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流儿并不知道,就在他栽倒之时,身子还未及入水,不远处一个苍老瘦削的身影便急急忙忙奔向他,跑进水里将他一把捞起,随即吃力地背着他上了岸。
原来江流儿刚离开酒楼,老乞丐便也跟着出来了,只是这孩子一心赶路,并未发觉他一路尾随。上岸后,老乞丐赶忙先放下江流儿并令其头朝下,随即撬开其牙关,用手去探他口鼻之中——所幸河水清浅,无甚污物。他不敢耽搁,当下屈了一条腿,把江流儿横置了,俯卧于他膝上,令其头足垂下,一手仍置于其口中,以防舌头堵了咽喉,一手不断拍他脊背。
看水吐得差不多了,又摸了摸孩子胸口,见江流儿心跳未停,探了探他鼻息仍在,老乞丐才略安下些心来,就势向后一坐,长长松了口气,暗叹所幸溺水不久。他知江流儿这两天几乎未曾饮食,遂歇了一阵,便去浅滩捉了几尾鱼来烤,也烘了烘他俩的衣服鞋子。
江流儿刚醒来时,只道他已经死了,直至身旁飘来的阵阵香气令肚子叫了下,才知自己还活着。转头看向香气来处,却是老乞丐在烤鱼,自己的衣服鞋子也在旁烘着,不由叹了口气。但见老乞丐向他笑道:
“烤鱼马上就好!衣服都干了,你先穿上吧。”
眼见这孩子失魂落魄,连穿衣服时都如槁木死灰见风一般,老乞丐因又笑道:
“饿了吧?鱼烤好啦。你先垫垫肚子,吃完咱去喝酒!一醉能解千愁!”
江流儿本无心吃喝,只是听了“能解千愁”,当下接过烤鱼就吃——好在鱼刺皆已烤酥,饶是吃得狼吞虎咽,他也未被扎伤分毫。两条鱼下了肚,江流儿终于有了些精神,才想起自己方才是在梦里。梦里的方百花虽恢复了本来装束,却还是和扮作小乞丐时一样给他烤鸡吃,只因他夸了一句彩珍姐的面条,就拿啃过一口的鸡腿堵住了他的嘴。如今想来,他只恨自己太笨,竟不知再想一星半点,遂拿起手上串鱼的树枝,俯身在河滩上写道:
九月初三夜,姑苏无清光。
未觉深秋至,却道胸中凉。
知己从父命,乘船北还乡。
前辈相责问,金面覆严霜。
口角噙余温,羞惭敢未忘。
写罢最后一点,江流儿扔下树枝立起身来,只见老乞丐早已等着他了,因向他道:
“我吃完了,去喝酒吧。”
老乞丐闻言拍手称好,随即带他去了最近的酒家,点了一只卤鸭,一坛烧酒。江流儿闻言心有所感,又叫添了一壶桂花米酒。小二刚温酒上来,江流儿就自斟自饮,仰头便是一杯。
江流儿此前从未喝过酒,但觉这桂花米酒甜香无比,遂拿起壶来一口气喝光了。只见自己饮罢米酒也没有醉,便又倒了一碗烧酒,仍是一饮而尽——这次却是呛得厉害。缓了缓再倒满时,却见对面老乞丐摇摇晃晃,因摇头笑道:
“你又醉了!少喝点吧——可没人帮我扶你了!”
一语方罢,江流儿只觉眼前越发模糊,如在云雾之间。抬手去擦眼睛,果然有些水雾,眼前虽清晰了些,却仍见老乞丐坐着晃来晃去,便又劝道:
“你可别喝了——坐都坐不稳了!我喝完这碗就扶你走——不然我自己可扶不动!”说罢即将碗中烧酒饮尽,就要起身扶老乞丐。不料他竟站立不稳,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老乞丐见江流儿不胜酒力,忙把余下的烧酒灌进葫芦,揣了那只几乎未动的卤鸭,桌上留了钱,扶起江流儿,架起他半个身子就往外走。出了店门,秋风一吹,只听江流儿口中吟道: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听江流儿歌声落处,老乞丐本想与他同声相应,却见江流儿脚下一滑,跌了一跤。正要去扶他时,却被几个熟悉的身影挡住了去路——
“你不是号称小神童的江流儿嘛!”
江流儿闻声晃晃悠悠从地上爬起,只见武云飞正一脸不屑地看着他,左右自是少不了前呼后拥的几个师弟,当下也懒得去理,正好老乞丐递了一个鸭腿来,遂接过就是一口,连眼皮也懒怠抬一下。
“哼!甚么小神童?我看是个小醉鬼!”
师弟们虽是高声嘲笑,武云飞倒也深以为然——若是他酒后失态至此,父亲还不扒他一层皮?眼下只觉这小子无可救药,因鄙夷地道:
“你现在都这样了,跟你下棋我都觉得掉价!”说罢看向小师弟:“小刺猬!”
“是,大师兄!”见小师弟应声上前,武云飞便喝命他道:
“去问问这个傻小子,你让他四子,他敢不敢下!”
小刺猬依言上前,有恃无恐地问道:“我大师兄要我问你,我让你四子下一盘,怎么样啊?”
江流儿正啃鸭腿,哪里有心去应他?只见老乞丐把葫芦递来,笑着让他再喝一口,江流儿求之不得,便接过就喝,再啃了一口手中鸭腿,扔下骨头又要了一个。
“怎么?不敢下啊?”小刺猬见他只知埋头吃喝,不由哈哈大笑。武云飞见江流儿软硬不吃,师弟们大笑不止,也只觉兴味索然,当即朗声向师弟们道:
“跟这样的行尸走肉还耗甚么工夫?咱们走!”
真是意气骄满路啊。老乞丐心中刚叹了一句,就见眼前的孩子委顿于地,烂醉如泥,便蹲身将他背在背上,慢慢向灵岩山走去。
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吴州城并不大,江流儿虽已醉得人事不省,武云飞一众师弟的笑声却引来不少人围观。妖刀王正寻江流儿,路过大运河渡口策马缓行时,可巧听到左近茶肆里有人叹道:
“哎……听说围棋小神童江流儿为情所困,只知酗酒啊!”
“真是可悲可叹呐,武云飞那帮师弟还欺负他呢!”
“你们刚才说江流儿怎么样?他人在哪儿?”习武之人耳力极佳,妖刀王听了茶客说话,立时回马停下,急切地问道。
两个茶客冷不防听到这声如洪钟的问话,又见这大汉心急火燎,登时瞠目结舌,连连否认起来。过了半晌,其中一个才结结巴巴地应道:“在,在吴州城!”
妖刀王闻言谢过,一抖缰绳便向吴州城飞驰而去。
妖刀王在吴州城四处寻找,江流儿则在老乞丐背上酣眠未醒。老乞丐背着他走了两个多时辰,直至日落月出,才到了灵岩山上。
灵岩山以其灵芝石得名,山上怪石嶙峋,巨岩嵯峨,物象宛然,得于仿佛。虽灵秀之气冠绝江南,深夜却也是虎狼频出,凶险十分。是以老乞丐虽筋疲力竭,却也不敢打盹,只到飞瀑对面一处开阔的所在把江流儿放下,自己却捡了枯枝画下纵横十九路棋盘,又取了江流儿带着的棋子,就着新月的微光复起盘来。六盘棋复完,天色已然大亮了。
阳光照在脸上的时候,江流儿终于醒过来了。刚睁眼起身时,他还有些头晕目眩,宿醉的头痛也未饶过他。可当他看到眼前的对局时,一瞬之间便醒透了。他越是聚精会神地观棋,心中越是惊叹连连——眼前的棋局竟好似天神与天魔的生死对决,直令他冷汗涔涔而下,不由向面前从容摆棋的老乞丐问道:
“这,这是甚么棋?”见老乞丐专心摆棋并未应他,江流儿也没有再问,只是再次一头扎进这场对局之中,心头的赞叹几乎在他胸中呼叫而出:
“如此高手的对局,此前我见所未见!真是奇绝妙绝!”
只是棋盘之上瞬息万变,又过了十几手棋,天魔已几乎将天神逼到绝境。江流儿不由惊呼出声:“啊?天神要败了!”
却不料老乞丐居然停了手,郑重其事地应了他这句话:
“天神就要败了。若让天魔获胜,棋坛将会陷入一片黑暗!江流儿,你要帮助天神战胜天魔,解救这场劫难!”说罢便起身将方才坐处让给了他。
老乞丐眼中是不可逼视的精光,江流儿无暇追问,更加不敢怠慢。他还未坐下,就先梳理起局势来。这一梳理不要紧,直让他陷入棋盘上前所未有的困境——
“输了……输了!没法救了……”江流儿虽已近绝望,心中却有万般不甘,遂在心中接连尝试了数种应对之策:
“不,不!天神最终是能战胜天魔的!应该飞一手?不行,这样不行!如果靠压呢……真的没办法……没办法!天神败了……”试过多种对策不成,江流儿也不再心急,一面继续苦思冥想,一面坐在了方才老乞丐坐的位置上。
从晴空万里到彩霞漫天,从彩霞漫天到新月初升,从新月初升到夜雨骤降,从夜雨骤降到雨止云开,江流儿坐了将近一天一夜,直至此时朝霞似锦,伴着朝阳升起的,还有一对并生的虹蜺。看到这对虹蜺,江流儿忽地福至心灵,不由惊呼道:
“有救了!”
“嗯?”老乞丐疲乏至极,也睡了很久。此刻他闻声醒来,忙走到江流儿面前,见这孩子果断行棋,正是自己此前的应对之法,心中不由赞道:
“后手刀柄五!气虽然很长,但仍是一只眼的死棋,江流儿走这一步,正是我当年的对策!妙啊!”他一面想着,一面看着这个孩子落下最后一子立起身来,随即喟然叹道:
“下得好!置之死地而后生,天神终是胜了天魔!我终于找到了想找的人!”
江流儿昨日见他与此前判若两人时,已早知他是高人,心中虽有些猜想,却终究不敢确信,遂难掩欣喜地问道:“你是谁?”
“林心诚。”
“甚么?是传说中的棋圣林心诚?”江流儿虽则惊喜,却还是不敢相信——圆德大师不是说他不在人世了么?
“嗯,我就是二十年前死去的林心诚。”他的回应似乎看透了江流儿的心底。江流儿身子一震,登时怔在了原地。