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舒特拉、亚杰，生日快乐！”
X799年秋，下午六时，马格诺利亚小镇一如往常，即将度过风平浪静的一日……如果不是城镇最中心那家公会又惹出乱子的话。五六岁正是孩子顽皮的年纪，偏偏孩子们的父母也多是不省心的主，公会大门在一声巨响后被炸飞，一团夹杂着五六七八个人的烟雾轰隆隆滚到了街道上，拳打脚踢着远去了。
在河上划船的居民看着这一奇景，一边闪躲着砖石碎片一边闲聊：“二十多年前我就记得他们天天打架……那时都还只是这么点高。”
“现在自己都有了小孩，居然带着小孩一起打架，这家长当得哟……”
不过若仔细数数烟雾中不时冒出的脑袋和手脚，就会发现其中少了那么一两个常驻的身影。说得更具体些，是一个黑色长发的“铁块混蛋”，和他继承了母亲发色的龙凤胎中的儿子。
放在以前，这对父子肯定会唯恐天下不乱地掺和进去。但今天日子特殊，他们早早离开了公会，回到了那个有他们所爱之人的地方。
双胞胎的六周岁生日终于到来——雷德福克斯一家已经等不及，要好好庆祝一番了。
关了灯的客厅，天花板上漂浮着用文字魔法凝聚出来的小星星，光点闪烁。饭桌边，六根蜡烛的火光照亮了舒特拉和亚杰稚嫩的面庞。他们分别被蕾比和利利抱着，屏息凝气，直到前方的黑暗中传来一声吉他的和弦。
“哇——！”
猛然亮起的聚光灯下，伽吉鲁一身万年不变的白西装造型，华丽登场了。蕾比和利利嘴角抽搐，孩子们却兴奋异常，盯着父亲手里造型拉风的电吉他，和脸上的V字型墨镜，用不成调的童声跟着乱唱，一时间“休彼嘟巴”声此起彼伏。
重金属风的生日歌后，两个小宝贝欢呼一声，开始争抢着切蛋糕，奶油沾了满手。小黑豹利利站在桌子上，手忙脚乱地指挥淘气鬼们。
伽吉鲁换了常服，在蕾比身边坐下，看着这幅他以前从未奢求、却已出人意料地经历了五轮、并将持续下去的其乐融融的景象。
偶尔感叹时间过得越来越快了。蕾比怀着双胞胎的模样如在昨日，转眼间，刚出生不久的小婴儿现在正活蹦乱跳着，会给父母分蛋糕了。而距离两人第一次见面，已有十五年之久。除去在天狼岛上沉睡的七年，剩下的时间他们再也没有分开过。
“想什么呢。”蕾比见他托着腮出神，手指戳了块奶油涂在他嘴角上。
伽吉鲁直接含住她的指尖，舔掉于他而言有些甜得发腻的奶油，心道想和你永远在一起，嘴上说：“孩子们过生日，也要给他们的妈妈准备礼物。”
而蕾比喜欢的礼物，毫无疑问是书，各种各样的书，永远都会缺一本的书……
“你送给我很多了，”蕾比问，“难道最近又发现什么有趣的书了？”
“没有。”伽吉鲁实话实说，缓缓开口：“我记得你想要一本特别的书……但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
是这样没错。但关于这“特别的一本书”，蕾比自己也没太多头绪，只是一种感觉罢了，更何况——
“别想那么多，而且，你就是我最特别的书。”她微笑着欺身上前，轻吻了下他沾着奶油的唇。
孩子们一直兴奋到晚十点，远超他们平时的休息时间了，被伽吉鲁威胁了几句“睡少了长不高”后，才不情愿地上了床，但也没有立刻入睡，一直闹着要妈妈讲故事。
蕾比拿着书坐在床沿，耐心地读双胞胎最喜欢听的绘本，直到他们安静下来，开始困倦地眨眼。
墙上时钟的分针又转了半圈，蕾比放下书，起身关灯。
“妈妈，童话故事结束了吗？”舒特拉抱着被子，露出半个脑袋，迷迷糊糊问，旁边是亚杰入眠后平稳的呼吸声。
“很晚了，先睡吧宝贝。”蕾比柔声道，又回头看了孩子们一眼，然后带上卧室的门。
夜十一点，马格诺利亚居民区笼罩在银白的月光下，只有寥寥几户人家还亮着灯。客厅已经被收拾干净了。蕾比洗完澡，静悄悄地来到二楼她和伽吉鲁的房间。
伽吉鲁早就听见她赤着脚点在木地板上的声音了。他站在窗边，把内层半透的窗帘拉上一半，转向蕾比。她向他走来，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简单裹在胸前的浴巾随着动作滑落，委顿于半路的阴影里。
秋夜气温骤降，刮起了风。玻璃内侧覆着细腻的水汽，隔绝了风穿过街道的呼啸声，朦胧的月光笼罩了蕾比，像一层婚裙上的轻纱。
伽吉鲁弓下腰，蕾比先是闻到一点沐浴露残留的味道，接着是纯粹的体温的热气，热烘烘地包裹住她，让人怀念起在微寒的夜中、盖有一层薄毯子的惬意。
“等等……”蕾比注意到床头的小灯突然不稳定地闪烁明灭一阵，思绪没来由地也跟着恍惚了一下。这种灯以魔力为能源，不应该会出现这种情况啊。
“可能用久了吧。”伽吉鲁不甚在意，腾出一手关掉了它，然后把蕾比放到床上，跪在她曲起的双腿间开始脱衣服。蕾比再无暇顾及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了。借着从窗玻璃透进来的一点发光的夜色，身上的人优美有力的肌肉线条百看不厌。
……
“这里……咦？”
蕾比和伽吉鲁抱着温存，半梦半醒中，放于他耳后的手突然摸到一点异样的突起，冰凉坚硬。
“怎么了吗？”伽吉鲁反握住蕾比的那只手，用指腹挑逗似地摩挲，也不睁眼，哑着嗓子问。
“别闹……我要看一下。”蕾比莫名感到忧心，于是拉着他一道坐起身。伽吉鲁长腿交叉，老老实实地歪着头，把长发撩到另一边的肩上，露出自己很难注意到的侧后方的脖颈，让蕾比检查。
这时天已经十分黑了。蕾比没顾得上开灯，想直接写个“Light”来提供光亮，可指尖刚走到第三个字母，毫无征兆的一阵力不从心。
这下轮到伽吉鲁紧张了，忙问她哪里不舒服。
“可能是……太累了吧。”蕾比休息片刻，把剩下的单词拼完了。魔法文字的柔光照亮了他们相互对望的面庞。蕾比用额头蹭了蹭伽吉鲁微微拧着的眉心：“别担心啦。来，我看看你这里——”
说罢，她将目光移向对方的侧颈，霎时就噤了声。
伽吉鲁的后耳处，零散地长出了铁灰色的鳞片，连带着那一小片的肌肤都硬化了，似乎还有继续蔓延的趋势。
什么时候开始的？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吗？
反复确认过伽吉鲁并不是在用魔法捉弄她，而且也没法按照他自己的意志控制那些鳞片时，蕾比提出了“龙化”的猜想。
过度使用灭龙魔法会会变成龙，第一次听闻这种说法，是在国都竞技场地下的群龙墓地中。温蒂用“银河”召唤了翡翠之龙的灵魂，众人才知道，黑龙阿库诺洛基亚，曾是一名人类，和他们一样的灭龙魔导士。
但这没可能。因为被龙养大的孩子们被他们父母的灵魂守护着——就是为了防止由人化龙之事重演。
“毒龙那家伙一整条手臂都变形了，不也好好的。”伽吉鲁语气轻松，企图安慰蕾比：“或者……我明天找火龙他们问一下。”
“别担心……没什么大不了的，还有我解决不了的事情么。”
话虽这么说，其实他自己心里也没底，只是不想在蕾比面前表现出不安。现在，他已经不再孤身一人了，而是深爱的女人的丈夫，和两名孩子的父亲。
但是……蕾比从来不想、不会、也不喜欢让他一个人默默承担一切。这么多年，他很清楚她内心的坚持和强大。
“如果真的……会发生什么事的话，你……”于是想再坦白些什么，却如鲠在喉。
害怕伤害到你。又害怕失去来之不易的幸福。
“说什么呢，我怎么可能会离开你。”蕾比对他的心思了如指掌，双臂环着伽吉鲁的脖子：“有问题就一起面对。”
“嗯。”他不再胡思乱想，紧抱住妻子娇小的身体，声音里满溢出温情。
可是……每每从以后回想起今夜，他宁愿只是自己出了问题。
魔导士公会，蛇姬之鳞。
因任务来到这里的温蒂在雪莉娅的房间留宿，关系亲密的天空姐妹再一次玩闹到很晚，直到夏露露催着她们睡觉。
白猫超越者已困得点头，却在脑海中猛然闪过的画面的刺激下，一个激灵清醒了。
——遍布尘埃的空气中，四面八方刮起连通着密布乌云的狂风。人类的城镇一片衰颓，似乎所有的设备都无法运转。
而不少公会的伙伴们，都虚弱地躺在病床上。
“夏露露，你怎么了？”温蒂注意到她的反常，目露忧色。在少女的印象中，夏露露每次因为能力看到了不好的景象，都会不自觉露出惊惧而凝重的神情。
可夏露露也毫无头绪。这种能力与其说是预知——每次只给些许语焉不详的灾难片段，却无法窥见全貌，以作提前应对——不如说是一种折磨、和对她无力阻止既定命运的嘲弄。
但她不知道，这是自己最后一次看到的未来碎片了。
在这个世人尚未察觉、而魔法时代已悄然走上的、再难挽回的末路前夜。
02
伽吉鲁对未来的设想很简单——
在一个晴朗的季节，抱着蕾比躺在草地上，无所事事地看着天空入眠。从春秋到冬夏，每时每刻都陪在她身边，一低头就能对上那张怎么也看不够的脸。
接着，两人一猫的家庭将在孩子到来后变得更加热闹，这对年轻的新手父母被柴米油盐的琐事弄得焦头烂额。偶尔无伤大雅的争吵算是剂调味品，无论经过多少次，伽吉鲁都会趁着蕾比还没消气，写一首词不达意的歌，用笨拙却自我感觉良好的浪漫把她逗笑。
孩子则继承了蕾比和自己的外貌特征。看他们一点点长大应该会很奇妙吧。每年都要记得拍全家福。
他一直憧憬着的……平凡又温暖的普通人的生活。
也许再过上几十载，他开始像每个步入暮年的人一样，总在不经意间想起曾经种种。而往事影影绰绰的长河中，只有蕾比的面容依旧清晰可见。他珍贵的蓝色矢车菊，含苞待放和饱经风霜的样子都会很美丽……最后表情恬静的老奶奶依偎在一个凶神恶煞的老头身边，坦然地面对终将到来的死亡。
最困难的，也不过是如何把“每一辈子都想和你在一起”表达得不至于太肉麻。
——但哪一种都不是像现在这样，深爱的人面色苍白、双目紧闭着，过了很久才睁开看一眼窗外，就要在初冬明媚的阳光中过早凋谢了。伽吉鲁不知道守了多久，却只能对病床上的蕾比一筹莫展，在随时都可能失去她的念头中受尽折磨。
他们是如此年轻，明明还没有到开始考虑失去、能接纳和至爱分离的年纪。
明明……不是很贪心的人。
“为什么……！”
纳兹再也受不了房间内压抑的气氛，推开门就往外走。纳夏双手握着露西的小臂，不知所措地望着父亲离去的背影。
已收敛不住的暗红色的火龙翼尖抵在白色的墙壁上，烧出一道触目惊心的黑色痕迹。
艾尔莎都没能拦住纳兹，只好嘱咐贾斯汀留在杰拉尔床前，自己起身跟上去。
“妈妈你醒醒，爸爸他……他……”年幼的女孩再度哽咽起来，想摇醒露西。记忆里，只要有妈妈在，爸爸从来都不会这么吓人。叔叔阿姨不是也经常说，就算父亲在战斗中失控，被妈妈抱一下就能恢复。他们不是最喜欢拿这个调侃爸爸妈妈吗。
“妈妈再去抱抱爸爸啊……”纳夏想起那时的欢声笑语，已泪流满面。
才刚入冬，气温就迅速突破了马格诺利亚有史以来的最低点。街道上积雪盈尺，小镇的居民拉着木板车，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地中，车上装着从城外树林中砍下来的木材。公会门口放着好心的住民送来的食物和柴火。
大门上方悬挂的公会旗帜冻结在冰霜中。偶尔有路过的人注意到门口的男子，只唏嘘地叹气。
纳兹试图用寒气让自己冷静下来，但完全做不到！高温中，脚边的雪还没来得及液化就变成了蒸汽，模糊了他的面容。
露西躺在病床上的画面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露西带他去看望已故的父母时，偶尔会提到自己的年幼岁月，和因为魔力缺乏症早逝的母亲。这段经历曾给她的童年染上了悲情的色调，纳兹安静地听着，还没来得及说话，露西就先用一种忧伤却释然的笑容安慰了两人：“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哦。因为纳兹是我的家人。”
是啊，他们是家人了——不同于普通的公会伙伴之爱——纳兹花了很长时间才明白了自己对星灵魔导士特殊的感情。
可现在，他最重要的家人、在祭奠那对过早离去的双亲时无数次向他们暗暗发誓要保护的人……却正重蹈着母亲的覆辙。看到纳夏趴在露西床边，失去了笑容，纳兹就止不住地回想起露西好不容易走出的过去。
而世事无常。他们从未料到有一天，以女儿的身份经历母亲离去的痛苦后，露西会因为相同的病症，再一次过早地和所爱之人说再见了。
只是这次……她是离开的那一个，在重演的悲剧中，听着纳夏的哭声却没办法像往常一样抬手拍拍她的头。
纳兹抬起下巴，许久都未打理的头发遮住了双眼，泪水无声划过脸庞。
艾尔莎站在他身后，第一次听见他带着哭腔的嘶吼：“到底……到底是谁偷走了我们的魔力！”
冬日晴空阳光灿烂，却照不亮他一生中最绝望无力的时刻。
起初，没人会在意路边一盏坏掉的灯，偶尔感到疲乏也只当是工作过度所致。直到一夜之间，魔导商店收到了堆成小山的投诉与退货，修理失灵的魔法设施的委托单雪片般席卷了魔导士公会，评议会终于重视并着手调查时，才发现种种微不足道的异象在不知不觉中，竟遍布了伊修迦尔大陆各个角落。
“是魔力被干扰了吗？”事故地太多了，占总人口一成不到的魔导士近乎全员出动，连并不专职于此的蕾比都被派往其中一个分区。“书上说，魔导器的能量来源就是魔力，一旦后者出现问题，往往是最先被影响的……”
但是什么人能同时操纵整片大陆的魔力呢？他的目的是什么？用的什么手段？连评议会都一筹莫展。会影响魔力的菲斯早就被被破坏了，不可能再有什么势力能布置如此大规模的装置，并悄无声息地启动。
她又看向另一边的伽吉鲁，那些铁鳞已经从后颈蔓延到脸颊两侧了，勉强还能用头发遮挡住。而纳兹的更严重，一次无法解释的魔力失控后，烈焰中，他的背上延展出了龙的双翼。其他灭龙魔导士也或多或少出现了类似的情况。
茱比亚提到格雷的半身都被恶魔之力侵蚀了。
这些现象之间有什么关系吗？或者说，共同点……
专注思考间，突如其来的眩晕感袭击了蕾比。好累啊……她扶着额头，身体摇摇晃晃，这种感觉好像越来越频繁了……伽吉鲁急匆匆地跑到她身边，蕾比睁着眼睛，却慢慢地看不清他的脸、回应不了他的担忧，任凭那焦急呼唤着自己的声音逐渐远去。
“好冷啊……”
她再次恢复意识时，已过了大半天，周围没有一丝光亮。她躺在床上，虽然盖着厚被子，却依旧止不住哆嗦。
等伽吉鲁端着热汤回来，蕾比艰难地喝掉一些，才勉强回暖。
蕾比晕倒后，他当即就抱着她赶往任务所在城镇的医院，一路上的景象触目惊心。医院前排起了长队，很多都是普通人带着昏迷的魔导士。后者曾是这个魔法时代的核心与主干，普通人承他们的情，在危机来临时主动伸出了援手。可是——尽管魔导士只占总人口的十分之一——作为集中病例的数据已经很恐怖了，瞬间就击溃了医疗系统。
更不要提很多医疗人员也是治愈魔法的使用者，此时却无法自保。
伽吉鲁知道干等是没有用了，而且这些统一的病状其实很常见：魔力缺乏症。它没什么特效药，除了透支生命引起不可逆的魔力衰竭，一般情况下，在过度使用魔力后自然恢复就好。
依靠魔力行进的火车早就停运了。夜间气温骤降，他找了家旅店，准备先休息一晚再回马格诺利亚。
“我想通原因了。”
黑暗中，蕾比靠在他耳边小声讲话，伽吉鲁只能感到从她口中呼出的一点点热气。蕾比的体温低得不正常，可是城市的光、电、热力系统皆陷入故障，他翻出房间里所有的被子，把她一层层包裹住。
“魔力在消失……这么简单的原因，我居然现在才想到……”蕾比每说一句话都要停歇几秒。所以之前的疲惫是慢性魔力缺乏症的前兆。
“别说了……”伽吉鲁不忍心看她这么辛苦，“先休息。”
可蕾比不依不饶，伸出手捧着他的脸，手指在那铁灰色的鳞片上流连片刻。
“伽吉鲁……你们体内龙魂的力量在减弱。如果它完全消失……”
“别说了蕾比。”
铁之灭龙魔导士声音里压抑着痛苦，可越抱紧她就越难过。知道原因了，要怎么解决？以后会变成什么样？他甚至没敢把街上的情形告诉蕾比。臂膀和背部因为覆盖着金属鳞片，在寒夜里温度极低，他只能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地方，用还维持着正常体温的人类肌肤，去暖她的身子。
蕾比确实很累了。她闭上眼，在入眠前低低絮语着：“我想早点回家，我很担心利利和孩子们……”
评议会的调查报告姗姗来迟，在发布之前所有人都从持续了数日的异象中猜到了原因。
经检测，大气中魔法粒子的浓度已下降至原有水平的55%。这一过程在一个月前开始，起初非常缓慢，但中途突然加快了。按照这种速度，不仅仅是伊修迦尔大陆，整个阿斯兰特的魔力将在X799年年底、X800年年初彻底消散。
时间已经来到了十二月的第一天。
而原因……尚未查明。
“火龙，给我回去。”
纳兹的身后，出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不……或许不能称之为“人”了——在场的三个：承袭了灭龙魔法的两名魔导士、和龙女用四百年诞下的生命——皆是如此。说来讽刺，曾经那么努力证明过自己是作为“人类”而活，现在却又因龙化的力量而幸免于难。
纳兹转身，脸上的泪痕早在热气中蒸腾干净，双眼处布满龙鳞，危险无言地瞪着和他针锋相对的伽吉鲁。
“不想听听露西要对你说的话吗？”
病房内，露西和蕾比已经转醒，让人把他们移到了一张床上，正彼此倚靠着小声讨论什么。阳光照耀下，她们苍白的脸颊似乎恢复了一丝血色。
以前总喜欢打打闹闹的孩子们正围坐在一起安静看书，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
“纳兹来了！”金发姑娘听见动静，放下笔和纸，望向门口：“真是的，明明说了不要乱跑。我现在这个样子，可没办法去找你啊。”
“抱歉……露西。”纳兹站在她床边，满身戾气尽数敛去。
“怎么又哭了？都当父亲了，别让纳夏看笑话啊。”露西拉过他的手，神色和语气都很温柔。纳兹的手……那长着尖利指甲的红色兽爪谨慎地收敛住锋芒的姿态，是她才明白的恸切。
露西一直觉得纳兹这种形态很帅，无论是刚认识不久在乐园之塔并肩战斗时，还是在后来史特拉王国闪烁着亿万星光的璀璨夜空下。在每一次危机中、每一个感到绝望的瞬间，都挡在她身前，双拳燃起焚烧命运的火焰，让露西无端相信，他一定能用这双手守护住，向她承诺的那个未来。
她不想看到这么消沉的纳兹。
所以这一次，轮到她说了——
“我和蕾比都认为，魔力不可能无缘无故消失，那么多书，一定有记载类似情况的那一本。至少在结局之前，要努力寻找每一条线索。”
尽管身体虚弱，凝望着他的眼神同样认真而坚定，印刻有樱色公会标志的右手用全身的力气，同他的紧紧相扣。
“请不要放弃我们的未来。”
03
不用多，只需再过两辈人，年幼的孩子们谈论起魔法就像X700年代的人幻想龙一样不切实际了。
依靠石蜡提供能量的烛火下，微弱的光线照亮了翻到一半的童话绘本。可无论是凭空造出冰枪还是从口中喷出烈焰、展开双翅飞向天空，都已成为虚无缥缈的梦。而距离人类使用运动的磁铁再一次利用起电能，还要等上一个半世纪。在这之前，不断改良的往复式动力机械核心让蒸汽轮船重新驶向大海深处，伊修迦尔和阿拉基塔西亚之间的航路亦恢复了往昔的热闹。
千百年后，魔导士的时代将为史学专著所发现、书写，经历过怀疑解构，继而成为被塑造的命题，和一种为众人津津乐道的上古浪漫。可没有谁能真的身历其境了。魔法帝国摇摇欲坠的烟尘早已埋没在盲眼诗人的哀歌中，他无法看到坚持至最后也没放开的一双手、一个拥抱。
X800年到来前，仅剩的半个月。
严冬皑皑，马格诺利亚一片冰封，只在原市中心还零星可见人们活动的踪迹。魔力衰竭影响了整个阿斯兰特的气候。在新的能源被发现前，普通民众只能将生活水平降至最低限度，并准备等气温回升、积雪消融些，就往更温暖的地方迁徙。
不仅是马格诺利亚，菲奥雷王国的绝大多数城镇都是如此景象，除了一个地方。库洛卡斯作为国都，在危急时刻调度了尽可能多的资源，构筑起保护魔法时代的唯一屏障——不少魔导士和专业领域的学者们响应了翡翠女王的号召，聚集在国家图书馆和研究所共同商讨对策。但因为魔力缺乏症，他们在一天内能维持清醒的时刻越来越短，灾难却迫在眉睫。偌大的图书馆内汗牛充栋，平日里无人问津的书也被找出来，翻页和写字声随处可闻。偶尔有带着希望的惊呼响起，又很快在讨论中归于失落的叹息。
随着研究的深入，阿斯兰特的人们才意识到，魔力并非自然界理所当然的馈赠。数百年来他们的先辈创造钻研出了各式魔法、却偏偏忽视了最基础的元素——魔力。这东西就像空气般稀松平常、是宇宙公理般的存在，几乎没有人设想过在不受外力干扰下，它会主动消失的情况，更不用提事先准备好行之有效的应对方法。
但现实是，凭借已知的能量转化体系，人们也完全无法追踪到日益减少的魔力的去向。魔导器的驱动、魔导士身体机能的维系依靠的并非魔力总量、而是大气中的含量浓度，因此在后者低于65%后就已受到毁灭性打击。幸运的是，占总人口九成以上普通人安然无恙——只要人活着，一时陷入困境的社会总有办法再次运转。
在这场灾难中，少数获得理论补充的学科之一是魔导医学。魔导士和魔力相伴相生的体质让魔力缺乏症处于既常见、又无法彻底被攻克的矛盾地位。经此一事，在原有基础上，“灭龙、灭恶、灭神魔法能够为使用者抵消魔力衰竭带来的并发症”这一猜测得以证实。就像拥有魔力之人的身体内部构造异于常人、长时间使用属性特殊的失落魔法则让这一小部分人不再是“人”。
所以学者们首先提出的应对措施是“让普通魔导士获得恶魔或龙的力量”。可这谈何容易。暂不说恶魔改造的成功率并不高，唯一掌握这一技术的冥府之门早就被消灭了。至于学习失落魔法、或前往魔力过剩的艾莲提亚寻找转机——阿斯兰特没有魔力，一切都只是空想。
严格意义上说，如果事先得知未来，改变它不是没有可能，可以让人穿越时空的日蚀之门曾拯救过这个世界两次：它带来了四百年前的灭龙魔导士和他们体内的龙魂，也带来了经历过群龙灭世的星灵魔导士。
曾经伫立着日蚀之门的地方现在是一片废墟。纳兹护着露西去过那里，损毁的程度已经无法修复了，而且就算完好，星灵魔导士们也没有能支撑大门开启的魔力。
一切又回到了最基本、也最致命的症结。
倒数第七天。
随着蕾比解读出一本X世纪元年的手稿残篇，绝望的情绪彻底蔓延开来。
“这是一本魔法时代前的幸存者的日记。”
“古代世界的历史发展沿革”是学界争议颇多的命题。加上留存的资料少而晦涩，没什么人研究，故而未有定论。
“不知名的力量突然出现，很多人无法适应这种粒子，轻者亢奋、重者疯癫，最终全身出血而亡……只有不到一成的人扛过最初的变异阶段，勉强存活。”
日记的字里行间，描述出时隔八百年两个时代的镜像命运。同时也证明了在X世纪之前，极有可能存在一个“没有魔力”的人类社会。而这群人，熬过更为惨痛的适应过程，一息尚存、逐渐开启了全新的魔法世纪。这本来是一份研究价值很高的原始文献，能在学界引起轰动，可现在——
大厅里一片可怕的死寂。封死的玻璃窗上，凝固的冰层挡住了所有的风景与声音。他们每个人都是聪慧的学者，知道这段话代表着什么——
魔力的消减并非人为、而是尚未被发现的自然运行的规律。就像潮水涌上岸，打湿一片沙砾，现在不过是到了退却的时间了。
他们注定是魔法世纪消亡的见证者与亲历人。
时代阶段性的繁盛、衰落、再繁盛、再衰落的宿命早就等在前方。
图书馆里越来越空旷。
听说有年事已高的老魔导士没扛过这个星期六的晚上，成为了灾难里第一个牺牲者。
给众人安排的客房内，伽吉鲁蹲在床边看蕾比的睡颜，像一尊铁制的雕像。蕾比睡着的模样他以前看过很多次，从暮色四合，到第一缕霞光浮现，和很多个雨后傍晚、无所事事的慵懒午后。清风吹乱发丝、花瓣落于耳畔。
最后在这个寒冬中，结上冰霜。
她瘦小的身体蜷缩着，眼底有哭过的痕迹——就算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变得比以前坚强许多，这种结果、由她亲自解读出的结果总叫人难以接受。
伽吉鲁伸手，却迟迟不敢擦掉她的泪痕。平滑的鳞片映着炉火燃烧的光亮，给人温暖的错觉。但事实上那些灰色的铁非常冷，并隔绝了他的体温。魔力缺乏症会全方位地降低患者的免疫力，一场风寒就会引起致命的高烧。虽然女王拖着病体，尽量为众人提供了宜居的条件，但他依旧不敢冒险。
自从全身龙化后，伽吉鲁就没有再直接碰过蕾比了。他的左手手背有一圈伤疤，是强行撕扯掉鳞片所致，冷色调的暗绿血液从破绽开裂的肉里流下。但新的鳞片很快又长出来了，肩膀和肘关节处还有角状尖刺突起。
他甚至不能侧着身、面对面和她躺着，最多小心地张开双翼笼罩住蕾比，来代替拥抱。一开始，坚硬的翼骨掌握不好展幅与力度，在墙壁与地板上划出无数道杂乱的痕迹，能看见砌在深处的红砖。
“别再伤害自己了。”
蕾比醒了，勉力撑起身体倚在床头。她示意伽吉鲁再靠近些，握着他的指尖，借着火光检查伽吉鲁手臂上的伤口。
“可是我不想变成怪物。”他垂着头，长发遮住表情。
“谁说你是怪物啦。”蕾比不以为意，指腹下的鳞片因为她的体温回暖了一点点。“这样的伽吉鲁，拯救了我很多次……”
“可是我也说过，我想和你一直走下去，永不分离。”
这是他第二次说出这句话、第二次流露出名为“害怕”的情绪。曾经遥不可及的憧憬、幻想、差点失之交臂的幸福，已不知不觉拥有了八年。而如今，看着近在咫尺的蕾比却再也感受不到她的触碰，比最开始的分别更加让人无法忍受。
至于这副身体……以前听说灭龙魔导士龙化的末路时，只觉得匪夷所思，而且很糟糕，阿库诺洛基亚带给他们的阴影犹存。直到确认了梅达利卡纳的灵魂在守护他，才打消了顾忌。然而魔力消散后，铁龙灵魂的力量随之削弱，灭龙魔法的“副作用”在短时间内就完成了反噬。他敬仰龙的强大温柔，但也很清楚，他一直都在以人类的身份而活，本应该和蕾比一起走到最后，而不是在没有她的世界，变成一个孤独的异类。
蕾比沉默良久，又继续道：“小露说过，在基尔缇娜大陆艾路米纳，他们封印水神龙时，对方魔力耗尽后，成为了一个‘人类’。我猜，也许在魔力消失的临界点……”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伽吉鲁首次打断了蕾比的话，再开口时声音已然哽咽：“我不能没有你……”
“但却毫无办法……”
来到国都后，蕾比全身心投入到文本解读的工作，强忍着不去想生离死别的话题。可现在，研究走入死路、时间也所剩无几。
她只能让自己听起来乐观——一眼就被识破的乐观，自欺欺人道：“这个病没那么快致……致……总之，我还有时间，说了要坚持到最后。”
距离X799年结束、X800年到来的凌晨，仅剩的十五分钟。
一年前，家家户户还欢聚一堂，城镇张灯结彩、灯火烟花将夜空映得彻夜通明，迎接充满希望的新的一年。十月份的时候，大家还在兴高采烈地讨论，接下来可是跨世纪的新年，更要好好准备一番了。
窗外的暴雪的呼啸声听得人毛骨悚然，碎石和冰粒纷杂地撞在玻璃上。那是最后的魔力消散的悲鸣。王宫存储的木柴不多了，壁炉中的火苗照亮的范围逐渐缩小，黑暗无声吞噬余温。
蕾比裹紧了被子，唇边哈出隐约的白汽：“对了，孩子们和利利还在等我们回去呢。”
啊，说到孩子，舒特拉和亚杰真是懂事得让人心疼。他们出发去国都的那天，孩子们主动要求留在公会里，照顾病倒的会长爷爷和叔叔阿姨。他们中不少人遗传了父母特殊的体质，不受魔力缺乏症的干扰，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露阿姨和火龙叔叔只是去做任务了，他们可是拯救过世界的魔导士呢！”
舒特拉站在年龄更小的纳夏身边，不住安慰她。公会门外，伽吉鲁把最后一个箱子放到马车上，转身看向公会的旗帜。
一同帮忙的亚杰和利利扶着蕾比坐进马车。亚杰拽着她的衣角，又看伽吉鲁：“舒特拉和我会照顾好大家的，爸爸也一定要照顾好妈妈啊！”
“当然。”伽吉鲁蹲下身，向儿子保证到，把他和跑过来的女儿一左一右抱在怀里，“等年底，我们就回来。我保证。”
马车离开的时候，孩子们在路口站了很久。在这个位置，他们目睹过很多次父母出任务离开、任务结束后带着他们心心念念的礼物回归的身影。这一次，寒风凛冽，卷起的尘土过早遮蔽了他们竭力眺望的视线。
“别怕，”孩子们的手握在一起，“爸爸妈妈说了，任务成功后，就会回来的。”
蕾比自己都没意识到，她的话语已经被风雪声盖过了，但伽吉鲁听得清清楚楚。
“……想回去看看孩子们……”她气息急促，挣扎说道，双手抚摸他的脸，被鳞片冰得哆嗦、却不放开。
“好……我们回家。”伽吉鲁跪在她身前，双翼遮挡出只有两个人的世界。
过完这个夜，天一亮就回家。
回到有孩子嬉笑打闹、利利守在窗边、立体文字的花朵盛开在屋檐下的家。
一阵轻微的窸窣声，炉火燃尽了。光明熄灭，脑内的场景灰烬般碎成齑粉。
伽吉鲁突然睁开眼，觉察到大气中异常的波动。
X799年12月31日，23时50分。
仿佛要把整个世界都卷走的暴雪声诡异地归于寂静。厚重的乌云遮蔽所有的光亮，急速剧烈地翻滚着。
漫漫长夜，一声响彻天际的龙吟先于破晓而来。
04
龙吟在漆黑夜幕笼罩的天地间回荡。
清醒的人听见了，不由自主地往天上望。睡梦中的人也听见了，在无边意识中不断寻找声音传来的方向。
它是如此低沉、浑厚，直击每个人心底，勾起了众人对这传说中古老、神秘的造物最崇敬的想象，与情难自禁的神往。
华灯宫内，年迈的前国王来到女儿的书房。翡翠女王在侍卫的搀扶下立在窗前，就要伸手把那窗户推开。
“父王，你还记得九年前的龙王祭吗？”她从玻璃的倒影中看到老人，出言问道。
凡是目睹了巨龙穿过日蚀之门的人，都不会忘记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他点点头：“怎么了？翡翠。”
“那时，我以为末日就要降临了。”
“但当大家无力阻止菲斯时，是龙帮助了我们。”
“一年后，我们的国家又差点被黑龙破坏……”
这片大陆的命运似乎和龙紧密相连。世界每一次发生巨大的变故，都会出现龙的身影，无论是来毁灭它、还是拯救它。
那这一次呢……？
女王没再说下去，没有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蹲下身，抱住个头矮小的父亲：“很惭愧，身为菲奥雷的王族，面对龙却总是完全无能为力。”
前国王苍老的手抓着翡翠女王，默认了。至少这时候，他有能力陪在女儿身边。
“伽吉鲁，那是什么声音？”
蕾比双目沉重，蜷缩在她将最后沉睡的地方，自言自语着。
铁之灭龙魔导士暂时被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一时没做回答。聚精会神聆听一阵，他双手不易察觉地发着抖，瞳孔剧烈收缩，难以置信道：“怎么会……是这样！”
说罢轻轻抱起蕾比，跑出房间。
“温蒂，那个声音……是龙吗？你知道它在说什么吗？”
妖精的尾巴，白猫超越者和天空的灭龙魔导士来到二楼阳台，眺望乌云翻滚的夜空。栏杆上的积雪与龙吟形成共振，簌簌飘落。温蒂皱眉沉默半晌，迟疑地摇摇头。
“我……无法听懂。”
“弗洛好害怕啊……”
剑咬之虎，穿着粉色青蛙外套的绿色猫咪发着抖往罗格怀里钻，就要哭出来，“罗格……”
“我在呢，没事。”影之灭龙魔导士的双臂覆盖着黑鳞，紧紧护着猫咪，异化的红色双目警觉地搜寻起声音的来处。可他什么也没找到。照理说，能发出这种动静的家伙绝对是个庞然大物，但铅灰色的云层并无异样。
“罗格，魔力是不是要消失了，弗洛再也飞不起来了。”猫咪又可怜巴巴道，眼泪全蹭在他的黑色外袍上。
“没关系。”罗格不再理会周围的异动，低头看他的小猫咪，神情和声音一如既往地非常温柔：“我会一直陪着弗洛。”
“嗯……弗洛也是这么想的！”
“能听见什么吗？”
克布拉侧头保持着安静聆听的姿态有一阵子了。吉娜娜等他转回来，才试探开口。
毒之灭龙魔导士淡淡道，“我无法听见它的内心。”
他的声音魔法并非万能，当目标有远超于他的实力时就会失效，比如黑龙。而这次，直觉告诉他，对方是比黑龙更加上位且无解的存在。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紧接道，抬手微笑，食指轻轻按在吉娜娜还没来得及张开的双唇上，“我都听到了哦。”
吉娜娜没再说话，同样报以淡淡的笑容。
能听见你、被你听见，就已经很知足了。
伽吉鲁是发现什么了吗？
蕾比抓着他的衣领，因为骤然紧张，稍微打起了些精神，看着周围景物。伽吉鲁正带她走在通往图书馆最顶层的旋梯上，匆匆来到第三层的平台，一展翅飞向再无天花板阻隔的尖塔高处。
暴风雪停下后，云层也稍微散开，墙壁上的窗户透出灰黑的夜色。龙鸣阵阵，似有催促之意，窗棱不住振动。伽吉鲁刚一拔出窗栓，寒风和声音骤然灌入。他右翼于身前一挡，踩着石砖跳到不足方寸的外部塔台上。
“赶上了。”
这里是整个菲奥雷最高的楼层之一。对面，钟楼巨大的表盘上接满冰霜，指针还在顽强地运行着。分针指向57，秒针开始了新的一圈。
冰天雪地中，蕾比呼吸着久违的户外空气，突然意识到不再寒冷。不知何时，四肢百骸也在逐渐恢复力气与温度，像是生命力开始回流。
变化来得太快，是因为这阵龙鸣吗？她一时处理不了这么多信息，欣喜激动充斥着头脑。
“伽吉鲁，我好像——”
蕾比语气难掩高兴，嘴角上扬，想把这一奇迹告诉他。可那笑容才刚绽放就凝固了——她伸手去碰他，指尖浅掠过的地方，钢铁龙鳞竟一触即碎。
不……不对，魔力依旧在消失！
“嗯，我看到了。”
伽吉鲁满不在乎，只低头目不转睛地看蕾比，全身笼罩在光晕中。以他们站的地方为中心，开始形成上升的气旋，继而出现一个发光的法阵。
“听我说。”
伽吉鲁单膝跪地，握着蕾比的手，拇指摁住她的无名指指根，低头在那里吻了一下。
蕾比不知所措地站着。她不冷了，全身却止不住发抖，预感到有不好的事情发生。可她偏偏又毫无头绪，几番张口，叫不出他的名字。仿佛一说出来，眼前的人就会消失，再也回不到她身边了。
“蕾比，我没办法救所有人。”伽吉鲁仰视着她，长发在风中飞舞，目光中全是不舍，“但是对你，只要有一点点的可能——”
雪花纷扬，蕾比和他面对面跪着，不管不顾地张开双臂抱住他。
“阿斯兰特这段时间的魔力，被抽到了另一个时间。”伽吉鲁执拗道，快速说出从龙吟中读取到的信息。“我不确定、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应该是第一头龙出现的时刻。”
“所以……”
天际又是一声嘶鸣，云层现出明显的波纹。远古龙力击穿时空，和铁之灭龙魔导士的力量形成共鸣。
伽吉鲁安静片刻，胸腔起伏提气，发出一声长啸，欲将全身的龙力强行剥离、注入法阵。
蕾比被震得耳中嗡嗡直响，猜到他要做什么了——用龙之力追寻着魔力的流向，然后借着另一端渗透出来力量，创造一个时空通道。
这样就可以把她送到魔力充盈的时代了。
陌生的、和他相隔千百年的时代，人生的轨迹再无交叠。
而伽吉鲁会因为失去最后的力量，步入普通魔导士的后尘。
从此之后，她就只能在对爱人的怀念中度过余生。上穷碧落、下至无底深渊，都不再会遇到三番五次甘愿为她舍弃生命的那个人了。
“不……不要……！”
蕾比绝望哭喊着，亮如白昼的光柱自云霄而下，圈住了两人。她感到身体变得轻盈，就快不属于他们的时空。
“还要从我身边消失多少次！混蛋——！”
伽吉鲁没法回答，全身都在承受力量剥离时四分五裂的痛苦，一声声嘶吼着，不知道是因为不甘、还是在哭泣。
——他不幸而短暂的、总是留不住至爱和幸福的人生。但比起让蕾比活下来，其他都不重要了。这是他一生中失败与伟大并存的时刻。
……真是的，明明决定了送她离开，可现在，双手还违心地抱着人不想放松分毫。
展开的龙翼在飓风中破碎、龙鳞片片从身上脱落，都化作光芒增强法阵的威力。
蕾比哭泣的脸让他想到八年前一个相似的场景。他逃过了第一次，再也不会有当时的运气了。不过这一次，至少能再多抱她一会，至少能——
“不要离开……”
——伽吉鲁低下头，吻住了蕾比。
永恒与刹那交织的瞬间，龙化的魔导士终于恢复人形。
蕾比睁开眼，泪水被风卷向无尽深空。那是她最熟悉的伽吉鲁。龙之力耗尽了，他开始燃烧灵魂的力量。两人的身体均变得透明，以灵体的状态拥吻。一个回到遥远的过去、一个永远留在对方到达不了的未来。
其实他还有很多想说的……看她躺在病床上时就想说的一些话，一起老去的不切实际的幻想。要让孩子们失望了……他们那么信任自己无所不能的父母。他真是个不称职的父亲，以前还是个不称职的男友……但孩子们总有一天会理解他们的，会变得和他们一样坚强。对了，到最后也没找到蕾比想要的那本书……
这么多遗憾啊……不过也终于得偿所愿，死在和命运相搏的战场上，和自己深爱的女人的怀抱里。
天地间两条光柱爆出刺目的闪光，然后风筝断线般熄灭了，龙鸣寂然隐去。
指针失去最后的动力，永远停在了新世纪的零点，没有敲响钟声。
蕾比是被雨水淋醒的。她爬起来，茫然地望着陌生的山林，身下是湿软的泥土，空气中魔力充足。
记忆一点点复苏。她先感到一阵无依无靠的恐慌，然后是哭都哭不出来的悲凉，似乎连心也不会跳了。身体躺得太久没有知觉，左手不小心碰到什么坚硬的东西，便麻木地从落叶中把它翻出来。
书？这里为什么有书？
——“我想要一本特别的书……”
——“不过你就是我最特别的书！”
她一眼就认出来，银白色的封面是铁龙的鳞片。以前修补旧书时，伽吉鲁会专门用铁给它们做外壳，蕾比还抱怨过太重了。
书页也混入了铁鳞的粉末，平滑、坚韧，散发着她再熟悉不过的魔力。
再也遇不到的人的魔力。
伽吉鲁用最后的力量，留给她的书。
命运弄人。蕾比把它紧紧抱在胸前，失控地放声大哭。
遍山红枫簌簌作响，落叶如雨般飘落。
X世纪元年。
破落的祭坛只剩两根较为完好的支柱，一根刻有现存文字的所有字母、一根刻着群星运行的轨迹。
祭坛边，一执杖的老者颤颤巍巍，观察风云不定的天空良久，看到两道耀目的流星似的光辉划过，激动地吩咐身边的几个年轻人前去寻找光辉坠落之地，口中念念有词。
“时间之神库洛诺斯在上，她们真的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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