度,阳光从高出的玻璃窗里照进来,微微发生了折射,照到了一块玻璃镜面。
些许光线被反射到素来背阴的书架上,指向一个不起眼的格子里。
蕾比好奇地伸手移开杂物,顺便暗淡的光影看去。
那本书就在那里,仿佛专门等着被她发现。
04
银色的书注定是特别的。如果对于小姑娘来说它的价值在于美丽独特的外表,随着年龄的增长蕾比逐渐被书的特质和内容吸引了。当蕾比准备写上她的名字以防丢失时,她第一次发现了没有任何笔能在上面留下印记。书页平滑而充满韧性,在灯光下隐约反射出类似铜版纸的光泽。
然后是书的内容。就算她投身于专业的语言学研究,也无法辨识上面文字所属的语系——可能不属于现存语言的任何一种。蕾比曾花数年时间翻阅了大量的死语言的资料,同样铩羽而归。她的好奇心日重,脑海里不断描摹着那些暗红色的字体和它们纠缠在一起时难解而迷人的花纹,越来越频繁地和从儿时至今的好友谈起它。露西知道这本书的存在,“也许只是个恶作剧呢。”
蕾比对这个说法不置可否。文字看不懂,但还是有图的。有几页上画着山川河流,和一些小地图的标记。还有一些充斥着几何图案的复杂图形,像是所谓的“法阵”。
最后是一条龙——蕾比私心认为书页上的是一条龙。可能特殊的墨水快用完了,笔迹由暗色渐变为鲜红,出水还忽多忽少,加上颇为潦草的构图,整个看起来血淋淋的。
龙吗……?
“老师,历史学里有关于龙的研究吗?比如,龙的历史……”
课间,蕾比走到台前向老教授请教。教授喝了口水,没做任何思考就回答道:“没有,而且龙本身的存在也未经证实。虽然出土了疑似龙的骸骨,但这些属于生物学领域。历史的主体是人类……”
教授很喜欢这名努力而认真的学生。尽管学科不同,但语言学的优势就在于对非母语资料的解读,所以他很欢迎有这些能力的学生转行到历史领域。他开口多问了一句:“为什么会这么想?不过感兴趣的话,倒是有一个思路:研究古文献中人类对龙的记载与叙述方式。学界有一些神话学和民俗学学者在做这个,但是很少,因为留下来的资料并不多……”
05
一场雨后,天气突然转凉,宿舍楼下落了满地绿叶。
周末人很少,蕾比从食堂打了饭,撑着伞哆哆嗦嗦往回走。
她余光突然瞟到一团蹲在草丛里的黑影。蕾比仔细看了看,那是一只黑猫,但耳朵有些圆,罕见的暗红色瞳孔盯着她。
校园里总有很多流浪猫,蕾比对这类小动物的了解也仅限于此。如果她加入猫协的话,也许就会听到新老学员们代代相传的诡事:一只神出鬼没的黑猫,没有人能成功抓住过它,也没人知道它在学校里呆了多久。黑猫的耳朵天生就是圆的、而非做完绝育后被剪去耳朵尖所致,左眼角的瘢痕和犀利的眼神让它获得了“恶龙的使者”、“巫女的幽灵”等一众猎奇的称号。
但她什么也不知道,又急着回宿舍,没太在意这只黑猫。但猫一路跟着她,在蕾比停在楼梯口准备刷门禁卡时安静地蹲在一边,非常通人性的样子。
“是因为太冷了吗?”蕾比注意到它在发抖,一身毛被打湿后零零落落地挂在身上。
她拉开门。黑猫看了她一眼,然后钻进狭窄漆黑的楼道,很快跑不见了。
好聪明啊。蕾比想。
06
“学妹你看这个。”
手机提示音滴滴响,蕾比点开对话框,是弗利德发来的一些图片。
此人是考古学的博士,一天到晚不是在开会就是世界各地跟着老板跑“项目”。正常情况一副衣衫考究举止彬彬有礼的绅士模样,但奈何专业所限,经常灰头土脸地呆在坑里。
图片很模糊,画面也不全,似乎是某个石碑的一部分。
“偷偷拍的,先不要流出去,搞不好是个大发现。”弗利德又来消息,“上面是一种全新的古文字。”
他倒不担心蕾比会走漏机密,只是走程序地提醒了一下。认识她是有一次他去找语言学的教授帮忙识读一件出土的碑刻,而还是本科生的蕾比帮了不少忙。弗利德认可这名学妹的专业素养,之后有相关的科研成果也会想着告知她。
蕾比没问他这次的项目细节。是不是大发现另说,但看对方的语气,博论和往后的留校机会与职称都唾手可得了。
“好幸运!恭喜啦~”她这么回复,“好奇上面写的是什么。”
“等完全处理好才能公布,希望一切顺利。”
蕾比发了个庆祝的表情后就没再回复,划回上面的图片多看了两眼,突然皱起眉头。
她拿出那本书,双手有些颤抖地翻开。
07
人迹罕至的荒野,入目是枯燥乏味的黄土与惨淡的风景。青天白日下,突然一道大闪光冲向地面,震动中碎石尘土纷飞。
“咳、咳。”尘雾中隐约显出一道人影。他四肢跪地地咳了一阵,然后摇晃着站起身。
“还活着呢。”另一个声音道,“该死的,到哪里了。”
“先看看情况。”站着的那人说。烟尘逐渐散尽,露出一个樱色头发的年轻男人。他低头查看着什么,严肃道:“魔力不多了。”
另一个人也站了起来。他个头要更高一点,无论是发型还是穿着都相当不修边幅。
“你的记忆还剩多少。”身边的人突然问。
“不乐观。”他红色眼睛看着同伴,突然发出古怪的笑声,“怎么没忘记你这张讨厌的脸呢火龙。”
被称为火龙的男人用肘捣了他一下,回敬道:“彼此彼此,伽吉鲁。”
然后是一阵漫长的沉默。沉默到他们简短的对话只是徒增悲凉,狂风从空无一物的荒原吹向暗淡的天空。
“时间不多了,我要去做任务了。”
“我也是。”
“那就此别过吧。”
“别再失败了混蛋火龙。”
“你也是啊废铁混蛋。”
伽吉鲁没有回头,他知道纳兹也是。两人背对彼此,走上相反的方向。风杂乱无章地吹着,很像魔力彻底消失的那天的情景。
他把绕在手腕上的链子取下来,挂到胸口。上面系着一根透明细长的管状物,是一支笔。笔杆里晃荡着颜色不详的墨水,似乎在寻找能供自己留下字迹的书本。
旅途又一次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